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双继续摇头,“我看不出。”他起身从一旁衣架上拿下外袍,“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内卫阁?”
夏时泽没有丝毫迟疑就点了点头。
楼双做了这么多天撒手掌柜,也该回去看看了。
这是夏时泽第一次见楼双穿官袍的样子,眼神一晃,暗自低下了头,静静跟在楼双身后。
楼双先回了趟他明面上的府邸,侍从来迎他,安分守己地低着头,楼双温声叫住他,“秋枫,这位是表少爷,搬来与我同住一段时间,可不许怠慢。”
秋枫低头道是,大着胆子朝夏时泽望去,这位表少爷的相貌也好,但少了大人身上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看上去,比大人更像个人。
这宅子里的人都说大人好伺候,又不常回来,在府里当差很是舒服,但秋枫却没由来地害怕他,不是害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单纯害怕这个人。
秋枫总觉得大人不论是何神态,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什么情感,像庙里用琉璃点睛的塑像,没有一点活人气,他的喜乐哀怨好像全然是演出来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而他那张脸,更是加重了这丝非人感,所以尽管楼双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主家,秋枫依旧怕他,但也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对于楼双的吩咐,还是不敢不从的。
秋枫不敢多说一句话,领着这位看起来金尊玉贵的表少爷进了进了堂屋,“表少爷稍候,大人去库房了。”
夏时泽轻轻点头,啜了一口奉上的茶水。
没一会儿楼双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条革带,“我这衣裳你穿着宽大了些,革带也不称你,换这条试试。”
侍立在门边的秋枫很有眼力地退立门外。
夏时泽抽下原先的腰带,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楼双啧了一声,“你把手抬起来,我给你系上。”
夏时泽顿时浑身僵硬,好像有羽毛扫过他的腰,麻酥酥的,他低头能看见楼双的鼻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响若擂鼓,他开始疑心,离这么近,兄长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这可怎么办?
他开始屏住呼吸,因为屏息能放缓心跳,早些年他还不能熟练隐藏自己的行踪时,总是这么做。
好像没什么用,心跳还是隆隆犹如春雷,把全身都血液都泵到脸上耳朵上,滚烫的血液好似要把面皮烧红。
好似过了一百年,楼双终于系好了那根革带,“你看看,是不是俊多了。”
夏时泽哪还在意自己系了根什么腰带,他的全身力气都用在了控制自己的心跳上,喘了一口粗气,回答道,“好看。”
楼双倒没注意夏时泽烧红了的耳朵,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马车备好了,带你去内卫阁。”
夏时泽刻意落后楼双两步,从桌上捡起茶杯来,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快步跟上。
最近京城下雨,道路不好,马车也就晃晃悠悠,直把夏时泽这个一流高手晃到楼双怀里去,脸贴着肩膀,手靠着腰。
“可是哪里不舒服?”楼双伸手拢住夏时泽。
“嗯……有点晕。”夏时泽模模糊糊地应道。
“是不是马车太晃了,忍一下,下车就好了。”楼双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夏时泽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娇气,薄瓷似的,马车一晃就给晃坏了。
他半睁着眼,好像真的眩晕一般,浑身轻飘飘,但又紧张不敢乱动,紧绷着一股劲儿,他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夏时泽觉得兄长一定是听见了,但他若是听见了,为何一点反应没有?
是在想什么?
楼双身上带着些冷意的香味笼罩着他,渐渐他就没有那样紧张了,浑身松懈下来,就这样放任自己,趟在楼双怀里。
马车依旧晃晃悠悠,车内略显昏暗,夏时泽却觉得这段路越长越好。
前面赶车的吁了一声,“大人,到了。”
夏时泽如梦初醒般起身,睁开眼。
“还不舒服吗?下去透透气或许就好了。”楼双随手给夏时泽把了个脉,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应该就是被马车颠到了。
兄长医术这么好,或许已经知道我是装的了,夏时泽这样想,他有些忐忑地跟在楼双后面,忍不住又想,若是知道我装病,又不揭穿,那是不是说明,兄长是故意纵着我。
这个想法让夏时泽眼里带上笑意,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他亦步亦趋,跟着楼双穿过内卫阁的院子。
到了地方,就见冯仪一路小跑着进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大人的伤可是好了,我本想去大人府上探望,但下人说大人去别处疗养了,这才没探望成。”
他一进来就看见楼双身边坐着的夏时泽,不禁疑问,“这位是?”
