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承平真的什么野心都没有,未免小瞧他身上留着李家的血了。只是他确实还太小,就算他有心,也没人会把现在的他放在眼里,而他一向,是将他二哥当作最后的敌人。
李承泽同他打破天窗说亮话,他始料未及,至于他二哥说的现在没这心思,这会是陷阱呢,还是来自于兄弟之间的真心话,他一时有些捉不准,在陡然炸开的连天炮竹声中,换了种问法:“二哥以后想做什么?”
“我啊,”他眼里倒映着漫天升起的彩花,一朵接着一朵,在或高或低的夜空中绽放开来,目不暇接,连声的赞叹从身前身后传来,不绝于耳,他也看着,心中难起波澜。
他在更高的地方,见过最石破天惊的那仅有的一朵惊心动魄。
于是他低下头,沉浸在琼浆玉液中,微醺着:“我啊,想去他说的那棵树下,看看蚂蚁。”
第十六章 十六、
范闲在江南闹得天翻地覆,这回没把老三带在身边,做起事来更没顾忌,明老太君被逼死,范闲在民间的形象一落千丈,不过他本来就不在乎这种虚名。
李承泽在京都也没闲着,消极懈怠地躲避着宫里让他多去叶府走动的暗旨,成日泡在澹泊书局,几乎成了二掌柜。这么一月过去,京都中人都知道了,去澹泊书局买书要是碰上二皇子在能大饱眼福还能买一赠一。
把最后一卷《聊斋志异》看完,李承泽抬头,范思辙搂着算盘珠子,无精打采地扒在柜台上生无可恋。
“怎么了?”他发挥人道主义精神关心一下。
范思辙缓慢地转过头,哀怨地看着他,眼角下垂耷拉着,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虽然不是亲兄弟,某种意义上,还是挺像的。李承泽心情好,存了点逗弄的心思:“哑巴了?不说本皇子怎么为民解忧啊。”
范思辙一个激灵,嘴快得很:“殿下打算何时回府?”
“天色还挺早的。”
范思辙又塌下身子叫唤:“哎哟,您这千金之躯再跟我这小店待着,我就亏死了…”
“不就多送一两本书,还能饿死你不成?”
“饿不死。”范思辙回,“但挣得少啊!您不想着挣,尽想着怎么散财,这不合适啊,反正在我这儿不合适,我求您了,您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吧!”
要是范若若在,又得在他头上来一下,怎么跟二殿下说话呢。
李承泽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说吧,缺多少,你哥不在,给你点零花。”
“您真是我亲哥!”
“别,你这是占咱们皇帝陛下的便宜,要杀头的。”对着飞扑上来抱大腿的,李承泽抹了下脖子,吓唬小孩。
范思辙天天跟着范闲后头吃屁吃过来的,对皇家也少了份敬畏,这小场面还真吓不到他,也许脸皮厚也是近墨者黑。
滕梓荆去接了儿子放课,带着滕小荆到书局,他这阵子已经去上善私塾念书,先生没有因为二殿下的关系多照顾他,也没有因为他贫寒的出身看低他,没有特殊对待,这让滕梓荆很满意。路上买了两根糖葫芦,滕小荆抱着,说我要带给二哥哥。
滕小荆抱着糖葫芦,滕梓荆抱着他,刮了下他圆嘟嘟的鼻头,说你怎么管范闲叫叔叔,叫二殿下就是哥哥了,真要说起来,你二哥哥比你小范叔叔还早生上两年呢。
滕小荆说哥哥就是哥哥,叔叔就是叔叔,爹就是爹呀。
滕梓荆一愣,你叫我啥?
