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傅莲时以外,别人都觉得虾子味道很好。傅莲时难却盛情,自己吃了一小半,剩下一人一勺地分掉了。
酒饱饭足,贺雪朝还要搭公交车回学校,和大家一一话别。乐队才成立四个月,大家俨然已是挚友。明知道年后就能再见,还是难分难舍、黯然销魂。贺雪朝抱一下高云,抱一下曲君,拍拍肩膀。卫真一哆嗦:“太肉麻了吧。”
曲君说:“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卫真才不情不愿,伸开双手。
应该轮到傅莲时了。众人转头一看,傅莲时脑袋低着,靠在椅背上,满面通红,一副很困的样子。曲君说:“卫真,是不是给他灌酒了?”
卫真嘴硬道:“根本没有。”曲君说:“真的?”卫真说:“杯子里倒了一点点。”
傅莲时头昏脑胀,难受得厉害,听每个人讲话,都蜜蜂一样嗡嗡的,绕着自己转来转去。他喃喃说:“好冷。”谁的手背在他额头一贴,曲君说:“哎哟,发烧了。”
卫真说道:“被你传染的。”
“不可能,”傅莲时强撑着说,“我没感冒。”
他手腕、脚踝,像有小虫子在爬。傅莲时挠了挠,越抓越痒,而且痒的感觉四处蔓延。不单在原位痒,手指头都肿起来了。曲君说:“坏了。”把他袖子卷起来一看,手臂坑坑洼洼,起了成片的荨麻疹。卫真道:“过敏了!”
高云和贺雪朝赶忙来看。曲君问道:“你对什么过敏?”
傅莲时摇摇头,曲君见他越来越发痒,手臂抓出血了,又心疼又可怜,责备道:“忌口什么,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傅莲时难受得要命,还被他这么苛责,摇头叫道:“我从小到大,一次过敏都没有!”
“好了好了,”曲君拿了花露水给他涂,“不怪你。”
今天也没吃上什么稀奇食材,曲君想了一轮,挨个问道:“吃不了蘑菇?”
傅莲时说:“蘑菇没问题。”曲君说:“鹅?”
傅莲时昏昏沉沉,听见一个“鹅”字,反问:“飞蛾?”
大家哭笑不得,卫真说:“谁吃这玩意儿。”
傅莲时认真道:“我看过动物杂志,东北人把飞蛾翅膀剪了,烤来吃。”
曲君好一阵恶寒:“烧鹅。”
“也吃过,”傅莲时说,“不过敏。”
麦当劳的菜色,虽然比较稀奇,但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不可能过敏。傅莲时自己做的那些,也都是寻常家常菜。曲君问:“酒精?”
傅莲时说:“不可能。”
今晚食材问遍了,只剩最后一样。曲君最后问:“不能是虾过敏吧?”
傅莲时说:“飞蛾请我吃的,桃花泛,也是虾肉,没问题的。”
他自己觉得没问题,但大家心知肚明,今晚最不寻常的菜就是钓上来的野河虾。贺雪朝自责道:“我看别人也捞来吃,以为没问题的。”
“卫真吃得不比他少,但卫真没事儿,”曲君说,“应该就是过敏。”
傅莲时越来越冷,抓伤的皮肤则越来越热,整个人虚脱似的,出了一身冷汗。他打了个寒战:“我对虾肯定不过敏。”
曲君哄他:“好嘛。”其实大家都相信,他就是吃虾才过敏的。傅莲时缩成一团,又说:“我肯定是,对什么名湖过敏。”
众人哭笑不得,纷纷说:“别乱讲话。”每个人又都觉得有些道理。
好在傅莲时只是起疹子,没有窒息迹象。高云买回来过敏药,让他挑着吃了。药效发作,傅莲时开始犯困,大家也就各回各家。
曲君收拾干净餐桌,九点半了。一回头,傅莲时躺在沙发上,好像睡得很沉。
他走去推推傅莲时,说:“回屋里睡。”傅莲时睁开一半眼睛,不说话,曲君笑道:“背你过去。”
傅莲时伸出双手,环着曲君脖子。曲君一动,傅莲时突然松开手:“我、我还是过敏,我要回家。”
曲君为难道:“您凑合住一晚吧,九点多了。”傅莲时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平时傅莲时恨不能住在琴行,真到生病了,反而要回没有人的家。曲君心里不是滋味,说:“怎么,怕我欺负病人?”
