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赏菊大会,便是定在悬空庙举行,这已经成了定例。赏菊大会,更大的程度上是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间的利益冲突,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从而避免那种鱼死网破的情况发生,至少,不要再出现几十年前两位亲王同时被暗杀,一时间庆国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况。
庆国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赏菊会上还会邀请一些姻亲乃至皇室最亲近的家族参与。依照最近这些年的惯例,秦家叶家这两个军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军中拥有相当的实力,叶家长年驻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现了庆国如今唯一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大宗师,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几位开国时受封的老国公家族,至于范家能够位列其中,倒不是因为范家如今的权势,臣子家的权势并不怎么放在皇家人的心中——而是因为范家的那位老祖宗,亲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这两兄弟,其中亲密,非为外人所道也,单以私人关系论,范家倒是皇室最亲近的一家人。
范闲随着范家一家子从唯一的山道上山,马车及护卫都停在了山脚下,由重重布防的禁军看守,而山上则是宫典统领的大内侍卫小心把守。
除了范闲,范家人都不是第一次来赏菊会了,当然他也不是,只是范家人不知道,范若若同他讲这赏菊会赏的是金线菊,据说是悬空庙修成之后,当时的北魏天一道大师根尘,亲手移植此处,从此便为京都一大异景。
他知道根尘,苦荷老秃驴的太师祖,也是海棠朵朵的师宗,海棠给他的天一道心法,便是这位大师创下的。想到海棠,范闲突然有些怀念和她一起喝酒的日子,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无机会。
“哎哥,你还让你那护卫跟着二皇子呢?他这算升官发财了吗?”范思辙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发散的思维,他抬头一瞧,远在上一层台阁,身着华服的二殿下伴在淑贵妃身侧,正对着山崖下的满目金黄说着什么。他抬手,掖了一把袖口,额前的那一绺发随着秋风轻轻拂动,露出形状姣好的额头,但他眯了一下眼,似乎是觉风有些大,摩挲了一把肩头,很快,他那新来的护卫心细地在他肩上批了件白色的貂皮大氅,光是看着便是精贵的派头。
太子因林珙之事冲撞圣上而被罚禁足,至今还未解禁,因此今日的聚会,便缺了太子,本应是由二皇子领头,但这人宁愿在母妃身边陪着,也不打交际,皇室外圈子弟没头苍蝇似的,三三两两聚着,余光总是往那处飘。
“那便是范家公子了么?”淑贵妃本是赏菊,老实话说,每三年一次这异种菊花也是审美疲劳了,很难再看出什么出尘的美来,注意力自然就找找其他的解乏,而范家的公子,她便一直想见见的。
李承泽随着母亲的视线向下看去,范闲今日着了一身明蓝,在铺天盖地的金黄中,鲜艳得引人注目。那抹蓝很衬他,李承泽想,他说:“母妃想见见他?”
“那是自然。”淑贵妃眺望着,她想能写出《红楼》和《登高》的人物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况且她也想看看,这人对承泽有几分真意。
“这有何难?”李承泽一笑,吸了一口气,转瞬走了两步,扒着扶栏,上半部身子都倾了出去,他冲山腰大喊,“范闲!——”这一声绵长悠远,在山谷中荡气回肠,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范闲本就注意着那处的动静,李承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能说吓着了他,但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抬头望去,半个身子挂在外边的人还腾出一只手来向他挥挥,吓得滕梓荆连拖带拽要把他拉下去,又不能对皇子动粗,艰难地拉锯着。范闲心下愉快,回头跟若若说了一声,在众人的目光中,脚踩岩石,飞踏突檐,就这么径直地朝那处飞去。
淑贵妃看滕梓荆终于把人扒拉下来,李承泽还是看范闲过来了自己松的手,她掩面不太明显地轻笑一声,那范家公子也就脚步稳健地落在了廊里,快步走了过来。
李承泽从淑贵妃身后探了头,说:“范闲,我母妃想见见你。”
“微臣拜见淑妃娘娘。”范闲做了个揖,“本来该入宫前去拜访的,一直没寻着机会,还望娘娘多担待,多担待哈。”
淑妃温文尔雅,语速缓慢:“范公子今次是初来悬空庙,便赶上好时节,对这美景可有什么感嗟之言?”
