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在说什么本宫根本听不明白!”
“会明白的。”林若甫又一招手,一个满身绷带被抬进来的人让在座的各位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被范闲打了黑拳的郭宝坤,可见这在京都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流传度之广。范闲瞄了一眼,就知这人只会伤得比郭宝坤更重。
“这便是下毒之人?”庆帝问道。
“小女身中的毒是毒也非毒,更准确地说,是蛊术,而这人,便是南越的一名蛊师。不知太后可记得,十五年前,宫内举办的一场贺岁宴,南越的一支戏班子在宴席上表演了一出折子戏。”
太后心头正烧,闻此言回忆起来:“确实是有,哀家记得,晨儿当时很高兴,还得了一只糖葫芦…是那只糖葫芦?”可是当时试过毒,并无异样。
“此蛊种于死物无反应,种于活物日积月累侵蚀心神,宿主,不会活过二十岁。”林若甫说着便要落泪,指着地上那个残废,愤怒地发声,“皇后!这毒不会当时即发,你连等这人回到南越都等不及,要在庆国以内将其灭口!”
“不可能!他当时已经咽气了!”皇后瞪大了眼,激动地推翻了面前的桌案,出口才发觉不对,顿时惊恐万分地怔住。
庆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来,饱含冰凉的戏谑之意。
“没错,您手下的人是等到这人咽气才埋了他,可您忘了,他是蛊师!他在自己身上下了生死蛊才骗了您的眼睛,也是遭到反噬才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林若甫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皇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陛下…陛下早就知道!
“皇后,你可有旁的要说?”
庆帝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给了她最后的一点怜悯和体面,她是太子生母,今日之后,太子将换个母亲。
皇后安静下来,于大殿之上惨然一笑。她爱过这个男人,可她因为这个男人都变得不像自己,她因妒生恨,当了他手里的一柄刀刃,她杀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因此而死,她还对一个小孩子动手脚,全都是报应。她当上了皇后,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她的儿子是太子,可他从不会多看一眼。
所为何求?
“有。”皇后惨白着脸喃喃,“陛下不想知道,臣妾为何要如此吗?”
庆帝其实并无兴趣,后宫善妒,皇后同长公主之间并不和睦也是事实。皇后此举,他确实知道,当年就让陈萍萍查过,但能帮他牵制住林若甫,他也就随着她去了,而林若甫查出来了,这其中,鉴查院扮演着什么角色就值得玩味了。他的心思,大部分都在往这边飘,皇后说着什么,不甚在意。
皇后哈哈大笑,她要死了,她的男人,她的陛下,心思都不愿放在她身上。
她太恨了。
“因为李云睿!长公主!她勾引我的儿子!惑乱当朝太子!陛下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第十三章 十三、
皇后疯了。
反正最后圣旨上是这么写的,都没待到回宫,送回宫里的只有一具尸首和三尺白绫。
而那日的悬空庙还有一桩大事,便是白衣剑客的刺杀。
陈萍萍到底还是出手了,看到一袭白衣的影子出现在房梁的时候,范闲想着,身体也动了。
影子不可能在此成功杀死庆帝,下有叶重秦垣,上有洪公公及虎卫,再者,庆帝本身就是大宗师,真对上,现在的影子可能才是葬身的那个。这一击,便是要将庆帝彻底摆到东夷的对立面去。
他怕被城府深不见底的老皇帝看出什么来,上去护驾都没怎么直视庆帝,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真气,将凭空出现在日光之下的白衣刺客直指圣座的剑尖震开,给了大内侍卫一些反应时间。但影子的招太快了,范闲对着掌,突然很想学叶流云的散手,此刻就不会这么被动。
身前是影子,身侧是冒充侍卫的刺客正拿刀冲着三皇子,这是用以模糊视线的,他不太担心,老三边上就是二皇子的桌案,滕梓荆和谢必安都在,保护一个皇子绰绰有余,而身后那个假太监就更不需要操心了,连真正的四顾剑都在庆帝手上讨不到好。
当的一声脆响,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滚了远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道迎面而来的寒光,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喝杯酒而已,怎么这名侍卫却要砍死自己?
毕竟是位皇子,从小生长在极其复杂极其危险的境况下,小家伙马上反应了过来——有人行刺!但即便他反应过来,身体也跟不上,面临死亡的时候他才发觉双腿有多迟钝,平日母嫔让他勤加锻炼,他还偷懒,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啊!他后悔莫及,眼看着那白刃就劈下来了,他连叫都叫不出来。
滕梓荆挣扎了一瞬,范闲让他寸步不离,他要去救小孩子,二殿下身边就留了空隙,范闲是让他来保护二殿下的。但也只有一瞬,他跳出去之前回首看了一眼谢必安,这人像是对周遭的混乱一无所感,只要二殿下的安全不受威胁,他就动也不动,哪怕皇帝身后的小太监已经亮出了匕首。
“必安护驾!”
