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想明白了,和罗闵对着干不吭气没什么好处,罗闵能把他自己熬死。
两眼一闭做人的老妈子,那比做朋友轻松多了!
新晋陈老干妈夺过罗闵手中碗筷,轻车熟路地钻进厨房洗洗涮涮。
“陈啸,我攒够钱了,去首都吧。”
罗闵靠着厨房门框,嗓子还是哑,但声音很清晰。
然而背对他的人影像是没听见,水龙头放着娟娟细流。
“时间越早越好,戴春仁医生下个月会坐诊,我们提前去,线下的号会排在前面。”
罗闵知道他听得见,因为碗筷碰撞摩擦的声音几乎不可闻。
他走进去,关上水龙头,偏头咳嗽两声,“去做个检查也好。”
陈啸不回应,罗闵抿紧了唇,拉上陈啸肩膀。
水珠砸下来,湿手在脸上用力一抹,陈啸梗着脖子,转过身。
他手都没擦干,打手语时水溅到罗闵睫毛、侧颊。
“你是不是有英雄病啊你,你给我钱我就能接受了?”
拳头在罗闵胸口用力杵。
一只耳跟进来,挤在他们之间用头顶陈啸,被罗闵揽回身前。
“借给你。而且还没说能治。”
说话真刻薄,陈啸却笑了,手蹭在衣服上擦净了,“行。治不治得好我都缠着你一辈子。”
手指蹭过脸颊,把水珠抹匀了。
“还是没联系上闪影的周总,那边秘书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公司了,助理没跟着,电话、邮件都没有回复。
“裴总,这合作他不会是想毁约吧?”
虽然股东大会后清退不少蠹虫,但也将裴景声置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将掀起预想不到的波澜。
宽大办公椅上的男人丝毫不显急躁,视线依旧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
朱秘书得不到回应,本该闭口不言等待,可事态实在焦急,她提高声量,“裴总!您说我们需不需要上门拜访?”
裴景声抬头,将没有消息提示的手机撇到一边,“上门拜访?”
“是,如果周郃还不露面,可能对您很不利,项目部的进度已经停了三天了。”
“既然定了,周郃就不是会轻易反悔的人。”裴景声虽不担心周郃临时毁约,但事有反常,加之周郃与罗闵之间尚未清晰的关系,他说道:“明天我一个人去拜访,把地址发给我。”
语音刚落,手机便震动一声,裴景声抓起手机。
……是朱秘书发来的地址。
“好……我收到了。”
朱秘书莞尔一笑,对自己的办事效率很满意,“那我先出去了,裴总。”
裴景声:“等等,律师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一切都按流程走。”
门合上,偌大办公室仅留裴景声一人。
手习惯性向边角摸去,落了空。
黑猫不在。
不仅不在,连条消息也不回。
裴景声想,那说明猫没什么危险,心情平静,生活平稳。
但就没什么想与他交流的吗。
这和丢猫有什么区别。
别人的猫不会说话不会打字就算了。
他又不是……
罗闵好狠心。
炖肉的甜香萦绕, 打开鼻腔勾起唾液分泌,清透的汤汁咕咚咕咚响。
“等骨头凉了再吃,一只耳,坐下。”罗闵抬高铁盆, 将直立起身的一只耳压下脑袋。
筒骨是一早赶在大爷大妈前在菜市买的, 肉质新鲜,只用清水炖煮也毫无腥臊气, 猪肉的甜香扑鼻, 最大块的肉都盛到一只耳饭盆中。
剩下小节的骨头再简单去腥,加入切成滚刀状的白萝卜一起炖煮, 在楼底就能闻到香气。
大概是知道盆中是罗闵特意为它留的午餐, 黑犬的尾巴就没停下摆动过。
四条腿也勤快,跟在罗闵身后寸步不离地转,罗闵一停下, 就挤到他两腿之间抬头看他做什么。
高高翘起的黑尾巴倒像是罗闵长出来似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家里独处!
