慢慢走了一个钟头,两人总算回到曲君家。灯下一看,傅莲时的书包染了一大块蓝色,有瓶铁胆墨水,掉下来时摔碎了。看着一塌糊涂的课本,傅莲时心烦不已,把它们一本本摊在桌上晾。
傅莲时的英文书,笔记做得零零碎碎的。不能说敷衍,但也不能说做得好。曲君拿起来翻了几页,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会高兴、一会难过,千变万化的,也很好玩,曲君笑道:“英语考多少分?”
傅莲时含糊道:“三十多分。”
曲君说:“比数学好多了。”
傅莲时毫不觉得安慰。今年开始,高考分数要改革,外语加到一百五十分,他和别人差得就更多了。曲君笑道:“英语题嘛,我英语可好了。”
“你会英语?”傅莲时说,“之前你讲过,飞蛾就是学英语的。”
曲君找补:“听音乐学的。”
“噢,”傅莲时道,“还以为你们是同学呢。”
傅莲时想,他听音乐就能学会英文,那么日文也不会差。心情莫名其妙低落下来。
曲君从床底拖出一沓杂志,用绳子扎成一捆一捆,写的全部是英文。傅莲时勉强问:“这是什么东西?”
曲君把绳子剪开,拍掉书上灰尘。书封要么画一个吉他、鼓,要么画一个摇滚小人。傅莲时稍微来了兴致,转过来看。
封皮三个印刷字母,“NME”,曲君指着问:“认不认识?”
“字母我还是认得的。”傅莲时说。
“N是新的,M是音乐,”曲君无奈道,“《新音乐速递》,听说过吧。”
他选了一篇短的,把杂志卷起来,递给傅莲时。傅莲时说:“啊呀,都是英语。”
“英国杂志,肯定是英语,”曲君做个噤声的手势,“好不容易搞到的。”
傅莲时一个字一个字读起来,曲君不放心,问道:“看不看得懂?”
这一页有张黑糊糊的演出照片,一个人拿着一把吉他。傅莲时指着照片说:“想练琴了。”
“快看字儿!”曲君喝道。
傅莲时说:“等东风乐队出名了,《新音乐速递》采访我们,我就让他们写中文。”
曲君笑道:“出名了就有翻译,像青龙一样。”
傅莲时摇头:“我也不给翻译。谁走神,我就说,快听字儿!”
曲君坐在地上,自己另拿了一本看。他的杂志都是前些年的,“纸浆”“石玫瑰”“耶稣与玛丽锁链”“新秩序乐团”。那时候的昆虫乐队,还没有走出北京,已经在做着全球流行的梦。有空就读这些国际明星的幕后花絮,读他们的一举一动。读到乐评人的批评,也很生气地套在自己身上。
傅莲时好半天没说话了。NME算娱乐杂志,但涉及到专业乐评,生词很多。傅莲时音乐方面再天才,总不能看英文杂志也一点即通吧?
抬头一看,傅莲时把杂志盖在眼睛上,两手垂落。一副崭新的男性躯体,睡着了也生机盎然。胸脯起伏,血脉搏动。曲君看不过眼,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关掉灯走了。整个晚上没敢回房间,一直睡在厅里。
高二还有最后半天课,要把签过字的试卷带回学校、开散学典礼。傅辉当然没给签名,但傅莲时是老手,仿造签名轻车熟路,很快就签完了。
见他没事人一样来上学,廖蹶子好像不太甘心,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点了好几次。傅莲时觉得事有蹊跷,问后面的赵圆:“你的成绩单,寄到哪里去了?”
赵圆说:“寄到家里。”傅莲时又问白璀:“你的寄去哪里了?”白璀的也是寄到家里。
刚开学,报道的时候填表格,每个人要写上家庭住址、父母职务、工作单位。为什么不寄错别人的,偏偏寄错他的?
廖蹶子收了试卷,又在上面点他名字。傅莲时站起来,廖蹶子问:“这个名字,真是你家长的?”
傅莲时对他不客气,反问道:“不然是谁的?”