小孩机敏地护着糖葫芦,埋进父亲的胸口,他觉着对面来者不善,满身的黑色,很像父亲之前那一身行头。
滕梓荆早都察觉,就是没想到对方真能在大街上拦住自己,这真不像是四处的行事风格。
一手扶上腰后软剑,他冲昔日同僚说有何指教,二殿下放他出来接儿子,他还赶着回去复命。
对方摇摇头,说院长有请。
自从去了儋州执行对范闲的刺杀任务,他就再没回过鉴查院了,对鉴查院来说,他也算半个叛徒。不过鉴于范闲在院内的地位,他倒也不怎么担心陈院长会真的把自己怎么样,但是来人并没把他往鉴查院内带,而是笔直朝向城外。
陈萍萍人不在鉴查院,在陈园,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管院内事务,范闲不在这段时间,事情都交到了言冰云手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陈园去,以前在鉴查院都没这资格。
陈萍萍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样,他在庆国朝廷里的地位太过特殊,而且一向称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时间长年住在城外的园子里,而京中那个家基本上是没怎么住过。陈园外的匾额上那两个泼墨的大字便是先皇亲题的。
滕梓荆心下嘀咕着老院长要见自己,八成是为了范闲的事儿,范闲是陈萍萍最为看重的,也是他钦定的接班人,别看现在京中是言冰云掌管诸事,这以后整个鉴查院都是范闲的。
陈萍萍在听戏,青春漂亮的三五姑娘演了一出仙女下凡寻真爱,一惯阴寒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惬意,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摩着自己腿上多年不变的灰色羊毛毯子。闻见人来了,耳朵动了动,招手让他坐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滕梓荆耐着性子,最后实在忍不了了。
“院长,我还赶着回去。”
“回哪儿?”
“范提司让我保护二殿下,要寸步不离。”他把范闲推出来,就算陈萍萍不卖自己面子,也要考虑不打范闲的脸。
陈萍萍扫过来一眼,其中属于上位者的凌人让他钉在了原地动弹不能,他知道陈萍萍腿断之前也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但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要比当年跟在诚王世子身边的陈五常更恐怖。
“我很好奇,范闲为何要你保护老二?”
“院长,我只是个护卫,知道自己的职责就够了,我不问缘由。”
“范闲选你,看来没错。”陈萍萍挥手让一众歌女舞姬散了,“说说你以为老二如何。”
滕梓荆想了想,说:“心思洒脱得不像个皇子。”
“哦?”陈萍萍提起了兴趣,“你是说他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
“我看来,没有。”
“那范闲呢?”
“就更没有了。”
夺嫡之争为何突然提起范闲?滕梓荆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既然不想要争那个位子,他俩一天到晚的在一起图谋什么呢?”
“这题可难住我了。”
陈萍萍拿出一封信扔给他,信封上是空的,没有落名。
“鉴查院半道截的,范闲那小子,把文采都用在这种地方?”
他在陈萍萍的注视下打开了信封,薄薄的纸折了两折,不是宣纸是普通的印刷纸,可能是自知字写得丑,没用毛笔,看上去歪歪扭扭的蚂蚁似的的字体是用类似石铅写的。
开头没什么特别,简单说了下自己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只是言辞中间不免有些得意的炫耀,讲着讲着便偏离了公事,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江南的景色绮丽和当地趣闻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的东夷城里那棵大青树和数蚂蚁的傻子的故事,我在江南的住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棵树,但是时节不好,已经落叶,蚂蚁忙着搬运过冬粮食,也没空理我一个闲人。」
「招标那几天起得早,有幸看到了西湖日出,和京都的晨晓之时不同,京都的太阳是苍白的,江南的日出是热乎乎的,金灿灿的,看一眼便不会忘,你一定喜欢,我替你看了,你也不亏,回去我讲给你听,不行我让王启年画下来。」
「海棠来了,我跟她说我把天一道心法给了你,她追着我砍了三条街,不过我没受伤,她打不过我。还有,不准拿秘籍垫桌角,我会回去问滕梓荆的。」
「这趟我还见到了叶师叔,他的流云散手真的不错,你要不要找叶灵儿讨教两招?算了,开玩笑的,不许当真。」
「我很快就回来了。」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首小词: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好一个诗酒趁年华。
但用鉴查院最高密级邮路寄一封全是闲话的家常信,确实是有够铺张浪费的。滕梓荆想,嗯,也难怪院长生气。
他信誓旦旦,我会转交给二殿下的。
陈萍萍能把信抛出来本就没想扣下,刚想开口给他布置个任务,院外一阵喧闹,随即又安静下来。他微微夹了下眉,他这院子周围布满了黑骑,还有庆帝拨过来的虎卫,可以说比之皇宫还戒备森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闯的。
陈园的老仆人驼着背出现在堂口,几步走过来,说门口是二殿下求见,还有两个护卫和一个孩子。
陈萍萍不在意地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色毛毯,“他来做什么?”
“老院长贵安,我来要回我的人。”
李承泽牵着滕小荆慢步踏进门槛,手里还拿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第十七章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