“我表弟。”
“可是要在内卫谋个职位?”冯仪问道。
“这倒不用,是这孩子听说我遇刺,忧心我,这才跟过来,平时也只在我这儿呆着,并不四处行走,拿着我的腰牌就是了。”
冯仪则开始七想八想。
这表弟人倒是挺好,但我们老大叫楼双,表弟会不会叫楼三?感觉听起来不是很好听,干脆冲夏时泽一行礼,“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称我白冉即可。”夏时泽给他回了一礼。
不叫白三或者白仨啊?
有点可惜。
冯仪胡想八想完了也没忘正事,“大人,那个杜文心忽蒙大赦,放出来了,临走前吵着要见您,您看,要不要把他带来?”
楼双点头,“我去趟昭狱吧,顺道审一下前几天的犯人。”
说着起身,让冯仪带路,又回头跟夏时泽说,“昭狱那种地方,你还是别去了,在这儿等我。”
夏时泽乖乖点头。
冯仪在心里再次称赞,表弟可真不错,不跟他认识的那几个纨绔子弟似的,搅屎棍一般啥都要掺合。
杜文心在等,等他的恩人来,他站在牢门口不肯离开,在等那个清脆的,与他人不同的脚步声。
他等到了脚步声,但是与上次不同,杜文心还是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
“大人近来可好?”
楼双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眼看他,“有什么话去值房说吧。”
能看得出来,杜文心最近在牢里过得还行。
面颊上竟然长了些肉,因为即将出狱,穿了件旧长袍,瞧着是个文人该有的样子。
到了值房,杜文心自己麻溜跪下了,把冯仪看得啧啧称奇,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群士人平来不都是讲究一个清高,怎么今天跪这么利落?
杜文心跪下后一言不发,就直直盯着楼双身后的冯忆。
没法,楼双挥手让冯仪退下。
冯仪心想,感情我又成多余的了。
走前白了这姓杜的一眼,狗屎,就你事多。
碍事的一走,杜文心就恭恭敬敬给楼双行了个大礼。
楼双不解,“你跪我是何故?”
“杜某深感大人之恩,这一跪是为谢恩,也为谢罪。”
楼双更为不解,恩从何来啊?上次那一杯茶把他泼傻了?还是昭狱的伙食给他吃爽了?
他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可还有话说?”
杜文心点头。
看他跪着一脸谄媚,实在碍眼,干脆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
有话说我也不听了。
杜文心拍拍衣服觉得是楼双手动让他平身,还高兴着呢,“多谢大人。”
楼双彻底懵了,并感觉到了一丝欺负傻子的罪恶感,甚是不解,转头离去。
杜文心本想许诺,待他东山再起必报此大恩,却没成想恩人直接走了。
他何德何能啊,竟然能碰上这样的贵人,想到这,不由得心中一酸,提腿就往外赶,他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呢。
楼双转头就去提审犯人。
杜文心也有耐心,一直蹲在外面等着,直到被冯仪发现,然后赶他出去,“好家伙的,杜大人你在这儿干嘛?昭狱里可不兴听墙角。”
楼双坐在石室中,看着身前吊着的三人,冷笑一声,缓缓道,“三位互相不认识吗?毕竟都有同一个主子。”
上面吊着的人都带了哭腔,直吆喝道,“大人,我就是个底下干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楼双摇头,“不知道就算了,这个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你家大人的义子。”
三人中两人一脸呆滞,唯有一人面带恐慌。
楼双心中了然,上前两步,盯着他,“看来你知道。”
“不是,我不知道啊。”此人惊慌失措,眼泪都出来了。
楼双转身走到一旁的墙上,准备寻件趁手的刑具。
他才不死心地哀嚎道,“我只是听说过,但没见过他啊。”
“那就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都说出来。”楼双随手捡起根铁钎拍拍他的侧脸,“好好交代,免得多吃苦头。”
那人眼中泛上几分恐慌,磨磨蹭蹭地说,“那个人,是个怪物,是个……祸星。”
