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咬着自己的牙根,面色平静,他瞧着宫典领着禁军从城廊上走过,想到那些字画,再想到这些年父皇砍掉他多少臂膀,又卸掉二哥多少助力,两相权衡之下,竟然半斤八两。
“太子殿下这是想什么呢?”
李承乾惊了一跳,骤然回头,但这标志性的嗓音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的好二哥今日穿了一身白,甚至有些晃眼,手抄着手缩在袖子里,揶揄道:“莫非是想着…如何嫁祸于我?”
虽然这话埋汰意味过重,李承乾已经免疫,他硬邦邦地撇过头:“二哥身正不怕影子歪,旁人就算说两句也影响不得。”
“清者若能自清,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些冤假错案了。”李承泽揣着手,矮了矮身,胳膊肘撞撞他肩头,问道,“进去多久了?”
“二哥能伙同鉴查院除掉林珙,还用得着问我?”
“这可就纯粹睁眼说瞎话了,鉴查院除了父皇谁使唤得动。”
“如今谁都知道二哥同那范闲走得近,范闲现任鉴查院提司,即为下一任鉴查院院长,还有什么好藏的?”
“太子殿下,老臣可还活着呐。”
这一声,两位皇子皆是心下大震。李承泽先前没跪,自然是先一步看到那辆黑色的轮椅露出前轮,他见陈萍萍见得甚少,轮椅上的老人苍劲的脸上嵌着两只鹰隼一般攫人的的眸子,而那轮椅背后渐渐飘出的鲜红衣角,让他几乎把那湿透的锦囊捏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是庆国的万民之王,是京都的皇城之主,是他身体里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命脉之源,是他无望命运的始作俑者。
他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时至今日李承泽方才发觉,没了敬,畏还在,刻在他的骨子里,凝在他的血液里,一呼一吸,他怕被看穿。
而庆帝,几不可查地勾起了嘴角,老二…
——这似乎是第一次不跪他。
第七章 七、
殿前的风稍微有些大,吹起了陈萍萍腿上的毛毯,庆帝瞧见了,微微躬下身,伸手抚平了那块毯子,将因他而伤的双腿藏进阴影中。
太子大叫冤屈,老二闭口不言,陈萍萍面带笑意,庆帝漫不经心。这四人心里是各打着各种的算盘,太子是心惊胆战地揣摩上意,老二还沉浸在失态逐渐失控的恐慌中,陈萍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二身上,他想看看范闲那个小子头脑发热犯浑胡闹的对象到底什么面目,而庆帝,他在想风太大了,会不会吹坏这只老黑狗。
“太子殿下,我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扛个把年头,院里的事务我也在看着,林二公子这桩惨案,是四处处长言若海亲自盯的,公示已发,与二殿下并无关系,我想已然很清楚了。”陈萍萍说着,手扒着车轮,控制着轮椅沿着阶梯旁的斜坡缓缓前行,“林二公子的遗体林相爷一大早便来接走了。”
这是林若甫都不追究了的意思。
李承乾心中大亥,什么人能让林相爷死了亲生儿子都不能追究…?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相当怆然地后退两步:“父皇,您是当真不怕伤了臣子的心啊。”
被如此诘问,庆帝只是推着陈萍萍的轮椅,从阶梯旁的斜坡上缓缓走下去,经过儿子的身侧,洪钟般的声量咚地重重击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失言,禁足一月。”
侯公公跟着后头拟旨,可怜见的瞧了瞧门口斗败的公鸡,一只垂头丧气,一只…无动于衷。二皇子的脸上既没有太子遭罚的幸灾乐祸,也没有圣意凛然的胆战心惊,就是冷汗多了些。他凑到李承泽身边打点,“二殿下,陛下说了,此事虽与二殿下无关,可人到底是从您府里头出去的,也该去送送林公子。”
“父皇不吩咐,儿臣也自会去的。”
李承泽低眉顺眼的,看着那飘然离去的红色背影,轮椅在青石板砖上滑动的声响也渐行渐远,他想斗不过,庆帝和陈萍萍之间铁板一块,那谁也无法扳倒大庆的王。
陈萍萍那一眼,带着趣味,带着挑剔,带着评估,他隐约能猜到这位老院长的心里在如何看待自己。
“殿下是个玲珑的。”侯公公笑着,又去拉起太子,“太子殿下也别太伤心了,这天灾人祸挡也挡不住啊,陛下追封了林公子爵位,也是放在心上的,您就别为难自个儿也别为难陛下啦。”
李承乾冷笑出声:“若是公公有天死于非命,父皇给你追谥却不追究真凶,你答应吗?我问什么呢,公公必然答应啊,谁叫公公天生软骨头。”说罢拂袖而去,顺带剐了一眼李承泽。
被下了这么大面子,侯公公也是个能忍的,他是宫里的老人了,甚至在陈萍萍还是陈五常的时候就在了。侯公公面色不变,笑起来满脸褶子,同他弓了弓身便起开追圣上去了。范闲上辈子闲聊时跟李承泽说他长得像招财猫,他问招财猫是什么猫,范闲说是商人为了招财放在门面上的风水之物,还模仿了招了几下爪子,说喵。
他当时忘了告诉范闲,你装猫可一点不像。
庆帝推着陈萍萍在宫里走着,两人都没开口,直至远远看着宣武门外等候的黑骑,这是来接他回陈园的。
陈萍萍道:“陛下,还需三思。”
庆帝却说:“你觉着老二怎么样?”
