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了,”林若甫眼里有一抹欣赏划过,年轻人很敏锐,这是好事,是天生的,“家丑不可外扬。”
外扬是指如今北齐和东夷使团就在京都,那家丑…
他闭了嘴,林若甫拍了拍他肩膀,说谢谢来送珙儿最后一程。
李承泽想林珙可能并不想看见他,但他靠近灵堂中的棺木,掀起袍子跪在婉儿旁边,他说婉儿,我认识一个神医,我带他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跨出相府,便看见范闲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眉头紧锁,看着相当疲累。
也不知是感应到穿街而来的视线还是冥冥之中的心电,范闲倏地睁开了眼,他先是空茫地怔了两秒,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突然想起来身在何处,微微转动眼珠,在触及到对面纯白的身影之初便找回了焦距。
李承泽没动,对面那人也没动,他的马车还停在街中央,范闲隔着一道街同他四目相抵,他撞进那幽深不见底的潭水,漆黑一片的眸子里藏着很多不见天日的秘密,密密麻麻地铺卷过来,压得他胸口生疼,喘不上气。
他像被钉在原地,被席卷着浓重倦意的视线打击得体无完肤。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更不知道,这眼神后边还掩盖着多少范闲不想让他知晓的秘密。
那日他问范闲,一块连神都不眷顾的顽石,你还要救吗?
范闲说,人与人,从来是债。
第八章 八、
北齐和东夷的使团同时进京,北齐来了文坛大家庄墨韩,东夷来了四顾剑首徒云之澜,一文一武,倒不像是来讲和的。
范闲这辈子没去鸿胪寺,也没被分到太常寺协律郎的差事,自然不用跟着辛其物去塞满耳朵口水,不过他还是想在祈年殿之前见一面庄墨韩,庄墨韩闭门不见客,可急煞了众文人学子,鸿胪寺被太子一党掌控,既然进不去,他试试看能不能投上一块敲门砖,将人引出来。
李承泽没什么意见,上善私塾的具体事务不是他在管,也是雇佣了庆余堂的掌柜五叶,这人范闲熟,便通过庆余堂拟了私塾的拜帖送到鸿胪寺,附赠了一首小诗,庄墨韩若是看到,必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李承泽看他用蹩脚的字写拜帖,拿起写好的诗句来读,“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好诗。”他指着其间的大大咧咧的那个萧字,“改成肖字更好。”
范闲将笔递给他:“你字好。”
这倒是实话,他也没推诿,横竖送出去都是上善私塾的脸面。李承泽接过狼毫,范闲起身给他腾出了位子,他捋了袖子誊抄了一遍,把萧字也给改了。
庄墨韩的弟弟肖恩关押在鉴查院的大牢里,这事本来只有李云睿知道,也是以此对庄墨韩相逼,让他在祈年殿上无中生有,毁了半辈清誉。
“听说王启年快回京了。”李承泽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问道。
“还有半日吧。”
“他去了这么久,你还让他做什么了?”
范闲猥琐一笑:“北齐送个信,东夷一日游。”他这么笑,就一定有人要倒霉。
五叶在堂口等着,范闲将拜帖交给他,五叶没看里面内容揣进怀里,说大掌柜的让他顺便带句话,说鱼肠下锅了。范闲了然一笑,多掏了些银子,掌柜的辛苦,我这边,柴米油盐也快齐活了。
五叶深深鞠了一躬,老叶家的覆灭此去经年,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当年的繁荣昌盛,如今犹有复苏之迹,小姐在天之灵该是欣慰的。他叫别人都是老板,但对范闲说少爷我先去了。
上善私塾在民间的口碑一向很好,但鲜少有人知晓背后的主人是当朝二皇子。
这日,私塾又办了公开听学,还邀请到了庄墨韩老先生亲临讲学,既不限家世年纪,也不限学识深浅,无需交银,先到者先得,于是一大清早的,京都城的东南角便水泄不通人满为患了。
南庆以武立国,文才黯淡,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随口吟诗的范闲,人却跑进了漆黑一片的鉴查院去,百姓对鉴查院的黑色莲衣贬大于褒,提到便是面目可怖,尽做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因此群口哀叹,对庆国的文坛之虚弱失望至极。
