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刺客还挺有孝心。”皇帝追问,“那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臣不打算处置他。”
“哦?”皇帝挑起一边的眉毛,“朕倒不知道,爱卿竟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
楼双干脆跪下,“圣上慈悲,臣跟随陛下多年,也想学学陛下之宽仁。”
皇帝大笑,“楼卿啊楼卿,朕都不知要说你点什么好。”但他随即收敛了笑意,“自己把握好度量,可莫要养虎为患,朕还要指望着爱卿呢。”
楼双扣头,“多谢陛下提点。”
与皇帝言说了情况,夏时泽的存在就算过了明路,即使日后再出什么差池,也可以托辞说圣上口谕,免了罪过。
楼双悬着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待他走后,皇帝问身边的太监总管,“你觉得,楼双此人如何?”
“依奴才薄见,楼大人,闻之可畏,见之可亲。”
皇帝大笑,“你这老奴才倒挺会说话,闻之可畏,见之可亲,确有几分道理。”
他这个内卫指挥使,可是他手里用得最好的一把刀。
楼双赶回内卫阁时已经傍晚,走进侧屋,发现夏时泽身上盖着他的外袍,缩在塌上睡着了。
夏时泽身量修长,但缩起来也是小小一只,楼双上前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醒醒,该回家了。
夏时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稀里糊涂什么也记不住,在梦里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到底能不能醒过来,或者醒过来的时候会不会身在牢房铁锁加身。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还是觉得一切恍惚,好似仍在梦中,带着昏黄灯光的旧梦,是他心里最想要的结局。
眼前是熟悉的人,夏时泽依旧是迷迷瞪瞪的状态,被扶起来,被套进外袍里。
然后有人过来拉他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夏时泽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车上他问了楼双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
“你不也帮我找到凶犯了吗?”楼双反问。
夏时泽摇头,“那不一样。”
楼双把点心盒子打开递过去,“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对付崇远侯。”
听到这个答案,夏时泽的眼神一下暗淡下去,抱着糕饼盒子闷着头吃。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不能是因为我吗?
楼双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还在喜滋滋地跟夏时泽夸赞,自己做饭的好手艺。
“晚饭想吃什么?爱吃甜的还是辣的?”
夏时泽闷闷地说,“都行。”
“那以后可以慢慢试,把我会做的都尝一遍。”
夏时泽终于是被楼双展示的美好前景打动了,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那我可以帮你杀人。”他思索一番后觉得自己这个技能非常拿得出手,跟内卫指挥使也很专业对口。
楼双一听,没忍住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杀人,你可以干点别的。”
夏时泽又低头思索一番,“我还会跟踪。”
“这么厉害啊,等以后有什么案子,还要仰仗小公子帮我呢。”楼双笑眯眯地哄他,总算把夏时泽顺着撸毛撸舒服了。
“到了,下车吧。”
夏时泽跳下马车,跟着楼双进了院门。
他问楼双,“我住哪间房呢?”
楼双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早就把他的房间布置好了,还在嘴硬,“你看好哪间随便挑吧。”
夏时泽低头说,“都可以。”
然后楼双就心满意足地,把他领到自己早准备好的房前,推门点上蜡烛。
“怎么样喜欢吗?”
夏时泽的目光在桌上的红珊瑚上好奇地流连一瞬,点了点头,“好漂亮。”
然后满意地坐在桌前,“好了,你可以锁门了。”
楼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头看看,大门他应该是锁了啊。
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夏时泽的话是什么意思。
怒火夹杂着悲伤与怜惜,一起涌上了心头,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家里只会锁大门,房间的门你可以从屋内拴上。”
夏时泽眨眨眼,眼神里带着不解,“我不会随便出去的,我就呆在这儿。”
楼双摇头,“你想去哪里都行,但要记得回家吃饭。”
“要是我出去给你惹祸呢?”夏时泽泛上些不安。
“你不会惹祸,就算真惹出事来,我也能摆平。”
能惹什么祸?他可是买糕饼都乖乖排队的好孩子。
夏时泽站起身,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眼圈有些发红,他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可以随便出去。”
夏时泽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招惹祸事吗?”