楼双出了石室,走在前面,冯仪落后他半步,突然就发现自家大人开始加快脚步,深感不解,回头看去,就见杜文心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了。
真可怜,有听说中举之后疯了的,没想到出狱也疯,放出去后还是赶紧找个好大夫看看吧。
楼双一心想赶回去,出了昭狱,跨上马就走,冯仪紧跟其后。
只剩下气喘吁吁的杜文心扶着自己膝盖喘气。
他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从值守的内卫那领了文书,背着个小包袱,准备先去找个客店住下。
但他刚出昭狱大门,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一股非常明显的视线。
那不是窥视的视线,简直可以用坦坦荡荡若无旁人来形容,他只以为是自己打扮寒酸,走在街上惹人发笑,也没在意,理了理领口,继续走。
直到冷不丁被一股巨力拽到小巷里,杜文心这才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头皮发麻,怎么回事?
为何才出昭狱就被人给盯上了?
他倚在小巷的墙上,眼前人身量高挑,蒙面身着黑衣,垂着眼睛看人,单看衣裳料子和周身气度就不是一般人等。
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夏时泽。
杜文心暗道不好,但又看对方未持凶器,心里多了几分镇定,“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夏时泽问,“你出昭狱前,见了谁?”
杜文心刚放下心,就又悬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坏了,不是冲我来的,是冲恩人来的,立马联想到各种官场阴私。
杜文心得出来一个大胆的猜想,有人妄图暗害指挥使,并准备以自己为突破口。
于是他咬住牙,硬是摇了摇头,“没见什么人,只是照常规被问询了几句。”
夏时泽咬着后槽牙轻笑出声,眼神直勾勾盯着眼前人,“撒谎,我知道你见了谁,现在只想问你,为何要见他?”
杜文心直接视死如归闭上眼睛,一副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待他再睁开眼,威胁他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大吃一惊,快步走到街上环顾四周,都未发现此人踪迹,也不敢多做停留,快步往附近的客店赶去。
夏时泽则在往内卫阁赶,他时间紧迫,必须赶在楼双和冯仪回去前赶回去,免得被怀疑。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被哥哥发现我跟踪他,他是不是不会再与我亲近了?
但又想想那个形迹可疑的杜文心,还是咬牙认了,反正我是在保护哥哥,好在他可以用轻功翻房越墙,抄近道,可惜了,这次赶时间,没问出什么。
没关系,他已经记下这个人了,下次再问也不迟。
楼双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夏时泽正乖乖坐在一旁捧着本书看,见他回来了,还倒了杯茶端过去,眼睛亮晶晶地说,“兄长辛苦,喝杯茶吧。”
说着就拿起案上的扇子,凑在楼双椅子旁,给他扇风。
楼双不由得心想,有个弟弟真好,乖巧又懂事。
“瞧你这忙前忙后的,我是让你出来透气,不是让你找个活儿干的。”
楼双笑着把夏时泽的扇子抽出来,放到一边,却看见他后颈处湿漉漉的,像是刚出过汗。
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把头低一下。”
夏时泽素来听他的话,也不问缘故,乖乖低头。
“怎么在屋里也出汗?可还是眩晕?”楼双一边擦一边问。
夏时泽愣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还是眩晕。”
楼双有些着急了,把夏时泽按在旁边的座位上,开始给他把脉,但怎么把都把不出问题来,夏时泽的身体健康得很,一脚踢死一头野猪都不成问题。
“怎么会无故眩晕?”楼双捡起桌上的扇子,扇了两下问,“可有畏风?”
