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君说:“还以为你永永远远不要原谅我了呢。”傅莲时摇摇头,曲君说:“开玩笑的。”
“我觉得你特别好。”傅莲时说。
“今天才觉得?”
“以前也觉得。”傅莲时说。
曲君反倒不能坦然接受赞美,把头别过一边,假装看树。傅莲时感觉挺好玩,又叫了一声:“曲君哥。”
曲君说:“嗯?”傅莲时道:“别人放弃音乐,会让你难过么?”
“不会吧,”曲君说,“不知道。”
“曲君哥,我不会让你难过的。”傅莲时保证说。
周一白璀没来上课,这很奇怪。
白璀是傅莲时同桌,出身体面的知识分子家庭,校服每天换,每天熨。严于律己,成绩是班级第一。每天清晨五点多钟,她拿着备用钥匙开门,坐在教室里背书,风雨无阻,就连感冒生病也一定要来上课。
有一件小事可以佐证。廖蹶子喜欢守在教室外面,抓晚到的学生。他不是为同学前途考虑,甚至不是为自己工作表现操心,单纯出于对学生的恨而已,所以抓晚到没有一定的标准。有时比打铃早五分钟,有时十分钟。傅莲时转学至今,为这事儿写了二十多篇检讨,白璀却还从来没写过。
直到下午上班会课,廖蹶子没有现身,白璀却突然出现了。站在教室门口,淡淡说:“廖老师叫大家下楼。”
同学们窸窸窣窣问:“下楼干嘛?”也有人说:“下楼去哪里?”
白璀道:“去操场。”
有些班级管理宽松,班会课无事可说的时候,大家就可以下楼自由活动。这些班级整体成绩都不错。赵圆欢呼一声,并几个爱打球的男生一起,飞奔在最前面。傅莲时直觉廖蹶子没那么好心,故意拖拖拉拉地收拾笔盒,收拾书包,落在最后面。
平时白璀总是带头,今天却也走在后面。傅莲时和她搭话:“你去哪儿了?”
白璀说:“没去哪。”傅莲时说:“一天没见着你了。”白璀低低应了一声。
白璀成绩好,又没架子,喜欢把整整齐齐的作业借给同学抄,在班里很有人缘。傅莲时觉得她话少得奇怪,在楼梯间悄悄瞥了一眼。
今天的白璀轻飘飘的,浑身好像一个白幽灵,除了眼皮红肿、鼻头红肿,别的地方近乎半透明。麻花辫子像旧的毛衣一样,抽了几根线头,显得凌乱。傅莲时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白璀低着头:“没事。”傅莲时无措道:“要不要请假?”
白璀说:“廖老师不会答应的。”脚步加快,走到前面去了,不想交流。
全班到达操场,列队站好。廖蹶子两手抱臂,高高站在舞台上面训话。原来不是让大家自由活动,是他新学到一种清算方式。上一周犯过错的学生,班会课上点名出来跑步。例如迟到跑两圈,不交作业跑一圈,上课说话、提问答不上来,又跑一圈。
廖蹶子规矩严苛,同学们多多少少被罚了跑步。尤其傅莲时这样五毒俱全的学生,总共要跑一十二圈。唯独白璀没被抓到任何把柄,一圈都不用跑,在廖蹶子脚下垂头站着。
野蛮的体罚在别的地区还颇盛行,但在文明的大城市已不提倡。跑了两分钟,冷风灌进肺里,大家叫苦不叠。
操场一圈二百多米,一十二圈是三千米出头,是全班罚得最多的。傅莲时咬牙想,就当为乐队训练了,反正以后也是要跑的。越想还是越生气,恨不能把廖蹶子拽下来揍一顿。
他生就一具练长跑的好身体,修长灵活,柔韧有力,小腿肚子肌肉结实,跑很久也不会慢。发狂一样跑完了,喉咙磨破,满嘴都是血腥味儿,终于没落在最后。
还没喘匀气,廖蹶子使劲拍拍手,将大家全叫过来:“继续开班会了。”
他不用说多的话,白璀便从舞台旁边拾阶走上。廖蹶子清清嗓子,把白璀往前一推,开口道:“上个星期,劳动周,在出去劳动的时候,老师检查了大家的抽屉,发现极其恶劣、极其危险的情况。”
白璀刚才没挨罚,有些同学对她不满,在底下嘀嘀咕咕地说话。然而听见廖蹶子幸灾乐祸的口气,大家心知不妙,都不再作声。
“我们班的班长白璀,作风不正,私下约会男同学,私下早恋,在本子上写情书,被老师找见了!”