楼双又愣住了,他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把梁权宰了喂狗。
算了还是埋了吧,不能随便给小狗吃脏东西。
楼双不知道梁权究竟给夏时泽洗脑了些什么,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关了这么多年。
怒火上头,楼双深吸一口气,“我去做饭,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就随便做了。”
夏时泽点头,看着楼双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向门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迈了出去。
于是楼双就收获了一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帮手。
“改天我让人来教你两招易容,对外就说你是我表弟。”楼双后倚靠在椅背上,满意地看着夏时泽,对这个新弟弟感到心满意足。
夏时泽一觉睡醒,看着映在帷幔上的日光愣了一瞬。
似乎不明白,日光为何会在此出现。
他掀开帷幔,坐在床前,对着窗户呆呆地想,有窗户,他是不是不用白日点蜡烛了?
以后也能分得清日夜了。
脑子里的想法让夏时泽兴奋起来,他跑到卧房门口,尝试着推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夏时泽低头望着门槛,然后跳了出去,又跳了回来。
就这么来回跳了几次,四周看看,没发现楼双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
这么幼稚的事,才不想让楼双看见呢。
跳出门槛的夏时泽,开始在小院里闲逛,就如同换了新环境的小猫,看什么都好奇。
他要是身后有条小猫尾巴,此刻一定是高高竖起来。
巡视完小院,去厨房找了点糕点掰碎了,趴在荷花缸前逗锦鲤。
他颇为好奇地伸手进去,想要试一下小鱼的手感。
楼双养的这几条傻鱼,整日混吃等死,也不知道怕人,夏时泽把手伸进去也不知道跑,还把夏时泽的手当鱼食,含了两下发现认错了,才慢悠悠悠开。
夏时泽把湿漉漉的手拿出来,又去戳戳荷花骨朵儿。
这花他见过,长在湖里的,原来也能种在家里啊。
夏时泽简直像个新生的婴儿,看什么都颇为新奇。
转悠了一圈,他瞥见树上有黄色的果子。
这应该……是杏子吧?
他翘起脚,摸了摸枝头圆溜溜毛茸茸的杏子。
夏时泽想吃一个,但他不敢摘,于是坐在院子里,准备等楼双出来。
楼双平日里不好睡懒觉,但他昨晚半宿没睡着,这才,伸了个懒腰起来,随手批了件衣服。
做饭去。
要不别做了,把昨晚剩的饭热一下得了。
这样想着,楼双推开门,看见院子乖巧坐着的夏时泽,突然意识到,家里现在不止他一个人了。
可不能像往常似的,做糊弄饭了。
夏时泽乖乖坐在院子里,迟疑了下,歪头问,“我可以摘一个杏子吗?”
楼双寻思,这人与人的差距真大,要是换成师兄,早就提着麻袋上去摘了。
还是夏时泽好,夏时泽乖。
“等一下我去拿个篮子。”
于是夏时泽得到了一筐的杏子。
楼双随口嘱咐了一句,“等吃完饭再吃,否则伤胃。”转身就进了厨房。
夏时泽摸摸篮子里的杏,把它们放下,追着楼双去厨房帮忙。
楼双转身拎着铲子把人赶了出去,“用不着你,玩去吧。”
夏时泽又退回院子里,兄长让他去玩,可玩什么?
