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扁扁嘴没说话,心下嘀咕这天下要论固执己见狗日的皇帝排第二没人好意思说自己是第一。
庆帝的心思也不放在这盘棋上了,抬头看着对面的聘婷女子,突然说道:“说起来,你们俩差点就成婚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上面吧?”
范闲额角一跳,硬着头皮等下文,庆帝要说什么话,可不是说一句爽快了就了事的。
“晨儿,今日一见,你觉着范闲如何?”
…果然!
范闲心里骂骂咧咧,这是要给他相亲啊!他刚想说臣一心扑在事业上暂时顾不上成家,就听林婉儿说:“不错呀,小范大人雄才大略还长得好看。”
“郡主谬赞!”范闲急了。
“只是…不是我的良人。”林婉儿冲他眨眨眼,转而又去晃她的皇帝舅舅,“舅舅就不用操心晨儿的亲事啦,我还没玩够呢,可不想这么快相夫教子。”
“郡主英明!”范闲乐了。
庆帝不甚其烦,奇了怪了:“一个个的,老二也是,都抗旨拒婚,是想我大庆国皇室绝后?”
“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您铁甲依然在啊!”心下稍安,范闲嬉皮笑脸的,被庆帝剐了一眼,儿子玩笑倒开到老子头上来了。
鳏寡孤独,范闲想,一个字都不能少。
陈萍萍在陈园晒着太阳,给那群美姬妾都放了个小假,陈园除了老管家,内里一个人也没留。范闲也是一个人来的,谁也没带。
陈萍萍在等他。
范闲看着和上辈子差不多的场景,心平气和地坐下,还抢了杯茶喝。
“来了?”
“来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陈萍萍开始给范闲讲故事,讲那些年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故事,讲诚王府不起眼的世子和范家公子带着一个奴仆在儋州的海畔遇到一个谪仙似的女子的故事,讲这个女子给他们铺开巨大的画卷并真的一点一点实现了的故事,讲鉴查院的立院之本,讲闽北三大坊的立库之身,讲这幅画卷再继续铺开,当年一同游玩的人坐上了那把椅子,开始忌惮,开始怀疑,开始戕害。
她要的鉴查院是监督百官的机构,却变成了皇家院子的看门狗,她要的内库是改善民生造福百姓的经济来源,却变成了皇族敛财的欺商渠道,她要的报纸新闻是开启民智的文化形式,却变成了内廷夸耀皇室功绩的无聊把戏。
这个天下,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三盏茶的功夫,故事终于讲完了。陈萍萍不自觉地抚着轮椅的扶手,除了范闲,这是叶轻眉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他问范闲,你听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范闲呼出一口气,这些事,若不是他本就清楚,要消化还真需要些时日,他低下头看着陈萍萍枯瘦的老手,眼睛刺痛,一瞬间便回忆起了在皇宫广场上这具没多少斤两的躯体浑身上下被剐得不剩几块好肉,鲜血淋漓,温度尽失。
那时他回来晚了,他再也不要回来晚了。所有他想要救的人,他再也不要来不及。
“您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握起他的手,朝他一咧嘴,“箱子里是枪,是一种能隔很远杀人的火器,和我娘留给您的差不多。”
陈萍萍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旋即又欣慰地笑了。他猜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皇帝在怕什么,皇帝畏惧老五,也畏惧叶轻眉留下来的箱子。原来…小叶子留给他的,竟然和留给范闲的一样,都是保命符。
也是皇帝的催命符。
“叔,我一直在努力,我忙活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范闲握着他的虎口,年轻的热量从手掌间传递,陈萍萍都怕自己枯旧的手上纹理划伤他平滑的皮肤,但他握得很紧,好像自己不答应,他就绝不会松手,范闲说,“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好不好?”
陈萍萍有些难耐,他抬起另一只手掌,理了理年轻人垂下的鬓发,很是感伤:“范闲啊,你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
“我知道,我知道。”范闲亲昵地蹭了蹭在脸旁的手掌,握着一只手腕贴向自己的脸颊,“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面对。”
陈萍萍想到那封信,字里行间掺杂的复杂情绪,像极了当年小叶子写给皇帝的口吻。他的心中酸楚又热意膨胀,问道:“因何独独看重老二?”