白璀霍然抬头。刚才傅莲时还见她眼睛红,现在哭过的痕迹全消退了,脸上毫无血色。
廖蹶子说:“早恋这种流氓行为,应不应该批评?”
大家稀稀拉拉回应:“应该。”廖蹶子又说:“太小声了。”
傅莲时坚决不响,不过他也就是之中一粟,一个人沉默,不能让廖蹶子注意到。廖蹶子拿出一张纸,展开,交到白璀手中。
这是从白璀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白璀冷淡地念道:“想得最多的事情……”
“太小声了!”廖蹶子厉声呵斥。
白璀把那张纸举在胸前,大声念:
“想得最多的事情/是做一根树枝/飘在高高的风中想你的梦境/闭上黑的头发黑的眼睛/脱掉蓝的衣服蓝的身影。”
“停一下,”廖蹶子说,“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璀说。
廖蹶子嘲笑一声:“优秀的同学,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科学家、医生、教师的。白璀同学一个都看不上,想做树枝一根。”
白璀不答,廖蹶子追问:“头发怎么闭上,身影怎么脱掉?”白璀还是不答。廖蹶子觉得没劲,让白璀继续念。
“当你走进永远的明天/我要留下热烈的今天/这世上/没有相同的爱/总有相似的青春。”
念完了,台下鸦雀无声。廖蹶子说:“白璀,是你写的吧,老师没有冤枉你?”
白璀只是把那页笔记递回去。廖蹶子问:“你姘头是谁?”
“没有人。”白璀说。
廖蹶子转向全班同学,恢复成抱手臂的样子:“今天早些在办公室,廖老师也问过这个问题。白璀嘴硬不肯说,这种风气是一定要纠正的。”又说:“班长一定要换了,但怎么换以后再说,今天必须查清楚恋爱的事。”
白璀默默跟在廖蹶子身后,走下舞台。廖蹶子说:“老师再问你一遍,你和谁搞男女关系?”
白璀摇摇头,说道:“讲过很多遍了,我没有。”
廖蹶子一振手中的纸片,提高声音:“那么什么叫做‘爱’?”
“我随便写的,”白璀说,“廖老师不信也没办法。我在班上,反正是没有男朋友,老师不要冤枉别人。”
“廖蹶子疯了。”傅莲时压低声音,和边上的赵圆说。赵圆不动声色点点头。
廖蹶子听到一点动静,警告似的咳了一声:“有些人自以为能骗过老师,其实老师什么都清楚。”
不知这句话究竟点的是谁。白璀绷着脸不答,廖蹶子说:“今天大家一起看着,要跑多少圈,白璀同学才愿意交代。”
白璀面色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挪到操场边上。廖蹶子喝道:“跑啊!”一直跑了七圈八圈,比班上大多数挨罚的同学跑得多了,廖蹶子还没有叫停的意思。
白璀本不是擅长运动的一类同学,除非上课必要或做操,其余时间绝不会出现在操场上。能够坚持到现在,全凭一口不服气的劲吊着。跑回起点,大家看见她跌跌撞撞,跑都跑不稳了,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几个和白璀关系好的女生求情,说道:“廖老师,白璀身体不好,再跑要出事了。”
廖蹶子道:“恋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不好?你们要是可怜她,就应该知道教训。”
指着白璀,他说:“跑快点!”又转回来道:“蓝色衣服,我们校服就是蓝色,因此我可以断定,白璀恋爱的对象就是学校的男生。要是站出来自首,或者揭发检举,今天班会就可以下课。否则什么时候查出来,什么时候再放学。”
大家怒不敢言。即便同学们不愿相互攻讦,也很难愿意陪着白璀拖堂。
傅莲时在队伍最后盘算,如果白璀在班里真有一位男朋友,看她一个人跑得死去活来,自己却当一只缩头乌龟,那这位男朋友真挺叫人不齿的。
但就算站出来,廖蹶子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俩,顶多一个人跑变成两个人跑,不那么孤独罢了。傅莲时想了想,举手叫道:“廖老师。”
赵圆小声说:“你也疯了!”