夏时泽装病,心虚得很,只模模糊糊地摇头,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就怪了。”楼双安抚似地拍拍夏时泽的后心,“既然身体不舒服,先送你回去歇着可好?”
夏时泽此时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连摇头,“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如此,他依然低着头偷偷笑,原来被人在意,是这种感觉,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娇贵,好像个宝贝。
之前被打到头破血流筋骨折断,也只是随便修养一番就好,多撒点药粉,血总会止住的,把他往暗室里一关,叫天天不应,再怎么痛也没人在意。
现在只是一些并不存在的眩晕,哥哥便如临大敌。
那种轻盈的,美妙的念头,再次占领了夏时泽的大脑。
这可能叫,持宠生娇?
楼双见拗不过他,就只好让人靠着软垫半躺在椅子上,自己加紧处理文书,好早些带他回去。
夏时泽的位置比楼双低一些,刚好可以看见他的肩膀脖颈的弧度,深色的官袍压在他身上,倒像是黑色的鹤羽,夏时泽用他眼光,一寸寸描摹过楼双的五官。
目光就这样的肆无忌惮且无所顾忌,他不害怕被楼双发现,就算被发现了,楼双也只会笑着问他,“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沾了什么了?”
只要夏时泽胡乱笑笑,再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搪塞过去。
哥哥的温柔是夏时泽欲望滋长的摇篮。
贪嗔痴慢疑,此乃五毒。
最开始夏时泽只是想和他做邻居,但他现在不想了,邻居不能每天一睁眼就看见哥哥,不能享受哥哥的温声细语,不能肆意躺倒在哥哥怀里。
谁能想,最开始夏时泽面对楼双还战战兢兢,现在居然可以随便抱着他撒娇。
心如欲壑,后土难填。
现在的亲近也不能让夏时泽满足,他想要再近一步。
虽然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境,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做,但夏时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只要他想,一切就似乎近在咫尺。
楼双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想揉揉自己酸痛的后颈,却早有双手替他干了,夏时泽站在他的身后,俯身凑在他的耳边说,“兄长今日好辛苦。”
“好,那咱就回去歇着。”楼双歪头亲昵地看过去,摸摸夏时泽的头。
夏时泽也像小猫似的,低头回应,就差没咕噜咕噜直响了。
回去的马车上,夏时泽没再往楼双身上栽,只是望着他的侧脸发呆。
到了府邸,用完了饭,楼双也没让人侍奉,自己披散着长发侧卧在床上。
侧屋的门开了,夏时泽穿着寝衣,头发松松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莹白的手腕,少年人身量纤长匀称,素色寝衣都穿出一种肃肃如松下风的洒脱意象。
他提着本经书,在楼双面前踌躇。
楼双笑着问,“可是读书遇到了什么难处?”
想来梁权也不会专门请西席教导他,如此一想,说话更是小心翼翼生怕碰了夏时泽痛处。
楼双冲他招招手,“过来坐。”
夏时泽向前走了两步,坐在榻旁,也不敢表现的太过,坐得离楼双稍有段距离。
但随着楼双越讲越多,他就不动声色地靠过去,随着离他越来越近,鼻尖也盈满熟悉的冷香,淡淡的,冷飕飕的,直往人脑子里钻。
夏时泽正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楼双问他,“你与梁允城熟悉吗?”
夏时泽摇头,“梁允城住在府中,我平日里在京郊,而且,他不是自杀吗?”
“京中的仵作都查过,说是自杀,但确实疑点颇多。”
“平时与他交往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就算有什么仇怨非要杀人,下手也不会如此精巧,连仵作都查不出来。”
“崇远侯又给皇上递了折子,说京兆尹府查不出来,要内卫接手此案。”
“那我与你一起去,我装成你的侍卫。”
楼双把夏时泽摁了回去,“在家好好呆着,梁权可比外人熟悉你。”
听到这话,夏时泽彻底哑火了,“那哥哥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