没有别人的味道,只有挥不去的肉香和罗闵的气息。
不沾染药味与病气的暖融融的味道。
“你的鼻子要过劳了。”手搭在一只耳鼻子上,罗闵阻止它的嗅闻。
温度降得差不多,罗闵把盆放到矮凳上,“可以吃了, 骨头不要吞下去。”
虽然挑得都是些大块的筒骨, 但黑犬吃东西又快又急, 不留残渣, 不提醒就容易噎住。
“汪!”一只耳小声叫,脖子贴着青年的小腿蹭蹭。
罗闵回到厨房, 将灶台的火苗关小,低头又瞧见一只耳贴在他腿侧,叼着块最大的筒骨。
“我不吃, 这是给你的。”
一只耳呜呜叫。
罗闵没听懂,思考了下,道:“不用谢。”
一只耳甩着尾巴独自享用大餐。
刘冲出院了,今早回来整片城中村的人都知道——蒋丹指着彭虎家的门大骂半小时,又烧了柚子叶去晦气。
剩下的筒骨,一半留给陈啸,一半便是预留给刘冲。
待一只耳吃饱喝足休息片刻,罗闵关了火,将骨头汤分装好,牵着黑犬下楼。
陈啸坐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盹,一人一狗进来都没发觉。
罗闵把汤放下,看着一只耳自己叼了牵绳塞到陈啸怀里,才转身出去。
那日彭虎踹烂的门已修缮妥了,崭新、厚实的门板与平房格格不入。
用力扣两下门板,好一会儿,看谁都碍眼的吊梢眼出现在门后。
白日里室内昏暗也不开灯,蒋丹对罗闵没什么好语气,不过倒没开口便骂,没甚感情道:“什么事?”
换了旁人,听了这话,面上怕是不剩好脸色。
从前不是没好心人听了蒋丹和刘冲事迹想搭把手帮帮忙,然而还没进门,就被蒋丹骂停在门口。
什么假惺惺滥好人,脖子顶上安个脑袋就装大老爷,她蒋丹又不是死了,还有的是力气能赚钱,用得着旁人装模作样地接济?
刘冲更不是什么听话未沾染世俗的乖宝宝,他野蛮粗俗,未经修饰,行动直白地惊人,看着来人穿着打扮漂亮华丽,手便要扯,要抢。
母子俩,一个豺狼,一个鬣狗,都不是会记恩的人。
在他们身上滥好心,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得不到一句感恩不说,反倒在蒋丹嘴里落了个假仁假义的坏名声,实在划不来。
罗闵没什么想法,对上蒋丹也不拘谨,自如地提了提保温桶,“骨头汤,喝不喝?”
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转过两圈,蒋丹枯瘦的手仍然卡着门,“姓彭那瘪犊子要判刑了,他那婊子也要和他离婚,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依旧没什么感触,罗闵下来急,又要去影棚,穿得少,此时站在风口吹得脸颊发红。
他刚要转身离开,蒋丹敞开门,“进来吧。”
她走在罗闵前头进屋,按亮了房间的灯,把桌子支起来立在床前,板凳就两个,她也没叫人坐下。
罗闵这才看着刘冲,他看着比蒋丹健康得多,母亲脸色蜡黄他倒是黑中透着红,面颊都较前几日饱满些许,此时正较着牛劲,挣脱手腕上的粗绳。
蒋丹竟把他捆在床尾。
他抬头见着罗闵,嘴咧开了,像大张口的捕蝇草,笑声零碎,“喵……米闵……嘻嘻……”
嫌他笑得难听,蒋丹直起身骂了一连串,听着是家乡话,从语气判断不是好话。
闻言,刘冲立刻闭紧了嘴,也不笑了,眼珠子依旧紧跟着罗闵。
“你倒锅里。”
蒋丹不知何时从角落里掏出个电饭煲内胆,挤得有点变形,倒是干净,涂层被钢丝球刷去的痕迹明显。
“倒碗里方便。”
蒋丹那双吊梢眼又斜他,“小孩子家家,破事真多。”
趁蒋丹去拿碗的工夫,刘冲晃着手腕向罗闵示意,机灵得不像个傻子。
罗闵没理他,他气得把脚往床上砸,砰砰砰地扰人。
才闹不久,蒋丹拿着碗回来,避开脑袋,打在他后背上,又在肩头狠狠掐了一把,刘冲消停了。
贴骨肉紧实细嫩,熬煮久了一抿就化,血沫撇得干净,汤也清透,刘冲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像野猪。
“钱我还给你,你拿去数,我没少你一分钱。”
钱从蒋丹怀里取出来,拿在手里还有热度,不是零碎的散钱,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红钞。
罗闵接过,当她面数了,“多了。”
“多?哪多了,我数着一分不差!”