他选择捧着那盆杏子,把它们一个个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
又怕被楼双说,吃饭前又把杏子大军挨个放回了篮子。
楼双出来就看见小孩抱了个篮子,老老实实坐在桌前。
夏时泽的过于安静让楼双颇为不解,毕竟他小时候都跟着师兄满山遍野地跑,“等我在树上给你扎个秋千玩。”
夏时泽不知道什么是秋千,但凭语境猜测应该是个好东西,于是点头如捣蒜。
楼双还是有点动手能力的,找了截木板,几米麻绳。
鼓捣半天终于让他做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秋千。
不大好看,而且看上去比较硌人。
楼双看着旁边一脸期待的夏时泽,多少有些心虚,自己先跳上秋千,试图证明尽管挺丑,但这依旧是个好秋千,以此来挽回自己的面子。
但他听见夏时泽在身后小小的感叹了一声。
瞬间自信心爆棚。
我的手艺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好吧。
楼双下了秋千,手握住绳子,“你上来,我推你玩。”
夏时泽本来还在啃他的小杏子,见状把杏子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坐到秋千上。
整个人十分僵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后来,他玩了一上午的秋千。
下来的时候头晕乎乎的,头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
楼双拉着夏时泽回屋,找了把梳子,非常自然地绕到他身后,“看你头发乱的,我重新帮你束发。”
夏时泽耳朵隐隐泛上些红色,快速伸手试图把翘起的头发压下去。
没成功。
楼双把他的发髻解开,用梳子梳通,他衣袖在夏时泽脸上扫来扫去,痒酥酥的。
头好像更晕了。
夏时泽抬眼看着他露出的半截手腕发愣,然后低下眼去。
但那双手依旧在他头上忙碌着,那双可以分金断玉的手此刻轻柔拢起他的头发,直到现在夏时泽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内卫指挥使?
夏时泽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楼大人,为什么你会去做指挥使?”
“别叫楼大人。”楼双转过身面向夏时泽,揉揉他的头,“随便叫什么都行,别这么生分。”
“……哥哥?”
“嗯。”楼双轻轻应了一声,“这世上哪有事事顺心的呢,机缘巧合罢了。”
正还想说什么,听见院子里发出一声响声,夏时泽猛地扭过头,从腰上抽出短刀,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
“别怕,是我师兄来了,正好介绍你们认识。”楼双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阿双,我吃一口你家点心。”
这点心是他买给哥哥的,夏时泽有些心疼。
算了,哥哥的师兄,也算兄长,就给他吃吧,夏时泽不着痕迹地往楼双腰上蹭了蹭。
房门未关,岳芝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卧室,“那老不死的找你赴宴干甚?咱与他又不相干,准没好事。”
转头就看见坐在楼双身前的夏时泽,脚步一滞,艰难开口,“这位是?”
“我新认的弟弟,夏时泽。”
岳芝简直天塌了,“弟弟?弟弟!”
当着人家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岳芝只好又深吸一口气,“弟弟好啊。”
简直好到家了!
希望他的好师弟可千万不要跟人结拜上瘾,以后要认什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大窝。
岳芝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觉得浑身恶寒,急忙转头,走到桌前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楼双轻轻捏捏夏时泽的胳膊,弯腰对他小声说,“他性格如此,不是不喜欢你。”
夏时泽嗯了一声。
楼双走过去,俯下身说,“这孩子身世艰难,对他好点。”
岳芝心想,他都多大了还孩子呢?但自家师弟都这么说了,又没办法,从袖子里摸了摸找出颗珠子,见他还站在屋里,就走过去。
“见谅,我只是吃惊。”
夏时泽接过珠子,“谢谢……兄长?”
他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岳芝,但感觉对方人很好,虽然与哥哥脾性不同,但都是极好的人。
岳芝一听乐了,但又撑着下巴思考了一番,“我好像真有个弟弟,但没曾谋面,要是还活着,估计跟你差不多大。”
楼双疑惑,他从未听岳芝谈起这个弟弟,师父收养楼双时,说师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两人正好可以做个伴。
这么多年,怕触及到师兄的伤心事,楼双从未问过岳芝的家事。
今日岳芝主动提前,楼双也怕他思及旧人,心里难受,连忙转移话题,“崇远侯要杀我。”
岳芝这下再也顾不上弟弟了,从椅子上蹦起来,“怎么回事?”