傅莲时挡着脸,不讲话,曲君怕他过敏更严重了,抓他手腕道:“我看看。”
傅莲时挣扎得更厉害,把脸往边上转,就是不让曲君看,央求道:“肿了,别看,曲君哥,求你了。”
曲君明白过来,傅莲时是荨麻疹长到脸上了,怕丢人才要回家。他心里的气立马消了,笑道:“不笑话你。”傅莲时加倍觉得难堪,闷头往外走。曲君哄道:“好了好了,戴顶帽子,谁都看不见。”
傅莲时这才点头,软绵绵应了一声,还是不让曲君看。
曲君心想,反正傅莲时一个人住,去他家里照顾他,也是一样的。自己带上睡衣。
拐两个弯,很快到了傅莲时的家。单元门落锁了,傅莲时轻车熟路,掏出钥匙开锁。曲君不远不近跟在后面,问:“你家里没人吧?”
傅莲时说:“嗯。”曲君说:“要不要我陪你?”
傅莲时犹豫了一下:“不要。”曲君说:“咱们不开灯,好吧。我就陪着你。”
傅莲时不响,显然在做艰难的抉择。走到一扇空落落的防盗门前,傅莲时停下来,解释说:“我家年中才搬来,所以没贴对联。”
“没关系。”曲君说。
傅莲时深吸一口气,点出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
屋里居然是亮堂的,客厅乱七八糟,都是本子、散乱的乐谱。曲君轻轻拉着傅莲时,让他别往屋里进:“遭贼了?”
飞蛾的手稿就掉在脚边,傅莲时“啊”一声,把那本子捡起来抱着。
屋里传来穿拖鞋的脚步声,曲君把他往后拽拽,低声说:“去报警吧?”
一个男人拖拖沓沓走出来,气势非常高大。曲君清清嗓子,挡在傅莲时跟前,质问道:“你是谁?”
那男人斜他一眼,没搭理他,只对傅莲时说:“你进来。”
傅莲时跨进门槛,那男人又问:“几点钟了?”
“不知道。”傅莲时说。
那男人抽陀螺一样,恶狠狠把帽子抽掉了,指着傅莲时说:“在外面玩成一个猪头!”傅莲时想把脸藏起来,那男人甩来一张纸片,提高声音:“知不知道,你期末考几个分!”
【作者有话说】
高材生好心办坏事,
文化虾毒翻小莲时。
第47章 老师
傅莲时和面前男人,面容看起来四分像。要是男人心平气和,说不定能像到五分,原来是他父亲回家了。
棍棒教育风气,从古至今都很盛行,还没有谁家小孩不挨打的。曲君这会儿倒不觉得可怕,只是在心里暗暗惊奇。十分粗暴威严的男人,怎么生出十分钟灵毓秀的儿子?
他总跟摇滚乐队打交道,拉架经验非常丰富。走到中间,架着男人劝道:“下次肯定考好了。”
男人一把将他甩开:“你是谁?”又说:“下次考好,下次是什么时候。傅莲时,自己看看多少分?”
傅莲时捡起成绩单,看了一眼,胃里翻江倒海,不晓得是紧张还是过敏。他爸傅辉问:“语文考多少?”
其实傅莲时期末有在读书,成绩已经进步了。但要当众念出来,分数还是低得吓人。他不想曲君知道,闭嘴不语。
“花钱送你读书,”傅辉说,“读一学期,不说学到什么,连数字都不认识了。”
傅莲时只好念:“语文考了七十分。”曲君在旁边插话道:“七十分不得了,很高很高。”
傅辉不依不饶:“数学考几分?”傅莲时声音小下来:“二十七。”曲君说:“二十七也蛮不错,现在数学考很难的。”
傅辉终于忍不下去,怒道:“我教育小孩,关你什么事?”
曲君本没有劝架的立场,只得说:“难不成打完就能得一百分?”