廖蹶子带着一种奇怪的笑:“你父亲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傅莲时回答。
廖蹶子说:“真的?”傅莲时不响。廖蹶子笑道:“考二三十分,家长什么都不说,看来是放弃你了。”
傅莲时说:“没有。”廖蹶子说:“没有什么?”傅莲时道:“没有放弃我。”
熬到下课,白璀忍不住问:“你和廖老师,怎么像打哑谜一样。”
傅莲时说:“没什么,就是我没考好。”白璀抿嘴一笑:“考试有什么难的,你们玩儿乐队,写歌比较难吧。”
白璀总是闷头学习,音乐课也要带着试卷。流行歌、明星的花边新闻,她一概不关心。很难想象她说这样的话。傅莲时推脱道:“还是学习比较难。”
“全国几千几万的学校,”白璀说,“不管哪个班,学习好的总有一两个,会写歌的可就少多了。”
“不能这么算,”傅莲时还是很谦虚,“要是人人都学音乐,会写歌的肯定很多。”
白璀又抿嘴一笑,从抽屉拿出个包了书皮的本子:“这个送你,错题本。”
“你又不是毕业了,”傅莲时不敢接,“留着自己看吧。”
白璀硬把本子推过来,说道:“这种题目,我不会再错了。”
“你的错题,”傅莲时说,“我估计看不懂的。”
“不要紧,”白璀说道,“给你的谢礼,都是简单题目,所以我留着没有用。”
傅莲时这才收下本子,白璀笑道:“上次你帮我的忙,我就想送你这个。但看你也不像为学习烦心的人。”赵圆也插嘴道:“别班同学还以为,傅莲时才是音乐生,保送音乐学校了。”
傅莲时脸上一热。他自以为已经努力学习了,结果别人都不相信这二三十分是努力的成果。
讲台上有几个调皮学生,带了几张磁带来,拿英语课用的录音机点歌。放了几首,他们问:“傅莲时,你点一首。”
傅莲时说:“我又不知道‘菜单’。”他们说:“随便点嘛。你不点,班长来点。”
白璀更没兴趣,傅莲时说:“班长考了第一名,那就放第一首。”
磁带沙沙转动,点到一首国语版的《大地》。
Beyond乐队唱粤语歌,大家听不懂,这张国语专辑倒是完全懂的。声音放得很大,唱: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白璀嫌教室里闹腾,挥挥手就要走了,说:“下学期见。”
傅莲时突然有种预感,叫住她说:“等等。”白璀说:“什么事?”
这预感毫无来处,而且怎么想都很荒谬,傅莲时又犹豫要不要讲。白璀催他道:“快说呀,我要走了。”
“廖蹶子这个人,心眼很小,”傅莲时小心措辞,“虽然你成绩好,肯定能考上大学,但也一定要小心他。”
第49章 叛逆
散学典礼结束,学校附近租书店、音像店,生意火热十倍不止。傅莲时走在半路,心想,曲君生意如何?
紧接着他才想到,今天应该回家一趟。也不知道傅辉消气没有。
不过他更担心他母亲黄萍。黄萍性格强势,管钱,说一不二,恩威并举。他离家出走的事情,肯定被上报给黄平了。
傅莲时半途改道,走到家门口,停下来翻了一遍书包。怕摔的钢笔,连笔袋藏到报纸箱上。
他走前没带钥匙,只能硬着头皮按门铃。门开了,黄萍穿着一对儿毛线拖鞋,别的装束仍像上班,不声不响地站在门槛后边。傅莲时退了一步,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怎么都分辨不出喜怒,一时间不敢进门。
黄萍扫他一眼,说:“进来吧。”
饭菜已经上桌,黄萍和傅辉吃了一半了。黄萍指着空着的位置:“爸爸妈妈晚上还有事,先坐。”
傅莲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筷子权利,坐下对着白碗。他想起昨天傅辉说的,养狗还知道亲人,勉强叫了一句:“爸,妈。”
两个人都没作声。傅莲时和父母本来就不亲密,有时候这两个字简直叫不出口。他低下头,默默地夹了一片姜吃。
“今天这个酱油,是小徐老家酿的,”黄萍说,“比市面上卖的香吧。”
傅辉附和:“有以前的味道。”黄萍说:“小徐还带了一盒香片,送给那个谁,我的天,一盒不到一两吧。”傅辉说:“会来事儿。”
傅莲时不知道小徐是谁,不知道“那个谁”是谁,对以前味道的酱油、上等香片,亦没有感触。每次一起吃饭,他都觉得自己像外人,被隔离在小家之外了。父母不在家时,家更有家的样子。但他也不喜欢独处。
“傅莲时,”黄萍话锋一转,突然问,“期末考完了吧,发成绩没有?”
