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比起那些事情,楚寒衣更牵挂的还是他的安危。
“好吧,”裴知岁道:“不过你真的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楚寒衣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受伤?”
“……就问这个呀。”许是眼下的环境太过令人放松,裴知岁的语气也显得有些懒散。
楚寒衣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灵力将裴知岁还有些潮湿的发尾烘干,柔顺的发丝被他拢在手里,三五下便束了个简单的马尾。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道:“被卷入神骨幻境之前,我看到了往生剑的幻影。他又来找你了。”
“嗯,的确如此,”裴知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马尾,满意道:“束得很好嘛。”
他从楚寒衣怀中起身,双臂撑在灵池的边缘同他对视,露出个轻浅的笑容。
“你不说,我却是一直知道你想问什么的,那便从一开始开始说与你罢,”他不疾不徐地说着,“你最初的问题,大抵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何会选择化形,不辞而别去了南渊。然后你又会想,既然已修成了人形,为何不回到归寂山上寻你。最后你可能还会困惑,我为何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要死在折月剑下。我说得对吗?”
楚寒衣与他僵持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坦白道:“对,你说的没错。”
他压根瞒不过裴知岁。
在那个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弟子裴知岁面前,他尚且可以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但面对眼前这个,他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裴知岁的原身是梅花,精怪的寿数漫长而无垠,虽然比之天地仍是短暂,但若比之凡人,便是无法追赶的永恒。
昔年二人仍在归寂山上时,裴知岁总会一口一个小屁孩地唤他,直到楚寒衣快要成年时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只是称呼虽然变了,但楚寒衣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也仍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很难有什么大的改变。
他与裴知岁之间,不仅横亘着南渊与北域,更有着楚寒衣无法抹平的岁月。
他的确是二人之中性子更加沉稳的那个。他包容着裴知岁的小脾气,对他的胡搅蛮缠照单全收,甚至乐得把他当作孩子来哄,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裴知岁默认如此。
无关紧要时,裴知岁无所谓他的这些心思,甚至自己也乐在其中,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随着楚寒衣的节奏走。
归根到底,他才是二人间真正掌握主动权的那个年长者。
第56章 过往
裴知岁定定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之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更甚,“你的那些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甚至可以将一切都告与你——我布下的局、我的思量、我以后的打算,但前提是,你真的做好了知道一切的准备。”
他微微仰着头,凑近楚寒衣。二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短,几乎鼻息相闻。
清凌凌的少年音染上了几分不知名的哑,裴知岁笑意极盛,眉眼间一片艳色,仿若人间话本中那引诱书生的美艳狐妖,只瞧上一眼便会令人丢盔卸甲,心甘情愿献上所有。
“想要知晓我最大的秘密,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抬起手,白玉似的指尖轻轻点在楚寒衣心口,声音极轻,“至于这代价是什么,我也不知。可能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但也可能是会令沽月仙尊身败名裂的……我将选择权交与你,你大可好好权衡一番。”
他话音刚落,楚寒衣便道:“不必了。”
“不必了?”裴知岁眸色微沉,似乎没想到他如此迅速的给出了答案。
楚寒衣垂眼将他不悦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想笑之余又有些怀念。
昔年二人尚形影不离的那几年里,裴知岁便经常如此。小到今日的吃食,大到未来一月的去向,凡有意见相左之时,便少不了小梅花出的选择题。
至于如何交上一份令考官大人满意的答卷,便成了一门学问。
最开始听他让自己做选择时,楚寒衣还以为这人一改往日的强势性子,当真将选择权交与了自己。可当他真选了与小梅花心意相悖的选择,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小梅花倒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选择,只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仿佛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平日里最是活泼欢快的人仿佛一下子失了兴致,每日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楚寒衣的识海中睡觉,甚至都不在他识海中打滚了!
楚寒衣对此颇为头疼,轻声细语哄了数日,才将这小祖宗哄得顺了气儿。
表面上给自己选择权,可若真选到了他不喜欢的,还要耍脾气生闷气。小梅花不如意,到头来费尽心力哄人的还是自己,那倒不如从一开始便顺了他的意。
楚寒衣舒了一口气,那张仿佛霜雪砌成的俊朗面容上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我的意思是,不必权衡。”
他看着裴知岁额前那几缕翘起的发丝,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一动,到底还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抚平了那几缕调皮的额发。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楚寒衣的神情平淡而笃定,如同过去无数次做选择时那样,一如既往地给出了裴知岁最想听的答案。
他变了很多,但在在裴知岁面前时,他却仍是当年归寂山上那个笼花在掌心的少年,从未改变。
只是……过去的楚寒衣在望向他时,也是这般直白而炽热的眼神吗?
少年尹秋生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裴知岁被他看得不自在,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最终有些恼怒地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他清了清嗓,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对往生剑此人了解多少?”