他原地转了一圈,“不行,我还是要把你送出京城,我看江南挺好,你带着小孩正好去游山玩水一番。”
紧接着又问,“刺客抓到了吗?”
夏时泽举起了一只手。
“再给你颗珠子,别害怕,旁边玩去吧。”岳芝哄孩子似的把夏时泽往门边推了推。
“我就是那个刺客。”
岳芝手里的珠子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滚远了,他原地转了一圈,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扶住自己的头。
“是不是我理解的有问题?你既然都认阿双做哥哥了,为什么会去刺杀他?”
刺杀完,这俩人居然还能哥俩好似的坐一起?!
岳芝看向楼双求助,“怎么回事?”
“夏时泽来杀我是误会,崇远侯是确实要杀我。”他嗤笑一声,“只不过阴差阳错,派过来的是熟人。”
岂止是熟人,这都混成他哥了,岳芝继续扶着自己的头,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是因为他儿子死了,他觉得责任在你吗?”
楼双沉默一会儿,“我确实有责任。”
岳芝往椅背一趟,“跟你有个毛关系,他儿子自己上吊,与外人何干?”
他又叹气,“现在感觉让你跑路都来不及了,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塞进马车,先带出京城再说。”
夏时泽在旁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被楼双拉到身前,“夏时泽武艺极好,你瞧瞧他的根骨,我打不赢他。”
“呦。”岳芝一挑眉,“看不出来,功夫相当厉害啊,小子,楼双你都能打过。”
夏时泽摇头,“我偷袭,而且哥哥没带兵刃。”
“那也相当厉害了,要知道楼双的身手,在京城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楼双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的?我可未曾与别人比试。”
“我算的。”岳芝一笑,三枚铜钱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
夏时泽眼睛一下瞪大了,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有问出口。
岳芝一挑眉,“来小孩,本大师免费帮你算一卦。”
夏时泽口气颇有些犹豫,“那……能不能帮我算下,我家人在何处?”
他继续解释,“我刚记事时,义父……梁权曾经说漏嘴,他曾提到,我有家人还在世,但后来他就再也没提过。”
岳芝活动了一番手腕,用铜钱起卦,“确实有家人在世,对方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至于方位……”
夏时泽肉眼可见高兴了起来,起身给岳芝行了个礼,“多谢大师。”
岳芝摆摆手,“不用谢,方位很奇怪,我说不好,但是卦象大吉,你能寻到他。”
夏时泽抑制住了兴奋,偷偷看向楼双,然后又收回视线。
以往的他做梦都不敢想。
能离开崇远侯府,摆脱控制,甚至还能找到自己家人的消息。
以往在崇远侯府时,受了伤自己独处时,总是会幻想,如果他还有亲人在身边,会不会安慰他,抱着他。
但现在看来,即使找不到亲人,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找到那个会在受伤时安慰他的人了。
夏时泽暗自许愿,他要跟哥哥永远在一起。
谁想害哥哥,他就杀了谁。
毕竟他,一技之长,只有杀人。
唯有此,可报大恩。
崇恩侯府,梁权坐立不安,转了一圈又一圈,顺手拾起桌上的花瓶,往堂下砸去,“废物统统是废物,怎么能让楼双抓了活的?”
“但内卫未曾发难,或许是二公子扛住了拷打?”
“那倒不枉费我平日对他的栽培。”崇远侯笑道,“提前给他烧些黄纸吧,好歹也是父子一场。”
楼双借口受伤修养了几天,正好陪夏时泽学易容,看他抱着镜子描描画画。
夏时泽搁下笔,望着镜子里那陌生又熟悉的脸,转头问一旁托腮坐着的楼双,“还像我吗?”
楼双仔细端详了一番,夏时泽本来生得挺好,俊眉修眼,叫他这么一画倒多了丝生涩,减了些冷冽。
“我看挺好,已经认不出了。”
“真的?”夏时泽闻言又抱着镜子看,“我总觉得,看起来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