这是要考他啊……范闲心思一转,张口就来:“时值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峭壁,满城尽带黄金甲。”
“满城尽带黄金甲…”淑妃沉吟,“小范诗仙果然心怀天下。”
漫山遍野的金线菊开得正盛,山风陡然吹得更大了。
每三年一次的赏菊会都会配备菊花酒,时值午宴,随行的太监和宫女端着酒案上来,脚尖落地,分外小心谨慎。
宫里的妃子皇子们都坐在上头,远亲近臣分坐两边,庆帝和太后就坐那中间,长公主挨着太后,皇后挨着皇帝。
这次没有陈萍萍和范建联手放的那把火,范闲也不会自去庆帝面前找晦气,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省得又被揭茬,上辈子便宜老子就在这儿揭了他写石头记的身份。他能躲掉,李承泽却躲不掉,太子不在,二皇子的桌案被安置在离皇帝皇后最近的地方,李承泽觉得连菊酒佳酿都不美了。
但好在,今日的重头戏本就不在品酒。
大皇子和东夷公主的亲事基本定下,趁着宗亲皆在正好宣了旨,他本是置身事外,自顾自挑着面前凉菜里的土豆丝,太后竟然开口把火烧到了他身上,这太后一向不甚亲近他这个二皇子,怎么今日想起来给他和叶家搭线…李承泽不由得看了一眼一旁的长公主,对那礼尚往来的微笑胆边升起一阵恶寒。他还不能明着反对,叶重是皇帝要送到他手上的一块烙铁,这一时筷子都下得不是滋味,只能拖着。
歌舞升平之中,林相穆然起立,李承泽便瞅着一步以外的皇帝老子,在酒杯后边,微微抽动了嘴角,他把酒杯放下,威严震慑:“林相有何事启奏?”
“老臣家有冤屈,还望陛下看在老臣为庆国做出的贡献上,为老臣做主。”
这把家宴搞成公堂,底下不免窃窃私语,皇家人讨论起八卦来,可没民间什么事儿了。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长公主,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说来听听,林相一生为国,朕和太后都给你做主。”
“臣,谢陛下恩典。”林若甫鞠了一躬,直起身来,声震如雷,直指王座之侧,“老臣之女并非天生体弱而是有奸人毒害所致,体内积毒已达十数年之久!此人心思歹毒蓄谋已久,在婉儿尚且年少就下次毒手,实在德不配位辜负圣眷,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林婉儿的病症在座的无一不晓,这陡然一听,脸上神色都微妙了起来,林相言之凿凿的,看着不像是有疑的样子,而这位林相的铁血行事谁都清楚。再说下手的是谁,就是本来还有疑惑的众人,一抬头都一目了然了。
“哦?如此歹恶,林相查出是谁了吗?”
众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装什么蒜,你旁边那位脸色都白成透明,手都抖成筛子了。
“回陛下,对小女下手的罪人,乃太子生母,当朝皇后。”
“你胡说!”一袭华服的女人惨白着脸,上唇打着下牙,“林相!本宫从未得罪过你,更是把晨郡主当做自己的孩子,你为何如此陷害本宫?”
“皇后娘娘,您真要老臣把证据呈上来吗?”林若甫毫不让步,也无畏无惧,他摇摇头,“不太好看,臣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怕不是没有吧!”皇后镇静了些,“陛下明察,臣妾冤枉。”
“听见没,皇后说她冤枉!”庆帝点点头,一招手,“那就呈上来看看吧。”
地上跪了一溜太医院的人。
林若甫悲怆:“小女心性善良,事情已被揭发还同老臣请求,太医无辜望宽宥,可在老臣看来,为何太医院为小女诊治多年,竟无一人发觉其中有诡?”
庆帝也顺着他的思路问罪,随便点了一个头最低的:“是啊,胡太医,你可是咱们太医院的金字招牌,怎地也诊不出?是太医院的俸禄给少了?”
“臣罪该万死!”胡老太医把头都嗑到地上了,哆哆嗦嗦,“晨郡主年幼便是由臣诊治,臣自问一直尽心尽力保郡主安康,但何种药材都对郡主无用臣也疑惑!不曾深究,是因为皇后娘娘一开始便说…郡主凤体金贵,不宜与外人接触,诊治只可悬丝把脉,臣如何能得知啊!”
这倒是个好理由,既不是死命令,就算事发也不用杀人灭口,要办最多治个好心办坏事的罪。
果然皇后不认:“陛下,这话是臣妾说的,何错之有?”
“嗯,林相,皇后所言有理,何错之有啊?”庆帝又把锅甩给林若甫。
“凭这一点自然不成,但是,皇后娘娘是觉得当初下毒之人,处理干净了吗?”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皇后心里咯噔,林若甫的眼神太吓人了,今日太子不在,她连个倚仗都没有。林婉儿是太后的亲外孙女,是长公主的亲女儿,这两个平常会跟她站一道的人,今日绝不会帮衬她,就算只有怀疑,也许她们比林若甫还想要她死,她只有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