楚寒衣想了想,道:“了解不多,无非便是典籍上记录的东西,想来也没什么特别。”
裴知岁道:“且说说看。”
“剑道奇才,天道宠儿,十岁入道,百岁飞升,千年以来的剑修无出其右。往生剑飞升,在人间留下了四样东西,三块神骨以及一滴神血。三块神骨如今分别封印在凤凰洲、云崖以及长宁,但那滴神血却一直寻不见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唔,的确如此,”裴知岁歪了歪头,“你是如何想那滴神血的呢?”
“神血难觅,千年来无数人苦苦寻找却没有丝毫音讯,要么是早已消散,要么便是已然化形,”说至此处,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看向裴知岁:“你……”
裴知岁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你应该也能意识到吧。凤凰洲里的那道神骨封印,纵使有怨气作祟,却也不该那么轻易地便破了一道口子。神骨封印的力量来源于已然飞升的尹秋生,唯有与他同源的力量,才有机会撼动那封印。”
此言一出,楚寒衣便懂了。他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原是如此。”
他这反应倒是在裴知岁的意料之中。裴知岁瞧他接受良好的模样,心道若是换个不那么沉稳的来,定然免不了惊乍一番。
既开了个头,那剩下的事情便也好说了。裴知岁少见的没嫌麻烦,真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将一切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楚寒衣,逐个解答了他的那些问题。
裴知岁慢悠悠地说,楚寒衣便沉着一双眼静静听着。
强加于身的神血、日日夜夜萦绕耳边的哭喊、被迫承受的千年怨气、硬生生被斩断的仙途……桩桩件件,裴知岁三言两语说得轻松,楚寒衣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直到裴知岁说起上一世他设局死在折月剑下以求脱身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猛地偏过了头,不敢再同他对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种神情,但想想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裴知岁也不会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只是他已经无暇关心这些小事。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以至于一时难以分出闲心去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闪回——化形前夕那一场纷飞的花雨,万里雪原中浑身浴血的少年,北域南渊两军对垒时他隔着千万人群遥遥望来的似笑非笑的一眼。纷杂的画面如飞星般掠过,最终定格在裴知岁那张笑得恣意嚣张且有胜券在握的漂亮脸蛋上,视线下移,便是一道穿心而过的剑伤。
时至今日,这一幕仍是楚寒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温热的血液顺着折月剑刃流向他的掌心,染红了他整个手掌和大半衣衫。他俩满身血污,然而却没有闻到丝毫血腥味,反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刻进楚寒衣骨血中的味道,他永远不会认错。持剑多年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近乎仓惶地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一句话——
我没能护住他。
我没能护住他,又一次。
回忆戛然而止,楚寒衣骤然回神,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你怎么了?”
“对不起,”他一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望向裴知岁的眼眶有些发红:“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若我能早点认出你,我绝不会……”
绝不会让你遭受那些,绝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楚寒衣想这么说,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夸下这样的海口。
裴知岁被他这一眼看得怔愣,好奇道:“楚寒衣,你这是哭了吗?”
楚寒衣压下眼底的热意,涩然道:“没有。”
“没有就好。”裴知岁收了视线,手上卸力,任由自己被温热的泉水淹没。
他眼底漾着一道又一道泠泠的水波,仿若一条奔流不息的暗河。
“你无需这么想,”他语气轻松道:“我自己选的路,无论好坏都会一直走下去,没人能左右我。你从来没亏欠过我什么,反而是我当年利用了你,自作主张将你纳入局中,合该同你道一声抱歉。”
他自顾自笑了一声,声音轻若喃呢:“活了两辈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人说抱歉……真是便宜你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楚寒衣道。
“我嘛,自然是要毁了神骨,把我所承受过的千百倍奉还尹秋生。”
楚寒衣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帮你。”
“?”裴知岁颇为惊讶地瞧他一眼,语气古怪道:“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帮我?”
楚寒衣却没再开口。
裴知岁“啧”了一声,刚想反驳一二,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每次嘴上说着让楚寒衣选,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偏向自己的,也难怪楚寒衣会这么想。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逗你玩的。”
楚寒衣却不为所动,他淡淡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脸上的神色认真而严肃,“我帮你毁掉神骨。”
见他如此,裴知岁脸上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清醒。”楚寒衣的声音依旧很哑,他直勾勾地看着裴知岁,眼底的情绪汹涌晦涩,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爆发,流淌出满地滚烫的岩浆。
裴知岁看着这样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静。
“北域南渊之中,没有比我更强的剑修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他顿了顿,语气中掺了几分苦涩,“你不让我帮你,是已经做好去南渊的准备了吗?在你心里,文十九比我更好用吗?”
裴知岁眉头微皱:“关他什么事?”
上一世时,文十九作为临渊十二城中‘夕颜’的头领跟随了裴知岁许多年。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唯独对裴知岁言听计从,仿佛是他座下养着的一条恶犬,以至于修真界对其最常见的评价便是“南渊主最忠心的走狗”。
裴知岁在进入云崖时曾有意无意提起这人的名姓,不过是将其当作一道试探楚寒衣的钩子。可如今二人已然将一切说开了,楚寒衣还提起文十九做什么?