《罗马假日》拍过一个雕塑,叫做“真理之口”。游客把手放进雕塑嘴里,说一句话。要是说的是假话,就会被雕塑咬掉手臂。现在傅辉就像那个“真理之口”。
傅莲时说:“发了。”
“考得怎么样?”
傅莲时说:“考得不好。”
“是考得不好吗,”傅辉说,“考得很差!别人问我,你儿子考多少分。”
傅莲时开始做检讨:“下次会考好的。”黄萍用种很失望的眼光,看着他说:“每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真的考好了?”
傅莲时在心里想,已经比上次好了。黄萍说:“明明初中可以考七十、八十,上了高中,怎么变成这个分数?”
“高中题目难,”傅莲时说,“我学了,学不会。”
“要不要买辅导书?”黄萍说。
傅莲时不响,他觉得作业够多了,况且买了也未必能看会。黄萍叹气道:“爸爸妈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缺钱了就说一声,不要一直不说话。”
傅莲时不禁觉得很惭愧,有时候想,家里是不是真的砸锅卖铁了?他说:“我不缺钱。”
傅辉教训:“是我们不缺钱,你才有底气这么说。”傅莲时辩解道:“我自己挣了一点。”
东风乐队每月“走xue”演出两三次,有时候固定报酬,有时候按当天酒水钱分成,也有时候收门票。每次基本能挣百来块钱。卫真嫌这钱小打小闹,把自己那份存在乐队账上,供他们买琴弦买鼓棒。
剩下平均分,每人每月能拿大几十,是蔚为可观的一笔零花钱。傅莲时不用交房租,这几十块够他吃穿,甚至不须动用生活费。
“你哪里来的钱?”黄萍说。
傅莲时揣测她的表情,还是看不出她高不高兴。傅辉插嘴:“昨天家里来一个小流氓,冒充老师,你是不是跟他们挣钱?”
“不是。”傅莲时啼笑皆非。
“那是怎么挣的?”黄萍追着问。
傅莲时说:“他不是小流氓。”
黄萍没再往下问话,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进傅莲时房间参观。傅莲时也连忙放下碗,守在一旁。
他房间被傅辉砸过一轮,还没完全收拾好。乐谱和作业纸,张张散落在地上,乐谱多而作业少。黄萍每见一张,弯腰捡起来,说:“你的字怎么写成这个样子。”
他学飞蛾,在英语本上写贝斯谱,四根在线都是数字。傅辉只认识五线谱,不认得这种谱子,也捡起来一张,告状说:“草稿写成这个样子。”
傅莲时的琴还躺在盒子里面,旁边放了一些小件。黄萍熟悉家里家具多少,一下看出这是新添置的,指着问:“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效果器,”傅莲时介绍,“是‘DI’。”
黄萍问:“拿来干什么?”傅莲时说:“拿来连贝斯的。”
下一个,另外的效果器。再下一个,是一个乐谱架,然后是线材、音箱。黄萍大皱其眉:“我们给你生活费,你不好好吃饭,就买这些东西?”
其实贵的也就是效果器、音箱。这三样是昆虫乐队解散时剩下的,由卫真过继给他。剩下是傅莲时自己挣钱买的。傅莲时鼓足勇气,解释道:“没有用生活费,我弹贝斯能挣钱了。”
黄萍和傅辉都不相信。这个学期发生了太多事情,傅莲时一时不知道从哪讲起,说:“我组了一个乐队,不是和同学,是和,《顺流而下》,你们听说过吗?”
傅辉没听说过:“难怪成绩退步了。”黄萍则安慰道:“是你以前喜欢那个,音乐团。”
傅莲时“嗯”了一声,黄萍说:“搞音乐挣钱,不能挣一辈子的。现在年轻,能上台唱唱跳跳,以后唱不动了,不就没有钱了吗?”