傅莲时把白璀拉回队伍,白璀早跑不动了,腿一软,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看见这一幕,廖蹶子就像看见足球比赛入球,在手心狠锤了一下,叫道:“我就知道是你!”
傅莲时走到他跟前,假装听不懂,奇道:“什么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
廖蹶子说:“就是你,和白璀早恋。”傅莲时道:“当然不是我了。我是要说,白璀写的东西不是情书。”
廖蹶子退了一步,傅莲时把那张折来折去、皱巴巴的笔记纸劈手抢过来,说道:“这是我们乐队要写歌,找白璀写的歌词。”
廖蹶子冷笑一声,傅莲时微微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信么?”
“刚刚你又不说。”廖蹶子道。
傅莲时说:“我被廖老师带偏了,没想起来,以为这真是情书呢。”
“要是给你们写歌词,白璀为什么不讲?”廖蹶子又道。
“廖老师不喜欢我们搞音乐,”傅莲时面不改色,“她不想连累我,还要问什么?”
廖蹶子道:“你们、你们是卫真那个乐队。”傅莲时说:“是。”廖蹶子道:“想要歌词,要多少有多少,怎么可能让白璀写。”
傅莲时道:“没什么不可能,我觉得写得挺好。”把那张纸折了折,放进自己外套口袋。廖蹶子不依不饶道:“我看你就是骗我。要是写歌词,歌在哪里?谱在哪里?”
他越说越有底气,声音愈来愈大。傅莲时确没想过这些问题,但他也不可能反悔,只好顺着往下说:“写一首歌,先有词再谱曲很正常。”
廖蹶子说:“也不见你们真写出来。”
傅莲时笑了笑,说道:“廖老师不关心我们乐队,当然没见过了。我们这周日晚上,在‘一文’酒吧有演出,欢迎廖老师来看现场。要是我说谎,廖老师没听见这首歌,罚我跑多少圈都无所谓。”
第25章 崇拜
刚好今天就是乐队碰头的日子。傅莲时一放学就跑回家,拿上贝斯,又跑去琴行。心急的时候是这样:有辆自行车起初走在前面,也被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超了过去。
他在艺术村住了快一周,排练一次没去,但不止演出的曲子弹得很熟练,就连《青龙》也整曲弹下来了。他等不及宣布好消息。
到了排练室,离大家约好的时间还差十多分钟。贺雪朝站在楼下,背着琴包,来来回回踱步,脚下掉了好几个烟头。傅莲时问:“怎么不上去,没开门么?”
一面问,他还朝店面看了一眼。曲君坐在柜台后边,仿佛感应到视线,朝他笑笑。傅莲时招招手,说道:“曲君哥也在,有钥匙的吧。”
“门是开了,”贺雪朝重重叹道,“你上去吧,我歇一会。”
“为什么?”傅莲时又问。
贺雪朝是个挺好玩的人。大家都知道他非常聪明,但他总是装得呆一点,没有高材生那种神气(白璀还是有点神气)。放眼整个东风乐队,傅莲时第一爱和高云玩,第二就是他,第三才到卫真。
“抽根烟,”贺雪朝说,“也不是,我悄悄和你说,你别往外讲。”
“怎么,”傅莲时好笑道,“失恋了?被老师查早恋啦?”
“我们才不管这个,”贺雪朝吞吞吐吐,“就是……”
“肯定是卫真欺负人。”曲君冷不丁插嘴。
贺雪朝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曲君耸耸肩:“一直这样。挑吉他刺儿,挑鼓刺儿,其实他自个儿就能扫个和弦。”
上次校庆演出曲子简单,成员又刚认识,卫真才没为难大家。这次排练时间宽裕,卫真挑剔的本性也就暴露无遗。只不过傅莲时在艺术村,恰好逃过一劫。
傅莲时不赞同地“啊”一声:“那他挑不挑贝斯?”
“什么都挑,”曲君说,“花刺子模国,正刺儿旗挑刺儿王。”
贺雪朝笑道:“卫真哥肯定是厉害的。”
“你这人不地道,”曲君说,“们背后说坏话,都要一人讲一句坏的,不兴突然变卦啊。莲时讲一句。”
“我讲?”傅莲时说,“好坏啊。”
贺雪朝笑了一下,把烟扔了说:“也不好吧,我挺喜欢卫真哥的,喜欢他才来东风乐队应聘。但就是……唉!”