“陛下是问继承大统之事,还是旁的?”
“都说说。”
“在乎得太多,太患得患失。在老奴看来,就是个孩子。”陈萍萍说,“还是个畏惧父亲的孩子。”
庆帝哈哈一哂:“你以为这天下有谁不怕朕?也就你这条老狗了。”
“陛下抬举了。”
“太子比之如何?”
“机警钻营,被打压惯了,有时过于耿直,倒也不是坏事。”
“那范闲呢。”
“陛下,这个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
“人都有私心,老奴也不例外,一开口定是偏颇之词。”
“说,恕你无罪。”
“百年一遇的奇才,虽然手段稚嫩了些,风采不输陛下当年,也让老奴…”他顿了顿,眼底涌起一股热度,“想起了小姐。”
萍萍是她取的。他还叫陈五常的时候,没有一日感觉到活着。她说萍萍多可爱啊,可我们算是姐妹还是什么。
算是家人。他温温柔柔地想,范闲也是家人。
影子来接院长,便听皇帝哼笑着,说萍萍,你是真的不怕朕啊。
李承泽没急着去相府,反正都进了宫,绕道去看了看淑贵妃,他这母亲在书海里溺着,见他反而说,听闻你同范闲相交,文识可有进益。
他将从澹泊书院买来的精装红楼赠予母妃,在其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封皮之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要钱。
他从未向自己开过口,淑贵妃很是诧异,但李承泽眼神坚定,她便只说数目太多需要时间。她的娘家是京中大户,诚王府还未发际时,她嫁给庆帝是下嫁,财力仅次于如今的范府。
李承泽深深吸了一口气。
“娘,这件事,我不希望父皇知道。”
淑妃轻点头,“你既然向我开口,一定不是易事。”
他的母亲温文淑婉,蕙质兰心,识大体,不涉世事,从不做出格之事,上一辈子受他牵连,甚至被褫夺了妃位,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他从未将自己的想法讲与她听,计划更未和盘托出,她想拦也拦不住,但现在,他开始想,也许母妃知道了也不会拦他。
就像他要这么大一笔银子,她都不过问这钱的去处在何方。
她听他任他,实则爱他信他。可他怎么才觉出味儿来呢。
“可还有事?”淑妃见他不走,提醒道,“天色不早了,你父皇还交代了你去相府送逝者一程。”
换做从前,他会想母妃是不太想他打搅自己的宁静生活,对他这个儿子冷淡得可有可无,除了血缘没什么其他的联系。可她甚至知悉早前庆帝在正阳宫前对他说了什么,宫里的女人,没一点本事早已湮没在吃人的城墙之中。
“儿臣会去的。”李承泽笑嘻嘻地,手掌撑着下巴,手指点着自己脸颊,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就是想多看看我娘,怎地生得如此好看呢?”
林婉儿的病症在林珙之死后是愈来愈重了,咳得几乎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
李承泽赶到相府的时候便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林婉儿从皇家别院搬来林相府替林珙守灵,已经跪了半日了,谁都劝不动。
林若甫的精神状态要比林婉儿好很多,就是嗓子哑了,看样子是发泄过。他说婉儿自责,珙儿是因为同她吵了一架才冲动去你二皇子府上的。
“吵架?”他听闻林珙对婉儿一向宠爱有加,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他让婉儿同你保持距离,婉儿没同意。”林若甫摇摇头,“是我的错,在珙儿一开始同太子交好之时我便不该放任自流。”
林若甫的态度令他心生疑惑,就算不是他,也不能说毫无干系,而林若甫倒像是完全不疑。李承泽隐隐摸到了其中的关节所在,他看着婉儿瘦弱但坚毅的背影,问道:“相爷这是查清真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