“满分是一百二,”傅辉冷笑说,“傅莲时,在外面交什么狐朋狗友,高考多少分都不知道。”
傅莲时冷汗涔涔,使劲把曲君推到门外,小声说:“你先走吧,对不起了。”
傅辉还在屋里叫:“你自己说,这是什么人?”傅莲时干脆利落,“砰”的关上门,把曲君隔在安然的楼梯间。
这种门不太隔音,哪家闹出动静,邻居家都一清二楚。傅辉歇斯底里叫骂道:“成绩单寄到单位,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
傅莲时不响。傅辉说:“狗读书,都比你读得好。”傅莲时不响。傅辉说:“你哑巴啦?养狗还知道亲人。”傅莲时不响。傅辉见他油盐不进,说:“弹你那个琴,能当饭吃吗?废物,听见没有,废物。”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突然石破天惊一声巨响,砰!就像街头爆米花一样,跟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曲君放心不下,赶紧敲门。
敲半晌不见开,反而对门伸出一颗裹毛巾的女人头。
单元门楼不比大杂院,人情较冷,女人只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曲君灵机一动,转敲为拍,把门板拍得哐哐作响,往缝里叫:“大半夜扰民,有完没完了?”
傅辉操着一根墩布棍,猛地拉开大门,看见门外居然还是曲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曲君说:“我是学校老师。”从他肩膀顶上望进去,找傅莲时的踪影。傅辉狐疑道:“教什么的?”曲君说:“教音乐。”
傅辉当场就要关门,曲君拿手挡着说:“教英语,你听错了,教英语。”
傅辉半信半疑:“学校老师还能留头发?”
曲君环顾一圈,见傅莲时不在客厅,信口道:“进屋再说,好吧,今天学校家访了。您有什么问题,咱们心平气和地聊。”
傅辉防贼一样盯着他,让开半个身子。曲君把挎包抱在身前,侧身进门。二室一厅的小家,黑云压城城欲摧,餐椅四仰八叉翻倒,一地碎瓷,不知道和小碗小碟发什么脾气。
“您把这棍子放下,”曲君说,“傅莲时同学呢?”
傅辉只听后半句,仍然握着那根墩布棍,走到傅莲时房间门口。
房门没敢上锁,一推就开了,傅莲时护在琴盒跟前,无措惶急,哀怜地看着曲君。曲君从没见过他这副神情。
傅辉说:“你真是不识好歹,也不想想,这个琴,是谁给你买的。”
曲君走进屋里,拉着傅莲时,挤兑道:“好嘛,孙悟空大闹天宫。”
老师说话到底管用,傅辉面色青青红红,把墩布棍子扔了。曲君说:“傅莲时同学,这学期表现还是好的。虽然成绩不太理想,但是态度端正,上进努力,分数总能补回来的。”
“天天弹一个破琴,”傅辉数落,“能叫态度端正吗。您不用给他说好话,在学校也一样,该打就打。”
曲君装得上瘾,规劝道:“现在不兴打人了。有人统计过,总挨打的孩子,百分之九十九得不了诺贝尔奖。”
傅辉是有文化的家长,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含义。听到此地,自己好像被笑话了,拿眉头夹着曲君。
这场景滑稽至极,傅莲时忍不住笑了一笑。傅辉反应过来,怒火攻心,咆哮道:“你说你是老师,你说你是老师!傅莲时学会骗人了!”跑去抓墩布棍子。
曲君趁机道:“快走。”
傅莲时跑出几步,定在原地,还是用那种哀楚的目光看他。曲君说:“现在讲不清道理的,快走。”生拉着傅莲时,夺门而出。傅辉大喝:“傅莲时,你敢跑呢?”
曲君跑下半层楼,喊道:“改天您冷静了,咱们再继续家访。”傅辉说:“你压根不是老师。”曲君说:“我姓廖,是一班的班主任。实在不满意,请找学校投诉。”
跑到楼底,傅辉站在阳台,双手一推,把个书包丢下楼。傅莲时说:“我的书。”曲君抓起书包肩带,拉着傅莲时还是跑。
跑过两道路口,傅莲时踉踉跄跄地慢下来,细细地说:“曲、曲君哥。”
曲君想,傅辉不会追了,跟着停下脚步。
傅莲时面色惨白,勉强走到树根脚下,哇一声,把今晚饭菜、有文化的虾,全部吐得一干二净。
曲君轻轻拍他的背,温声说:“这种虾,喝他们学校肥皂水长大的,不吃就不吃了。”
傅莲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曲君越安慰他,他心里反而越难过。连胆汁都吐掉了,曲君说:“好点没有?”变出一瓶清水。
他拿半瓶漱口,剩下半瓶浇在脸上。曲君笑道:“一肚子墨水,都吐掉了。”
傅莲时摇摇头,过敏的感觉总算消退下去,不再痒得难受。曲君说:“考试嘛,搞得病恹恹的,真不好。什么事情比健康重要?”