傅莲时说:“就是什么?”
贺雪朝回忆道:“我喜欢昆虫很久了,一点不夸张,卫真哥就是我的偶像。高中有次放暑假,我说要去同学家写作业,其实自己搭了火车来北京。”
贺雪朝是云南人,来北京班车倒列车,要走三四天。车上人挤人,没有座位。大家拿一张报纸,上车照座位底下一铺一躺。傅莲时忙问:“然后呢?”
贺雪朝说:“我一下车就打听,哪里有酒吧。到了酒吧打听有没有昆虫的演出。”
傅莲时关心:“看到没有?”
“看到了,”贺雪朝说,“那时候压根想不到,有天能跟卫真玩儿乐队。”
“那你回去有没有被发现?”傅莲时问。
“没人发现,”贺雪朝做个抵着车门写字的动作,“我在车上把作业写完了。别管这个,上次排练的时候,卫真哥说我弹吉他烂得要死。”
“这都能写完!”傅莲时一面在心里想,要是自己跑去北京,回来肯定要挨一顿好打。贺雪朝苦笑一声,又说:“别管这个。”傅莲时说:“我知道了。要是飞蛾说我贝斯弹得烂,我肯定也很难受。”
贺雪朝叹道:“唉!”傅莲时道:“我觉得你弹得挺好,为什么不和他解释?要是你不想惹他,我替你说。”贺雪朝说:“讲不通。”摇了摇头。
过了一阵,卫真也到了。见到他俩在外面吹风,很没好气说:“为什么不上去,觉得自己弹得很好么。”
傅莲时道:“卫真哥,我把《青龙》弹下来了!”
卫真说:“会弹《青龙》就是弹得好了?”没再搭理他们,径直往排练室走去。傅莲时与贺雪朝讪讪跟在后面,连珠串价进门。
高云本来在里边自娱自乐,把鼓“哒哒哒”打着玩。一见卫真,他马上一扶镲,停下一切声音。卫真说:“来开会。”自顾自拖来一张板凳,坐在中央。
排练室一共两张椅子,一张是高云打鼓用的。卫真坐一张,别人只好站着。傅莲时道:“等一等。”飞奔下楼。曲君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指指墙角一摞塑料凳,说:“喏。”
傅莲时道:“曲君哥,你真好。”搬着凳子回去,众人围坐。卫真拿出一叠谱子,每人发了几张,说道:“之前的编曲不要了,作废,以后按这个练。”
虽然没人反驳,但屋子里气氛更低了一点,好像天花板压在眉毛顶上。傅莲时往左看看,高云心不在焉;往右看,贺雪朝垂着眼睛,盯着新谱子。
编曲被改得容易了,不是改得更难。尤其贺雪朝有段全是震音的solo,弹起来相当华丽,观众也爱买账。结果卫真把这段变成了简单的音阶,虽然和弦走向不变,效果却差得多了。
旧谱子明明已经练了一段时间,凭贺雪朝的本事不是弹不下来,压根没有改编曲的必要。但看高云和贺雪朝逆来顺受的态度,卫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为什么要改编曲?”傅莲时不解。
卫真说:“感觉不对。”傅莲时道:“哪儿不对,你尽管说就是了,又不是练不出来。”
“那来一遍。”卫真说。贺雪朝默默背上吉他,高云也默默坐回架子鼓后面。
这首曲子也是昆虫出名的一首,大家演奏很顺。然而弹到吉他solo的一段,卫真直接关了音箱,叫道:“不行,快停!谁教你这么弹的?”
贺雪朝弹琴风格认真细致,方才其实一个音、一个拍子都没有弹错。傅莲时替他说:“不是弹得好好的么?”
卫真道:“太死板了,一点儿激情都没有。”傅莲时说:“怎样叫做有激情,你弹一遍,打个样嘛。”
不知道哪根电源线有问题,一直“滋滋”地响。卫真直接一拽,将插座整个扯下来,说:“这是昆虫的曲子,我的曲子,你质疑我?”
傅莲时道:“没有质疑你。”卫真说:“我是写这首歌的人!要是演砸了,别人会怎么说我?”傅莲时不响,卫真说:“让别人再写一篇报道,说卫真完蛋了,你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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