把钱抵还给她,罗闵拿过保温桶,“你自己数,我有事要走。”
蒋丹在后边骂他,“小王八蛋跑什么跑!”
她啐口唾沫,又把钱点了一遍,分毫不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亏她特意跑去柜台把散钱换了整!这下好了,藏哪里都怕贼惦记,还不如叫他拿去!
蒋丹骂骂咧咧地回到屋内,刘冲喝完了汤两手端着碗看电视,终于是安静了点。
她抽走碗拿去洗,到手却沉甸甸的,碗底还剩了块猪骨,萝卜都被啃光了,碎渣浮在汤碗里。
“饭都不吃完,你就浪费吧。”
刘冲躲开蒋丹扭他的手,痴痴笑道:“吃…吃呀……”
“钱退不回去?”陈啸嘬着骨髓,把剔下的肉倒在罗闵碗里,手指油腻腻地在屏幕上留下印。
纸巾丢到陈啸怀里,罗闵才说道:“嗯,不知道他账户的具体信息,不能直接退回。”
陈啸眼珠子转溜得快,手指在纸巾上捻,慢吞吞地比划:“那就放着呗,他又不急。”
“我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存了新的账户,下次见到他把这张卡还给他。”罗闵从兜里掏出银行卡。
普普通通的蓝色卡片,陈啸一下子坐直了,骨头也不啃了,手肘压住银行卡,在屏幕上打出一长串问号,“你给我???????????”
“嗯,密码我会直接发给他。”
“……”
陈啸翻了个白眼,合着是让他做金库的保安,只能看不能拿的那种。
罗闵勾了勾嘴角,“这几天我回来晚,就让一只耳跟着你睡,它有点牙结石,每天晚上要刷牙,牙刷牙膏我放在袋子里了。”
“别太赶,与其那么累,我还不如一个人去首都,又不一定能治好。”
陈啸说的是实话,为了他没有雏形的治疗方案,罗闵紧着赶拍摄进度,才养好病没多久再把身体累坏了算怎么一回事?
那几天陈啸睁眼闭眼都是罗闵的咳嗽声,哪天睡梦中没听着都要蹦起来探探罗闵鼻息,看他是不是把自己烧晕过去了。
好不容易罗闵病好了,给自己治嗓子的事又提上日程,晚上尽掰手指头算命了。
陈啸字打得快,没过脑子,垂着脑袋忧伤,等了半天没等到罗闵安慰,抬头一看,罗闵早背着包走远了。
碎肉还留在碗里,一只耳支起上半身探头探脑。
陈啸把碗夺过来,肉扒拉进嘴用力咀嚼,看什么看,傻狗。
“瘦了,真瘦了。”
罗闵一进影棚,便被毛芸拽着手臂拖到化妆间,“你看看,脸本来就小,再瘦就没了。”
毛芸捧心西子道:“你病了都不和我说,你要我怎么办!”
罗闵眨巴眨巴眼,被她的反应吓到,有点不确定地说:“不好看了吗?”
“不不不,”毛芸用力甩头,“早说我就给你多安排几套阴郁风,哎呦,就那么往那一坐,这成交量不就嘎嘎的吗。”
她亢奋地不正常,罗闵闻到她身上厚重的咖啡味,“姐,喝点水吧。”
他拧了瓶水递过去,毛芸落座他身旁,咣咣灌了半瓶水,长舒一口气,“小闵啊,下辈子我不想工作了,和人打交道这事儿不是正常人能干的。”
罗闵点点头,顺着她的意,“是这样。”
“如果有人能往我的账户里转一千万,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给这个甲方一巴掌,给那个代理人一脚,回家躺一辈子去!”
“嗯,挺好的。”
“你看你啊,都长成这样了,还得工作,这几天怕是睡不了一个整觉。唉,做了大单以后赶这些小活,就打从心底里累啊。你就不想有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张嘴吃喝,两眼一睁就是玩吗?”
