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的医生早就推荐了合适的安乐时间。
“再陪我两个月吧?过完年再告别,好不好?”
莲雾当然没有动作,它的嗅觉和震动感知能力也随着老去退化太多,再难像以前那样即便听不见也能及时回应主人的动作或者话语了。
许越也没指望莲雾有什么反应。
他陷入沉默之中,默默看着莲雾将一小份食物吃完,夸奖性地摸摸它的头去洗碗。
时间过得很快,上次还在和何湉讨论年后的打算,再一眨眼,便到了年三十。
许越一人一狗的年过得有些冷清,他没买什么节日氛围的装饰品,只是在门口贴了一副对联。
旧年的最后一个月,他终于还完这套房子的房贷,用一个有些晦气的说法——这下就算明天就死了,也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年夜饭没做什么菜,一盘青菜和一碗昨天剩下的烧肉便是一顿,倒是给莲雾准备的老年犬专供年夜饭格外认真。
杂七杂八加了十来种食材,还特别做成元宝的形状,开开心心拍了张元宝和莲雾的合照发在几人的群里。
何瑞很快回复:莲雾今天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何湉的消息紧随其后:我们莲雾一直都很有精神,我看还能再吃十个元宝!
许越没好气地回了个“白眼”emoji。
:你想撑死它啊?
何瑞:大过年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何湉难得没反驳她哥的话,跟在后面“是呀是呀”。
许越又录了一段莲雾埋头吃“元宝”的视频,才顾得上回复何瑞的消息。
:你怎么年纪轻轻却一股子老人家的封建思想?
何湉的语音发过来,“他还年轻啊?三十六七马上四十了,老东西一个——欸!你怎么为老不尊啊,还打人……”
看来是被亲哥制裁了。
许越笑了笑放下手机,去厨房拿微波好的烧肉,没注意到莲雾见他起身也慢慢跟上来的动作。
带着手套把烧肉取出来的下一秒,便听见莲雾很低却急促地呜咽一声。他回头便见着刚刚还在好好地吃饭的狗,不过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已经倒在厨房门口。
手里还发烫的盘子都顾不上去管,他随手丢在一旁的流理台上,盘子因为重心不稳摔落下来,发出刺耳的瓷盘碎裂的声音。
但此时除了莲雾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也不用顾了——
许越匆匆忙忙几步跑过去将莲雾抱起来,又怕动作幅度太大让莲雾更加难受,只好在可控范围内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抱着狗下楼去开车。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日子,偏偏是这个时间!
大年三十,常去的两家宠物医院都关了门,许越尽量保持冷静,驱车循着导航去找其他的宠物医院。
因为紧张和担忧以及害怕而产生的汗水顺着脸侧滑下来,流向脖颈。
车辆尽量快而平稳地行驶,期间许越频繁地通过后视镜去看莲雾。
眼见着它的呼吸越发微弱,趴在座椅上甚至连呼吸时身体的动态都快停止,许越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随着莲雾的离去而停止跳动。
太突然,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就像常玉离开的那天一样。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折磨我?
他痛苦地想。
大半个小时过后,许越终于找到一家没有关门的动物诊所。
门面很小,大概是就近用自己的房子作为铺面。
许越抱着莲雾进门的时候,一家人还在最里头的屋子里看电视,许越在外头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发觉后出来查看。
老天的眷顾似乎只到此为止,莲雾被放在小小的手术床上时,已经气息微弱到肉眼已经难以察觉到它的呼吸。
检查不需要多久,病危通知一样的话自兽医嘴里吐出,“年纪太大,摔了一跤……内出血。”
许越有些不敢信,也不愿意信。
他愣了好几秒,看着莲雾侧躺在床上甚至连痛苦的呜咽声都已经发不出来的样子抿唇不语。
最终还是不死心一般明知故问道:“救不了了吗?”
“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很长寿的狗狗了。”兽医的表情也不太好,看着莲雾痛苦的样子,不忍心地别开眼,“提前安乐吧,不然活着也是白受罪……它坚持到现在,可能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我吗?