范闲哽咽了一秒,平静地说:“他欠我东西,没还。”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十日后,陈萍萍卸任,范闲接任鉴查院院长一职,同时皇帝又加封了他为澹泊公,这是大庆国历史上第一位异姓公爷。
言冰云被新任院长提拔为鉴查院提司,代理一切院长懒得管的事务。他手里有范闲那日给他的提司腰牌,没成想范闲还真就说到做到了。
陈萍萍离京那日,范建去送了送他。
这两个斗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一同走了一段京都最后的路,范建推着他的轮椅,说他抢在自己前头了。陈萍萍短暂地笑了一下,人老啦,就得退休,这是小姐说的。
“打算去哪儿养老?”范建问。
“先去达州。”陈萍萍难得没有呛声,“范闲说你给我找了块风水宝地?”
十家村,本就是叶家村,叶轻眉当年的属下,一大半人都出自这个村庄,为了保守这里的秘密,所以叶家村去了一个口字,才成为如今的十家村。而这座村落,本来就是当年修建内库时叶轻眉选择的第一个地点,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将内库的地点重新设在了庆国内部,与泉州极近的闽北。
重新选择十家村,便是相信叶轻眉的眼光,这个位置,当年除了叶轻眉和五竹之外,就只有范建知道,易守难攻是其一,关键在于,这里是天下三方势力都无法全情投入之地。
十家村的地理位置十分奇妙,如果能够将东南向的道路打通,直抵东海之滨,触及东夷城十分简单,但如果十家村这边一直安静着,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一年来,他们在蚂蚁搬家似的偷偷运送物资,一点也没动用到范闲本身的势力,全都是范建一手促成的,主要资金也是一点一点从太平钱庄充入,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二皇子的母家书氏。
范建小声骂了一句臭小子,说:“可不是我给你找的,叶子当年给找的,我就是把它用起来。”
“她可真是…”陈萍萍在未雨绸缪和未卜先知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摇头失笑,“够英明的。”
“去达州逛一圈也好,反正陛下会看着你的,你得把尾巴甩干净。”
“知道。”陈萍萍嘴又痒了,“我还没老到连这个都要提醒!”他又问,“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告老?老家伙就还剩下你和秦老头了。”
“快了,我在京中,他反而伸不开手脚。早点退下去,兴许还能帮得多些。”
“当年修内库的时候你就是总监工。”
陈萍萍这么一说,范尚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闽北荒地上那些热火朝天的场景,笑了起来,“是啊,叶子耐不得烦,不愿意去处理这些细务,老五更是一年都不会开一次口的人,所以这些细务俗事,全都是我来做的。”
陈萍萍满足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扶在背后把手上的另一只老手。
“孩子们都长大啦,由他们放手去做吧,咱们老家伙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少点后顾之忧。”
范尚书吹胡子瞪眼:“他就是再大,老子也是他爹!”
“是亲的嘛?”
“比亲的还亲!”
这日,言冰云得知范闲带了二殿下进了鉴查院直奔地牢,一刻也坐不住了,地牢关着唯一的囚犯,北齐肖恩,是当年陈萍萍以一双腿的代价抓回来的,陈萍萍虽已告老,肖恩的名字还挂在鉴查院死囚的名单之首。只要肖恩还在庆国,北齐就不敢轻举妄动。他把不准范闲想干什么,这个人的胆子奇大,做出什么他都不会怀疑。
蹬蹬蹬下了暗门,拐了三道弯,他啪的推开阴森的牢房,两人席地而坐,正对着被锁链拴着的死囚犯嗑瓜子。
言冰云的表情裂了。
范闲余光里看见他,伸手打了个招呼从地上起来,呸了一口瓜子壳,过来搂他脖子,言冰云让了让,但显然范闲更快,力气还大,一把压着他肩颈,同时压低声量:“都认识,就不介绍了哈,就是见见故人,没多大事儿,所以没知会你。”
“院长做什么本就不用报告给提司知晓。”言冰云正常地说,在狭小的地牢中甚至形成了回音,“鉴查院一向只有院内同士可以自由出入,二殿下已经擅闯过一次,陛下罚得轻,不代表可以随意践踏院内铁则。”完全没有上次刚合作过的自觉。
“殿下听见了没?”范闲回头,“言提司这是让你加入鉴查院呢。”
言冰云狠狠拧了眉,皇室子弟不允干涉鉴查院事务是皇帝亲口下的旨,范闲这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他心头火起,院长怎么放心将鉴查院交给这样一个极度顽劣乖张之人。
“二殿下如何贵重的身份,理应自重。”言冰云冷冰冰地撂下话,他的话不好听,李承泽却不在意,他嗯了一声,答范闲的,好像在认真苦恼:“我要是加入鉴查院,你说是去三处还是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