毛芸向后靠在椅背,仰着头,对构想的生活向往不已。
化妆师来了,镜边灯光打开,青年露出的眼睛在光照下呈现别样的光彩,如欧泊石般,他随意笑了笑,安抚道:“能有想做的事,就很好了。”
城东, 盛湖悦园。
商务车在保安示意下驱车驶入内部道路,司机看着后视镜中远去的保安小点,不禁说道:“我听这小区名字挺典雅,管理倒是很宽松。”
高叔为裴景声工作已有几年, 出入过不少高端场所, 什么比商场修得还敞亮的地下车库,正门到正厅开车十来分钟的庄园没少进, 他见怪不怪。
这些地儿名字不是一串的外文就是取古典优雅的意象, 他倒是没想到盛湖悦园只是个普通的小区,这一路开进来, 别墅都没见几栋。
裴景声降下车窗, 几个小孩结伴从车边跑过,不远处就是休闲区,公共健身器材和台球桌都在一块儿。
居民楼层数都不高, 打眼一看不超过六层,几栋楼连在一起组成单元楼。
小区名字听得新,倒不是新建的楼盘,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原名很简洁, 就叫城东小区。
这两年老小区改建, 它是最早一批被规划的, 外墙刷新漆, 楼道内重新抹墙灰,小区内的水泥路砸了重铺柏油, 划分了人行道。
水杉高大,樟树葱郁,绿化也做得很不错。
比城中村显得有人气儿得多。
往里走, 人声却静下来。
西边是小区内最偏僻的一角,最早住进来的人家基本都搬走了,窗口望过去黑洞洞的一片,单元门边落了枯枝败叶没人打理,和外头倒像是两个世界。
就周郃的身价而言,住在这儿能称得上寒酸而非简朴了。
裴景声下车,叮嘱司机道:“你开到外边等我。”
进了单元楼,没电梯,裴景声只能走楼梯上去。
皮鞋落在台阶上,声控灯一层层亮起,一直亮到六楼。
601。
和预料中一样,没有门铃,裴景声只能敲响门板,三下,不轻不重。
是朱秘书偶尔办事不利查错了地址,还是周郃不想让人打扰随意填写了住处,似乎都比周郃住在这儿生活的可能性更大。
裴景声做好了无人应答或是找错人家的准备。
他等了片刻,即将放弃离开时,门后传来桌椅拖过地面尖锐的摩擦声。
然后才是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
“周总,您还好么?”
不怪裴景声发出如此问候,周郃的形象与上次交谈时相差甚远。
眼下发青,面容沉冷,胡茬冒了长截,大概有几天不曾打理,衣服折痕很重,透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沧桑。
倒是与环境契合了不少。
“什么事。”周郃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疲惫,没有半分儒雅威严的气势,情绪的阴云随着浓重的烟草味飘出门外。
他没心思招待任何人,谁都不想见,面上连一点和缓都没有,只希望将裴景声早点打发走。
这位年轻有为的掌权人恰到好处的笑容刺目,令周郃感到不适。
“生态城选址,您想好了吗?”
周郃回应冷淡,“这不是单单你和我能决定的事,裴总,请回吧,我的同事们会处理好这一切。”
“城中村,周总有信心拿下吗。”裴景声语速平缓,丝毫不因周郃的逐客令焦急,“去年,柳市就有计划拆除城中村,扩大商圈面积。
“同时,改建的进度迟迟不到城中村,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想法,是拆,还是废?”
“这个项目,贵司不是已经接下了么。”周郃从兜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长烟,夹在手上点燃,“不过我听说,进程推了不到20%,是个烂摊子。”
“没错,是个烂摊子,众所周知。”
为了这烂摊子,裴景声心烦不已,随口道用神鬼吓人,不久后竟真听说有人请了道士上门泼狗血。
被泼的人家没走,闹事的被带走时仍不服气,硬是将自己关进拘留所待了几天。
愚昧、从众、盲目,这是裴景声为这些人下的定义。
然而最可怕的,是贪婪。
拆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止是对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外边的阻碍也不少。
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向自己兜里塞钱,别人不能比自己多,自己得多占便宜。
各个环节,都有着张着手,钱向下洒,被一层层拦网截住。
怎么推?
谁都知道这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没人指望临风真能摆平,城中村是座移不了的山。
而这座山,却是活招牌。
裴景声要了根烟,在手指间揉皱,“这块烂摊子位置很好。”
要建起智能生态区,它便不能远离市中心太远,但城区规划早早将所有地盘划分干净,不能指望谁腾出地来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