许越蹲下来将脸和莲雾的双眼齐平。
它似乎连睁眼也耗费了太多力气,察觉到许越的靠近,还是用力撑开眼皮去看他。
许越伸手很轻很轻地抚摸它的头,又亲昵地捏捏它的鼻子,双手轻柔地虚虚地捧着莲雾的脸,将额头凑近靠在莲雾的头顶。
而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没能陪我跨过这一年,莲雾,你会不会不开心?”
莲雾蹬了几下腿,大概是想转身趴过去或是站起来,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只徒劳无功地小幅度动了动便泄气。最后的最后,也只是静静地费力睁着眼睛看向主人。
许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一切不舍与自私都随着这口气吐出,站起身来答应了兽医的提议。
药剂的注入过程并没有太多痛苦,或许也是因为莲雾从摔倒那一刻起就在忍受难以想象的疼痛,故而时至现在注射药剂时反而没什么痛感。
它没有半分挣扎,只是很安静地侧躺在手术床上,安安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越的方向。
就像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在遗憾自己没法如许越的愿一般陪他到年后再道别。
许越的视线也始终停留在莲雾身上,强迫自己不逃避视线,死死看着小小一管液体被缓缓推入莲雾的皮肉血管之中,看着朝夕相伴这么多年的狗渐渐彻底失去呼吸。
莲雾的大半辈子都活在可怕的死寂之中,甚至临至终了,都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说不难过,说没有不舍得,说不心疼,自然都是假话。
可又能如何呢?花大价钱让莲雾痛苦地吊着这样一条命,不是更残忍么?
莲雾是常玉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走了,对许越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靠什么活着。
人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回忆度过的,一遍遍地回忆便会一遍又一遍再次经历失去那一刻的苦痛。
这无异于精神上的凌迟。
许越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勇敢的人。
在遇到常玉之前,他甚至没有勇气自己面对生活带来的伤痛和苦难。
高中因为比赛事故一辈子没法再跑步,引以为傲的体育成绩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笑话,高考分数也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大学可以读,养父母也对他彻底失望。
于是坐火车去隔壁省城打工,兜兜转转换了好些工作。又听说隔壁省发展更好,便跟着别人来奉阳做生意。
二十一岁的年纪却因为热血上头为人拼命,断送一条小腿,以及一个彼时也勉强称得上光明的未来。
几年的牢狱生活出来后,他的热血好像也在监狱消磨殆尽,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一道消逝。
他开始用尼古丁和数不清的酒精麻痹自己,用伤口和鲜血带来的痛觉逃避心灵上的酸楚。
那时候的许越是一滩烂泥,混迹在酒场和各种各样游离于法律边缘的圈子。只差一步,或许便跌入永不回头的万丈深渊。
是常玉把他拉回向上的正轨,是常玉给了他再一次生命。
可如今,常玉和莲雾都抛下他离去,他这条命,好像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莲雾死后,时间像被按下加速键。
许越在两天内处理好莲雾的一切后事,甚至和殡仪馆的人商量好,日后将莲雾的骨灰和自己葬在一个墓里。
其实他去年已经拿手里最后一点积蓄买下一块墓,就在常玉旁边。
这钱是他和常玉一块存的,那时候想着,存到一定数目就带着莲雾自驾游,去更南方看海,再去北边看戈壁,看草原看大雪。
到头来,远方化作一方小小的墓地,他们的未来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但这样好像也不错,至少死了之后,两人一狗也算团聚。
日后朋友们来祭拜,也不需要跑两个甚至三个地方。
何瑞和何湉怕许越想不开,大年初二便驱车从景利县赶回奉阳,刚好赶上莲雾的小小葬礼。