傅莲时坐在马路牙子上,一颗小甲虫似的,蜷着说:“曲君哥,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语法上是个疑问句,但傅莲时讲得很笃定。曲君心疼道:“怎么会这么想。”
“我爸,我妈,”傅莲时说,“他们让我念书,肯定希望我读个好大学。结果我就是学不会。”
“没大学念的人多了去了,”曲君说,“卫真就没读过,高云没读过,飞蛾也没读过。”
比起念书或者玩儿摇滚,曲君父亲向来更希望他珍惜天分,钻研琵琶,做一个教民乐的大学教授。
所以傅莲时讲读书的烦恼,他并不能真心领会,只觉得考试的烦恼已经很远很远了。
“不一样嘛,”傅莲时说,“你知不知道我多少岁?”
曲君记得这事儿:“十九。”
“不对,”傅莲时说,“现在一九九三年了,算虚岁我就二十岁啦!”
“洋年不算,过完中国年,才能算虚岁。”曲君说。
“都一样,”傅莲时叹了口气,“我的同学,要么十六岁,要么十七岁。”
曲君忍俊不禁:“一岁两岁,差很多么?”
“二十岁呀,我留过级的,”傅莲时懊恼至极,把头靠在曲君肩膀上,“念了二十年书,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呢?”
傅莲时天赋异禀,一往无前,做了那么多事。整个艺术村,乃至整个摇滚乐界都要爱上他了,结果他不知道自己会飞,在为几张轻飘飘的试卷烦恼。
曲君觉得很荒谬,有点想笑他。转头一看,傅莲时坐得极近极近,两个人膝盖总是碰在一起。一低头,能看见他肩膀的轮廓,新鲜挺拔地透出校服外套。忽然傅莲时睫毛一闪,眼睛里是真心诚意、对未来的敬畏。
曲君也没法再笑他了,心里种种矛盾,变成一种做梦似的冲动,伸手抱着傅莲时。抱着又想,傅莲时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还会做饭。想到这里,越发飘飘忽忽的。
平时总是傅莲时黏着曲君,曲君维持分寸,偶尔才揽一揽。傅莲时不解道:“曲君哥?”
他疹子还没好全,几道红彤彤抓痕,横陈在青春的脸上,显得很落寞。今天他没涂口红,但是折腾来折腾去,嘴角有层淡淡的胭脂水红。
曲君心跳很快,想照那片薄薄淡淡的红色亲下去。但他绝对不能真的亲下去。傅莲时每说一个字,红色就在他心头轻轻一点。
过了好半晌,傅莲时跪坐在旁边,也紧紧地回抱着他。脸孔埋在他领子里,很温存地磨蹭了一下,突然笑道:“要是别人看见,肯定觉得很奇怪。”
曲君放开手,说:“嗯。”
傅莲时说:“不过也没有别人。”偏过头,有意或无意,嘴唇在曲君脸侧贴了贴。
第48章 大地
曲君动都不敢动,愣在原地,也不敢作声。傅莲时说:“都弄湿了。”抬起衣袖,在他脸上擦来擦去。
那一小片凉的触感,很快被擦掉、抹去了。曲君跟着冷静下来,想,这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不禁感到失落。
见他没反应,傅莲时凑到旁边,细细的呼吸在耳边吹过。曲君着恼道:“不要弄了。”
傅莲时说:“怎么,谁会不高兴?你有女朋友?”原本想说“男朋友”,但他记得要替曲君保守秘密,所以还是说“女朋友”。
曲君不应声,即便知道是闹着玩,还是盼望他再亲一下。傅莲时果真冒险了,依旧在脸颊上,靠近颧骨的地方,嘴唇亲密地一贴。
曲君霍然起身,傅莲时有恃无恐地说:“你生气了?”
曲君说:“没有。”傅莲时也站起来,踮起脚尖,又亲一口。曲君面红耳赤道:“别玩了!”
傅莲时笑个不停,说:“今天太倒霉了。”曲君看着远处说:“快回去吧。”
琴行应该往东走,他俩出门没太看路,往西边跑了,差点跑到紫竹院公园。
公园早就静园,附近外国语学院、民族学院,两所学校也都走空了。这片区域青黄不接,杳无人迹。北风声里,南长河稀稀落落的水声里,一条金色的大马路,像金色小龙,朝向黑夜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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