庄墨韩的马车抵达时,来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足见对文坛大家的尊重,老先生的头发花白,衣物素净,面目恬淡,真有宠辱不惊的文人气质。
范闲同李承泽都不方便出面,庆余堂的掌柜又商人色彩过重,今日的主持便落到了靖王世子的头上,反正诗会是主持出经验来了,也不差这一回。他本来没想应,范闲说会叫若若来帮忙。
范若若接连躲着他月余,如今哥哥发话了,避无可避,况且她也想一睹庄大家的风采。她并不讨厌这个人,只是要论起喜欢,总还差着那么点。她会记得哥哥说过,要同喜欢的人共度余生,如何也不能将就。
李弘成愿意追着她身后跑,她话说得清楚,便也随他去,一枚石子投湖,没点动静,总归会沉底的。
范闲早早在私塾的后院里等着,庄墨韩今日讲学,内容竟是以他的《登高》为例,他在后院里边喝着茶边听墙角,庄先生不愧是有限的朝代里集大成者,不明背景都将这首绝句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如今他身边暂时无人,滕梓荆调去了李承泽身边,虽然二皇子本人极力主张让滕梓荆滚蛋回儋州,在这对主仆的反复抗压下终于收了声,王启年还没到着,但要是到了,应该会带回来一个人,一个强有力的人。影子在陈萍萍身边,高达还在虎卫里待着,他在着手让王启年置办启年小组了,尤其是邓子越之流,要尽快收拢,为己所用。
庄墨韩来到后院,便见一年轻人坐于石凳之上,面貌清俊凌人,举手投足却显老态,心思沉重地在思索什么,他知这年轻人便是那首《登高》的作者,却不知他小小年纪缘何如此沧桑。
“可是小范大人?”他问。
范闲赶紧站起,拜了一拜:“庄先生好。”
“小范大人托人赠予老夫的离别诗,写得极好,可老夫不明其中意思。”他从袖中掏出那张拜帖。
“先生明白的。”
范闲请他坐下,替老先生斟了杯热乎的茶,他听庄墨韩叹了口气。
“范大人也是长公主殿下的人?”
“范某不为任何人做事。”他顿了顿,“我为的,是我的心。”
“那…”
“长公主以肖恩胁迫先生的事不是秘密,先生同肖恩的关系,在我这里也不是秘密。”范闲劝慰道,“先生闭门不出,无非是在衡量应了长公主的得失,肖恩是您亲弟弟,您于心不忍,我理解,先生大可不必纠结,因为长公主手上,并无可以要挟您的筹码。”
“这话从何说起?”
“其一,肖恩关押在鉴查院中,而鉴查院,以后是我做主,轮不到长公主说话;其二,长公主答应北齐,拿庆国在北齐上京内的暗探身份做交换,今日应是捉拿之日了,而我先前已遣人通知了在上京的据点,今日注定是人去楼空的,先生若不信,今夜便知。”
庄墨韩半信半疑,不免惊异:“大人何时知此事的?”竟能如此反应迅速安排一切。
范闲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有风骨,我就是前来告知先生,不必受制于人。肖恩之事,急不得,而我答应先生,有朝一日,亲自送他回北齐。”
“小范大人为何帮老夫?”
“范某帮的是自己。”范闲坦然地对待,“先生心中有疑问,不必现在作答,不妨等等今夜,自然会见分晓。”
王启年当夜终于回到了京都,第一件事是去范府,却被告知范提司不在府上,他转头又去了鉴查院,也空无一人,满头狐疑地敲了二皇子府。
范闲同二皇子吃完饭,在院子里面对面下着棋。庆国境内一向以象棋为主,东夷流行将棋,范闲都玩得不好,王启年鬼鬼祟祟地靠近,看了半天,没看出他俩在玩的是什么棋,黑白子的排布怎么看怎么奇怪,也无什么规律可言,只能看出范闲执黑子吃二皇子的白子。
“人都回来了,还藏什么啊?”
范闲头也没抬,李承泽落下一子,夹头夹尾地包住一列黑子,挑了下眉,便伸手将其中的黑子都拈进自己棋盅里,呵呵一笑,“怎么你的人,都不喜欢从大门进来?”
“听见没,说你们见不得人呢。”范闲也以牙还牙,吃了他一溜的子。
王启年搓搓手从假山后边出来,满脸赔笑,身后还跟着个人,手握一张蓝幡,没什么精神地拖着步子。
“大人,二殿下,这是玩儿什么新奇的呐?”
“没见过?”范闲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上,“叫五子棋,改天得空可以教你。”他看着棋盘,营造的大好局面,还有一个缺口,李承泽咬着那块穷追不舍,导致就是完成不了完全围堵。
“认输?”
李承泽把玩着一颗黑子,习惯性要往嘴里咬,被范闲拍了一下手背。
“平时挺讲究的,这也不嫌脏。”范闲埋汰道,又说,“平局,我吃不住你,你也奈何不了我。”
李承泽摊手,对此没异议。丢下棋盘,眼神打量起从刚刚就一直杵着的两人,尤其是后边的那位。“这就是你从东夷城请来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