那样大一只狗,抱在怀里满满当当的一只,烧成灰之后,也不过是一个轻飘飘小小的盒子。
许越没有哭,抱着这只小小的盒子发了很久的呆。
最终还是何瑞看不下去,上前推推许越,“已经走了,活着的还是得往前看,许越。”
这话,当年常玉走之后,何瑞也说过。
许越回神,看一眼何瑞,又看一眼站在何瑞身后也脸色不太好的何湉,最终又将视线落在怀里的小盒子上。
他嘴唇很干,嗓子也干,声音沙哑得吓人,喉咙像是被无数碎石碾过磨过,呼吸也觉得痛。
但这样沙哑又微弱的声音,在空荡的小房间里响起,何瑞何湉两兄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常玉当年离开之后,骨灰也没比莲雾重多少。”
那时候常玉被病痛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甚至已经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
原本长到遮住眼睛的刘海早就不复存在,头发因为药物影响早就掉得一根不剩。
也是那时候,许越一咬牙将一直坚持留着的合适长度的头发也一口气剃掉。
没多久脑袋便变得像刺猬一样刺,许越偏偏特别喜欢用这个脑袋在常玉身上蹭,还强迫常玉伸手盘他想头,被常玉结结实实揍了好几下。
再后来头发也没留长过,保持着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寸头发型,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
再想起如今。
一眨眼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接连送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狗,许越很难做到什么“往前看”。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给何瑞何湉听,说出来也不过是让他们徒增担忧,还不如放在心里压着。
如此想着,他勉强勾了勾唇,偏头朝两兄妹笑笑,“我没事,酒吧的事这段时间你们多看顾着点,我想休息两天,行吗?”
“你歇十天半个月都没事,”何瑞拍拍他的肩膀,“万事还有我们呢,难过也别一个人憋着。”
何湉也开口试图缓和沉重的气氛,“是啊,咱什么关系,你也别太把一切都憋心里,不舒服就来找我喝酒,我一定奉陪!”
许越点点头,面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愈发难受起来。
他想起,能和何瑞何湉认识,也是因为常玉牵线搭桥。
何瑞和常玉高中相识,后来又救下险些轻生的常玉,两人的来往便日渐频繁,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妹妹何湉自然也慢慢和常玉熟稔起来。
——要是那年没有死皮赖脸认识常玉,又坚持不懈狗皮膏药一样粘着缠着追求到常玉,他竟然连一个稍微关系好些的朋友都没有。
许越像是一个继承了常玉留下的一切美好与幸福的小偷,这一切本都不应该属于他,却偏偏如今叫他一个人独享了。
常玉,我把这些都还给你,能不能换你再回来看我一眼?
许越没有把莲雾之后和他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两兄妹。
墓地的事,除了他本人和已经离世的常玉以及莲雾,没有第三个人和第二只狗知道。
也是怕朋友们太担心,一个两个都来劝他,闹到最后也只会让所有人都心里头闷着压着不快活。
还不如不告诉任何人。
处理好最后一点手续,许越将莲雾的骨灰存在殡仪馆后才回家。
进门在玄关那坐了好一会,他才猛然想起厨房里还剩着一地狼藉没顾得上收拾。
莲雾的碗还摆在餐厅,吃了小部分的元宝早就散架,乱七八糟地堆在碗里,一部分洒在地上。
厨房满地都是凝固的油脂,梅干菜和猪肉四散在地砖上,油腻又恶心。
许越心不在焉地去捡起大块的垃圾,又拿湿纸一点一点擦去细碎的脏东西和细小的瓷盘碎片。
手指划过锋利的瓷片边缘,许越久违地再次想起当年拿刀自残时心底的快感——痛觉可以麻痹心中的一切情绪,所有注意力都被这一条条细小但不断渗血的伤口吸引。
痛感被无限放大,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不去管。
他胳膊上的伤疤细细密密,整条左臂臂内侧都密密麻麻布满长短不一的凸起,是许越从前对自我生命和身躯漠视的证据。
蹲在厨房犹豫几秒,他最终缓缓地举起手里的瓷片。