李承泽突然大呵,滕梓荆救下了三皇子护在胸前,范闲三根连发弩射出去,听这一声,惊愕地回头。
滕梓荆护着三皇子,谢必安被差去保护圣驾,那,谁来保护他?
范闲的手都僵直了,血液从脚底开始往头上涌,他仿佛看见这个人就这么从座椅上重重地摔落,而他除了虚无地靠近,什么也抓不住。
就这一个恍神,一把毒淬的匕首扎进他的小腹。他的瞳孔微张,没忍住喷了一句脏,靠,陈萍萍可真他妈狠啊,每次都真扎。
他退后两步,脚步不稳地靠上桌案,用最后的气力拔出利刃,模糊的视野里只有飞跳远去的白衣身影,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撑着桌案想站起来,这毒的麻痹效果比三处的麻黄散还快,手肘一软,靠着桌沿缓缓下跌。
撑着眼皮,门口看身形是宫典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背后的桌案都往后撞了撞,他靠向身后,捂着伤口的地方已经一片濡湿。他眨了眨眼,脖颈无力地向后垂落,却并无意料之中的那样磕上硬实的木板。
后脑下是软热的间隔,像是一只手托着,他费力地想再撑起眼皮,意识先一步陷入了黑暗。
暗得像那片极夜,一点光都不漏。
他又在走那些怎么踏都踏不尽的灰石阶梯,神庙就在不远处高高在上,无人看守,却始终无法再靠近一步。
在无尽的徒劳中,古老的声音沧桑而神秘,在他头顶如洪钟般悄然敲响。
「 你要拿什么等价之物作为交换?」
范闲骤然睁眼,吓了范若若一跳。
“哥哥你终于醒了!”
她是来给范闲换药的,这已经是第范闲昏迷的第三日了。范若若惊喜地把药臼放下,看他一恢复意识,肌肉紧绷,伤口处又渗出血来,赶紧让他别动。
范闲尽量让自己放松,他干着喉头,问这些天后续都发生了什么。
“皇后娘娘自缢了,林相辞官回乡了,长公主要出京回信阳了,悬空庙刺杀的两个刺客当场就死了,白衣剑客弄伤了哥哥就逃走了,虎卫去追,伤亡惨重,只回来了一半,陛下认出了他是四顾剑之弟,已经命鉴查院下发了通缉令。”
范若若长话短说,把事情交代了个大概,发觉哥哥并不怎么高兴。
“有什么不对吗?”
“太子就没什么动静?”
“凭太子现在的处境,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是越好吗?”
“李承乾不是这种人。”范闲咳嗽了一声,腹部又印出了血迹,他干脆坐起来,把绷带三下五除二扯开,低头看着伤口,毒素清除得干净,创口腐肉也剃得差不多,所以现在除了肉痛没什么其他的感觉,“若若,你干的?”
范若若听到这个就手一抖,在自己哥哥身上动刀子可不是什么好体验,吓都吓死了。
“哥就知道你可以。”他自顾自地把药臼拿起来捣弄了两下,直接往伤口上糊,手一伸,范若若把纱布递给他,看他熟练地给自己包扎。
“哥…”范若若站他床边说,“你就没别的想问的了?”
“比如?”范闲缠了几圈,低下头咬断了纱布的一端,“长公主何时滚蛋?”
“今日午后就启程了。”范若若跺跺脚,“不是这个!”
范闲给自己打了个结,就要下床,李云睿被赶出京这热闹他可不能不凑。范若若看他没事儿人一样都准备换衣服,两条柳叶眉挤得眉心几到褶皱。
“若若,虽然咱们从小在一起,但毕竟男女有别啊,我更衣你也要看?”
范若若这才反应过来,小嘴一嘟,哥哥又戏弄我,懊恼着往外走,范闲把人拉住,按了按她眉间。
“你才几岁啊,都长皱纹了,没事儿别瞎操心。”
“可是…”
“知道。”范闲眉飞色舞地说,“桌上还有半串吃剩下的葡萄,二殿下刚走没多久,是不是?”他又想起来什么,没了那个劲头,神色淡下来,问,“我烧糊涂了的时候有说什么梦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