傅莲时气已经泄掉了,说:“嗯。”黄萍说:“爸爸妈妈供你念书,不求你做有用的人,只希望你读大学,以后工作轻松。”傅莲时说:“嗯。”
“这个琴,也是我们买的,”黄萍总结,“寒假好好复习,要是开学还考不及格,就送给别人吧。”
傅莲时霍然抬起头,不敢置信,说:“这是奖励我的。”黄萍说:“影响成绩了,当然要收回,你不要叛逆。”
傅莲时不肯答应,黄萍忽然冷冰冰一笑:“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肯定自己不及格了。”
“没有。”傅莲时说。
黄萍穿上外套:“那就这么定了。不要像爸爸妈妈,晚上还要工作。”
她把拖鞋蹬掉,换了一双正式的绒面鞋,勾住后跟一提,系好搭扣。傅辉提上包,跟在后面。
傅莲时拉开抽屉,把他母亲写过那张“多交点朋友”的纸条藏在手心,自己站在走廊目送。
临到出门,傅莲时说:“我们乐队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噢,”黄萍说,“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
她好像不记得自己写过一张纸条。傅莲时不甘心,又说:“都比我大,做什么的都有,有一个是大学生。”
“要交有益的朋友,”黄萍说,“等高考完,你们班不也有好几个大学生么。”
关上门,傅莲时改去阳台看着。昏暗的月光底下,两个小小身影,前后走出单元门。他们无心左顾右盼,匆匆地走远了。
傅莲时觉得自己没有怨恨,其实也没有太多难过。无论黄萍记不记得,纸条都千真万确是她写的。
从小到大,他是一个中庸的孩子。没有太多优点,但也没有了不得的缺点。听话、友爱、不主动惹事,必要情况才和人动手,考试非常诚信、很少逃课,安然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
但随着题目越来越难,他身不由己,从中庸之道的路中央,一步步偏向马路牙子,快要成为离经叛道的一员。傅莲时心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种冲动,要做一件真正叛逆的事情,做一件没有人会理解的事情。
他把手里的纸条展平,从边上紧紧地卷起。这张纸条二指宽,不到一拃长,轻薄的印刷纸质地。卷完再一折,只比白瓶子的维生素大一点,跟胶囊差不多体积。傅莲时把它含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油墨气味。面向北风,一抬头,纸条就被他咽进嗓子。
起初它棱角分明,卡在脖颈中间。使劲咽了两下,它很快被涎水沾湿,一路滑进胃袋。傅莲时那不上不下的心情,一并被它带走了。
楼底传来“哐哐”的声音,单元铁门被人晃了两下,打不开。
住户每人配了一把钥匙,不过常常有人忘带,回不了家。白天还能跟别人进去,夜里进出的人少,有时等一两个钟头也等不开门。傅莲时心情好转了,愿意帮忙,朝下喊道:“没带钥匙?”
一个人影走出来。傅莲时又喊:“抬头看看,要是我认得,我就给你开门。”
那个人退后几步,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手朝傅莲时挥了挥。他最显眼的是长头发,披散下来,被夜风吹得一动一动的,但身形像个男人。傅莲时惊叫一声:“曲君哥,你怎么来了!”
曲君伸手比划,叫道:“钥匙,钥匙,有没有钥匙?”
傅莲时点点头,曲君说:“丢下来。”傅莲时哪里肯听,欢天喜地、趿拉一双拖鞋,三两步跑到楼底下,打开单元铁门。
“这么冷的天。”傅莲时说。
没想到曲君真的会来,傅莲时高兴之余,又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情怯。在这没有路灯的夜晚,唯一照明是楼上漏下来的灯火。曲君整个人像隔了雾一样看不清楚,也不发言,只能朦朦胧胧感受到他的笑颜。傅莲时慢慢走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曲君说:“随便来的。”傅莲时问:“真的?”曲君说:“怕你被关禁闭了。”
傅莲时又问:“等了多久?”曲君说:“看见你爸了,没敢过去,不然就用不着你下楼开门了。”
不算上次家访,这还是曲君第一次来他家里做客,其实也是第一次有人来家里做客。傅莲时一心想招待周到,结果拉开鞋柜一看,连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
相似小说推荐
-
一吻之遥(狐狸宝贝) [近代现代] 《一吻之遥》作者:狐狸宝贝【CP完结】长佩VIP2025-9-11完结26.99万字8,723人阅读505.21万人气5.8...
-
和上司互换身体后(柒稚星) [玄幻灵异] 《和上司互换身体后》作者:柒稚星【完结+番外】晋江VIP2021-08-19完结总书评数:241 当前被收藏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