但冰凉的带着油渍的黏腻触碰到小臂的那一刻,拿着瓷片的手还是转了个弯,丢进垃圾袋里。
厚实的袋子打了个结系好,确保碎瓷片不会划伤流浪动物和收拾垃圾的工人,许越才小心将袋子丢进垃圾桶里。
算了,要是划下去,常玉又该生气了。
一生气,本来就不愿意来看他,这下更不会来了。
那是常玉的家乡,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城。
奉阳市离景利不算太远,但也说不上近,上高速后再四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
待在奉阳太压抑,整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能勾起有关他和常玉的回忆。许越过得实在痛苦,索性选择短暂逃离。
他其实没来过景利。
这儿经济落后,城市建设也不怎么样,甚至连火车站都没有,还得驱车去隔壁县坐火车。
从景利汽车总站出发,近五个小时的颠簸后抵达奉阳西,那是十七年前,常玉十九岁。
他第一次坐上离开景利的大巴,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他再没离开过奉阳,再没想过回景利。
景利县最南边有一条宽而清澈的江水分支,这条江连通奉阳和周边数个省份。
在景利,它被称为好利水。
景利人相信好利水可以带来一切好运。但很讽刺的是,跨越好利水的那座跨江桥,是整个景利县乃至周边县城综合而来的“最佳自杀点”。
每个月都有人从桥边翻越坠落,纵使栏杆不断加固增高,也阻拦不住失意者们将身躯与灵魂一道投入好利水的决心。
常玉便险些成为其中一员。
许越将车停在桥下,徒步上桥。
他望着脚下不断翻涌的清澈的江水良久,终于在这一刻与十九岁时妄图翻越栏杆的常玉共情。
碧水奔涌,风搅动着水面,像是在引诱他跨过眼前这点最后的阻拦,投入江水柔软的怀抱。
只需要纵身一跃,一切的挣扎与痛苦都将被抛在身后,苦难也再也追不上你。
跳下来。
跳下来……
突如其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叫,将许越的神志拉回,“那边的!站在那干什么呢!”
许越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迈开步子离开这座桥,“吹吹风!”
“得了吧,别吹着吹着把自己吹下去了,”大叔在这儿当保安,一眼就看出许越的不对劲,“每年想在这儿自杀的人海了去了,我一眼就能看出上桥到底是要轻生还是只是过桥。”
“你说说你们年轻人,遇到事儿就想着死了一了百了,”他点根烟,也递给许越一根。后者接过,捏在指尖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怎么?不会抽?”
许越尴尬地笑笑,“太久没抽了。”
大叔摆摆手,自然地为许越点燃,又继续道:“——要我说,有什么事什么坎是解决不了迈不过去的?人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不叫事,知道不!”
许越夹着烟送入口中。
久违的陌生的气息瞬间涌入喉间,又从肺部爬过,最后自鼻腔涌出,散落在空气里。头脑也因为这股太久没再接触过的感觉有些微微发晕,像是尼古丁带来的短暂快感,又像是久未接触后如初学者一般的痛苦。
说不上来,但又好像一瞬间勾起了从前的瘾,覆水难收。
他好像是将大叔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怎么听,只是笑着表示知道,而后同大叔告别。
许越花一整天的时间把整个县城好好逛了一圈。
常玉曾经就读的小学、初中以及给常玉带来所有黑暗回忆的那所高中,常玉曾经居住的社区,常玉所说的他常去的那家破旧的小小的图书馆,他都去了一遍。
像是走过了和常玉相识前对方的一生。
许越开始想象,那时候的常玉会是怎样的?
像后来一样总是安安静静的吗,还是说会比后来要活泼一些,话多一些?
他想象了十九岁之前的常玉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模样。怎样的性格、怎样的说话方式怎样的喜好,想到最后却又觉得每一个都不像他的常玉。
“要是能回到过去见你一面就好了,常玉。”
这显然是异想天开的心愿,话说出口,许越自己都自嘲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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