第57章 尾巴
“好,那便不提文十九,”楚寒衣点点头,语气执拗,仿佛非得在此时此刻得出一个答案来,“我只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帮你,因为我是北域仙门中人,便无法得你哪怕一点儿信任吗?”
他问得急切,裴知岁却没再回答他。
因为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话,断断不会从神志清明的楚寒衣口中说出。
裴知岁冷着一张脸与楚寒衣对视,只见那双狭长的眼仿佛蒙了一层阴翳,不复方才的清亮透彻。他几分不悦的皱了皱眉,伸手探向楚寒衣的耳后,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
“楚寒衣,凝神!”
淡红色的灵流自他掌中流转,半晌,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便被他捏在指间。
裴知岁几分嫌恶的看了看手中的蛊虫,随手捻了道火诀,小小的蛊虫便在顷刻间化为了烟尘。
蛊虫已死,楚寒衣自然而然地便恢复了清明。他抬手摸了摸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我疏忽了。”
裴知岁摆摆手,不甚在意道:“南渊中的玩意,你未曾见过,心中没什么防备也正常。”
他顿了顿,侧目看向楚寒衣,语气之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警告:“你是受了那蛊虫的影响才会如此。方才那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见,以后莫要再说了。”
室内水声潺潺,雾气氤氲中,楚寒衣眉眼低敛,几乎不敢看他。
他虽一时不查让人在身上种下了蛊虫,但到底有着大乘期的修为在,故而那小小的一只蛊虫也不过是令他心绪激荡难平,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影响。
方才的那些话,纵然有些逾矩,却亦是他心底真正想说的话。
他是真的想帮裴知岁做点什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裴知岁方才的话却仿佛一记重锤,令他陡然清醒了过来。
他想,裴知岁依旧是那个裴知岁,纵使两世过去,星移斗转,他身上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并没有丝毫更改。
昔年二人仍在一处时,因着那一道阴雷,他与裴知岁得以互通感官。楚寒衣对他不设防、不避讳,也正是因此,他在白梅面前总是一览无余的。
他与裴知岁之间的联系是一条脆弱的单向通道,裴知岁能感知到他的一切,但他却无法探知裴知岁的内心。他能感觉到,纵使那时的裴知岁每日在自己的识海中撒泼打滚,同他插科打诨好不熟稔,但二人间却总是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小梅花喜欢人间的吃食、美酒、各种新奇玩意,总爱撺掇楚寒衣去凑各种热闹,看起来仿佛与这个尘世相处得甚是和谐。但楚寒衣知道,他的那些喜欢不过是沧海一粟,微小的仿佛一粒尘埃。
他似乎喜欢很多东西,只是那种喜欢太微弱也太淡薄,与其称它为“喜欢”,倒不如叫做“新鲜感”更为贴切。是以,纵然二人有着一段相当亲密的岁月在,楚寒衣也没能真正看透裴知岁的喜好,只能从一些细小的碎片中东拼西凑,囫囵猜个大概。
楚寒衣在他的推搡下一步一步踏入了烟火人间,纵使身在无情道中,仍会无可避免的被一些红尘事绊住脚步。
可裴知岁却是不一样的。他似乎永远不会沉湎于任何事物,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抽身离开,甚至称得上一句薄情。
而这也是他行事大都随心所欲的原因,心中没有牵绊,凡尘俗物皆可抛掷脑后,自然而然便少了许多顾虑。当年归寂山上孤身化形如是,上一世以身家性命做赌如是,如今扬言毁掉神骨亦如是。
他要做的事情,无需他人质喙,亦无需他人作陪。他的计划里,似乎向来便没有旁人的身影。
而他方才在蛊虫影响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似乎已经触及了二人之间的那一条界限。裴知岁这话半是敲打半是警告,虽然明面上一副为他好的做派,但楚寒衣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掺和他的那些事情了。
可他却不想这样。
楚寒衣抿了抿唇,向来沉稳的人少见地犯起了孩子心性,心想:过去他对裴知岁百依百顺,换来的却是背道而驰、阴阳相隔,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帮他做些什么,便是做个阳奉阴违之人又待如何?
楚寒衣瞧着一副低眉不语的模样,裴知岁也懒得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个遍,便只当他默认了。
他捻了捻指尖残存的灰烬,换了个话题,“只不过没想到周子安这厮竟还擅长蛊虫一道,难怪能接连操控这么修士,甚至连顾飞檐都着了他的道。”
听他提及周子安,楚寒衣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脸色也不大好看,“周子安……他竟然还活着。”
他对周子安此人并不陌生。周子安同苍琅真人的那些旧事恩怨,他虽然不知细节,却也能从自家师父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个大概来。只是苍琅真人不愿他知道这些,他也只好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不去探究那些已然入土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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