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死。我今晚会进宫请旨,鉴查院该易主了,他要的答案我能给他,我会让他去安全的地方养老。”
听范闲如此说,李承泽嗯了一声,他也望着天,暮霭沉沉楚天阔,久久地,他似乎发出了清浅的笑声。
“范闲,你真是没变呢。”
屋顶上的范无救撑着伞在想这雨总有停的时候,他不喜欢下雨,雨水的咸湿像血腥一般,让人嗅觉失灵,潜伏的危机藏得更深。
他坐了许久,久到下面没了断断续续谈话的动静,雨也没停,天色倒是彻底黑了,街道上一盏一盏灯接连亮起,开始弥漫着柴米油盐的香气。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撑着下巴,很难说清自回京以来,发觉殿下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如今想来,可能是这位小范大人,他们二人的步调太过一致了。
他这想着心思,突然的,范闲扒着屋檐借力越上屋顶,一步步朝他走来,范无救一下站起身崩紧身体,进入防御状态。
范闲一手遮在头上想少淋点雨,一手拿着油纸包着的酥饼,还热乎乎的冒着白气。
“刚出炉的。”范闲走近,递给他,“你家主子嘴叼,只吃好东西,尝尝?”
“哦…”范无救懵懵的,把手在衣襟上擦干才去接,主子给下属递吃食,他没见过。
“这么拘谨干嘛?”范闲擂了一下他肩,交待道,“待会儿送你家殿下回府,马车慢点走,吃多了不太消化,晃着会难受。”
“好。”范无救点点头,手上的酥饼传递着不可忽视的热意,范闲又嘱咐了一句凉的没热的好吃,又原路返回下去了。
他蹲在屋顶上趁热咬了一口,酥酥软软,入口即化,难怪殿下冒着雨也要赶来吃上最后一口,确实是人间美味,不同凡响。
等他咂吧咂吧嘴巴,二殿下已经在楼下叫他了,范无救轻巧地从屋顶上跳下来,顺势把伞撑在李承泽头顶。他注意到,另一张木凳子已经空了。
“殿下,回府吗?”
李承泽点点头,又转回过身去,再要了两个鲜肉月饼,包在一起,范无救忙掏掏腰包递上去银钱。
“去一趟别院再回去。”李承泽拎着扎成一捆的酥饼,慢慢悠悠地晃回去马车停靠的地方,因为街道狭窄,马车只能停在路口进不来,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也正好散步消消食。
范无救本以为这是殿下给自己额外准备的零嘴,一听要去别院,就明白了,这是要去看望晨郡主。
自从宰相林若甫辞官归老,晨郡主就住回到了自己的别院中,有费介的调理,她的身体好了许多,只是余毒未清,还需要时日。太后老人家倒是希望这个外孙女能住进宫里陪陪她,皇后故去,长公主出宫,宫里能陪她说话的人是越发少了,也就只有淑贵妃还有心。而晨郡主不喜宫里的规矩,因此也就只有去宫里短住几日,陪陪太后,大部分时间,还是回别院住的。
二殿下和晨郡主并非血亲,感情如此好大抵还是因为性情相投。范无救想着,看到了路口停着的马车,记起范闲的嘱咐,又看了看天色,说道:“殿下,天色不早了,要不明日再去吧。”
“无救,”李承泽登上马车,打趣道:“必安若是知道你一块凤梨酥就被范闲收买了一定很想哭。”
皇家别院的门口亮着一盏红灯笼。
李承泽掀开车帘就看到门口提着灯笼的女子穿着一袭红衣,正在敲门,敲了几下都没人应,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把灯笼放下,绕到门侧的围墙边,摩拳擦掌,看上去准备强行翻入了。
怎么就会这么巧呢?
李承泽想,叶灵儿没变,变的是他。
范无救瞅着自家主子看着这女子爬墙,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怀念的神情,他咳嗽了一声,不大不小,刚刚好够正在干些偷鸡摸狗行当的人注意到。
叶灵儿被这动静吓得双手一滑,从半截当中吧嗒摔地,姿势很难说是美观。
李承泽先是噗哧笑了出声,又觉不好,回头瞪了一眼范无救,随即走下马车,叶灵儿揉着腰从地上挣扎起来,本身爬墙就是自己理亏,也没怎么硬气,看清楚了来人,更没声儿了。
“没摔伤吧?”
“啊…没!这么点高怎么可能摔伤本姑娘!”
“那就好。”李承泽含笑看着她,“灵儿姑娘也来看望婉儿?”
“是啊,婉儿一般不出门的,今日怎么回事…”说到这个,叶灵儿又眺望了一下门口,这说话间,大门竟然松动了,她顾不得身份,兴奋地拍了一下面前的人,让他看,“原来有人哎!”
老管家提着油灯打开门,就见门口落着一盏大红灯笼,一想便是叶家大小姐来了,左右望望,惊讶地发现二皇子也在,想着这两人或许好事将近,在一处也没什么奇怪的。
叶灵儿大步跑到了门口,捡起自己的灯笼,急切地往内走,抱怨道:“林伯,今日怎么开门如此慢啊,婉儿呢?我给她带了好东西!”
李承泽这时候也慢慢跟了过来,朝老管家点了点头,这是林若甫留下来的人。
老管家不卑不亢地向他们俩都鞠了一躬。
“二殿下,叶小姐,今日郡主去宫里了,明日才会回府。”
“太后娘娘又叫婉儿进宫啦?”知道白跑一趟,叶灵儿停住脚步,她有些不高兴,但如果是太后的意思,那也没办法不是。
“是陛下,叫郡主过去陪着下棋呢。”老管家答。
“婉儿的棋艺是林伯父亲手教的,就算是陛下,也不一定能赢几手。”叶灵儿骄傲地说着,下意识就去寻认同,“二殿下,你说是不…是?”
方才还笑意盈盈,怎么一转脸,脸色阴得都能滴水了。
第二十章 二十、
范闲确实没想到能在御书房碰上林婉儿。
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拾子落盘,说婉儿,该你了,又聊起家常似的同他说道:“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想好要什么了吗?”看样子是一点不打算避着人。
既然皇帝陛下都不介意,范闲就更不介意了。
“没想到郡主也在,身体可好些了?”
“费老医术高明,好多了。”林婉儿想也不想,直接落子,“说起来,我还没谢谢提司大人呢。”先前在林相府,范闲都没进屋。
“不敢,谢二殿下也是一样的。”范闲笑着,短暂的寒暄结束,他拜向庆帝,提起此来正事,“陛下,臣啥啥都不缺。”
“哦?”庆帝皱着眉头,看不懂外甥女这一招落子什么意思,“你什么都不要?”
范闲憨皮丑脸地凑近,没一点气质,他说:“如若陛下实在要赏,臣以为,臣这个提司的位子可以再往上拔些。”
鉴查院的提司,一人之下,再往上,就是院长。
庆帝还没答,林婉儿突然惊叫起来,“哎呀,方才走错了!舅舅我重新走好不好?”她软下来,隔着棋盘,拉着皇帝的袖中轻轻晃动,“求求舅舅啦!”
范闲嘴角抽动,郡主这真不愧是林相一手教出来的,深得真传。
“那可不行。”
“真的不行吗?”
“不行。”
“真的不行吗舅舅~”
“就准许你悔一步。”
“皇帝舅舅对婉儿最好了。”
庆帝哼了一声,说林若甫在他这儿都没这待遇,林婉儿去想怎么铺局,他转头把目光放到范闲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开口说道:“瘦了。”
“臣为陛下嘱托殚精竭虑,瘦是自然的,若是胖了,说明我办事没用心啊。”
庆帝没理他这耍花腔,只说:“陈萍萍还没老到要解甲归田吧。”
“都是林相同个时代的人了,怎么没到?”范闲接着说,“何况叔现在天天陈园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回家养老也没区别。”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能在你回京的路上截杀你。”庆帝笑了一声,“你问问他有回家养老的心吗?”
范闲愣了,“言冰云都跟陛下报备过了?”
庆帝不答反问:“老二是如何得知那五架攻城弩的痕迹的?”
“常年盯着内库,有什么东西偏移轨迹,很容易察觉吧。”
理儿是这个理儿。庆帝微微笑了,不置可否,林婉儿终于想好这一步怎么走了。他还是觉得范闲这孩子太重情义,陈萍萍都想杀他,他还是不愿意下杀手,就因为陈萍萍从前待他如亲生儿子。而想到陈萍萍为何要杀他,庆帝冷冽地拧了眉心。但他最后也只是说罢了,“那条老黑狗要是愿意回家养老,你的要求,朕允了。”
“谢陛下!”范闲大声地,浮夸得像是生怕陛下没听见。
“行了。”庆帝挥手,琢磨着这盘散沙似的棋局,“过来看看,下一步,朕该如何走?”
范闲嘴上说着哎哟陛下我跟林相下棋就从来没赢过,还是上前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心惊肉跳,这局势,妥妥的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啊。他突然想起来上辈子他同林婉儿下棋也从来不曾赢过。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陛下若想长盛不衰,不如化敌为友?”
“敌就是敌。”庆帝嗤笑,“你就是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