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又柔缓极了,他飘在半空,像睡在摇篮。每当这时候,他就为自己因痛楚生出的逃避而后悔。
他为前行付出了太多了,就让浪潮裹着他向前,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因此而得以生存,应当感激。
生命的轮回流转绝非轻易,诞生罗闵这条小小的鱼,是美丽的祈愿。
只是好痛,不过一颗沙砾钻入身体,罗闵竟觉察出不应存在的心肺在他的身体鼓噪。
他惊惶地睁开眼,这一路哪里是风平浪静的海底,只是一只鱼缸。
鱼缸的正中央,源源不断地输送氧气。
咕嘟咕嘟。
水底冒出许多泡泡。
电话打来时, 罗闵还在睡。
睡得很煎熬,眼前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什么都没能在脑海中留下,反倒令太阳穴两侧抽痛不已。
他听得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却无力睁开眼。
每道骨缝里透着凉风, 血肉却是烧灼的,沁了一身汗, 冷得发抖。
他知道陈啸来了, 因为陈啸擦拭他手臂的力度很重,几乎想搓下一层皮来, 但翻身时却很轻。
但有时也陷入迷糊, 似乎自己还是一只猫,睡在阳光烂漫的飘窗。
裴景声还没发现黑猫的秘密,时不时来折腾他。
比如极轻地拔猫的背毛, 他就会不受控地哆嗦一下。
再比如在猫耳朵上吹一口气,恍若不知又一本正经地做自己的事。
又比如,在猫睡觉时捏他的爪垫,把猫尾巴从头捋到尾。
罗闵只会装作不知道容忍一次,裴景声在第二次就会受到惩处, 两道爪痕或是用尾巴留下的一道红印。
他又变成猫了吗……
“你好。是他的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不, 你指什么异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不能告诉你地址。我?我是他朋友。请你别再打电话来影响他休息……”
是魏天锡的声音。
电话是谁打来的?
谁会打给自己?罗闵迷迷糊糊地想。
毛芸吗,她宁愿用发消息轰炸都不会打一个电话, 据她说,每接一个电话,都会折寿一个月。
他的案子结了, 又拒绝了资助,李明正偶尔询问他的近况已是很上心的程度。再说,他是知道自己的地址的。
再是谁呢?
罗闵将思维从暗沼中拔出,终于从他前不久的记忆片段中找到了答案。
他好像还没通过裴景声的好友申请。
罗闵很守诺,约定工作时间他永远分秒不差,只是最近他似乎总是违约。
和魏天锡,和裴景声。
一只耳与他,和黑猫与裴景声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裴景声真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只由人变化的黑猫吗?
不见得,罗闵想,他迟早会冷静下来,后悔,然后提出终止。
人类间的关系不需要任何外物的阻挠,光是个人的厌倦,也足以令努力维护的感情面目全非,分崩离析。
又不知多久,珠颈斑鸠率先鸣叫起来,重复而尖锐地唤醒神志。
罗闵睁开沉重的眼皮,晨光穿过薄如蝉翼的窗帘,洒入眼底,干涩刺目。
陈啸睡在椅子上,他自个儿搭了个长凳,裹着外套睡着。
视线转回,一只耳睡在他脚边,守着门。
身体很沉,罗闵没动,他有很多事要干,回复裴景声的消息,和毛芸确定下次拍摄时间,带一只耳接种疫苗,把证件办下来,去银行退回大额转账——大概会扣不少的手续费。
还有一些琐事,换下的衣服该洗好,地板没拖,一只耳的黑毛藏灰,得仔细清理过,买预防皮肤病的药涂抹。
还有……
还有什么,罗闵侧躺着,一根手指重于千钧,身上的棉被又是蓬松绵软的,半张脸陷入枕头。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逸散了。思绪飘到窗外,飘到枝头,随风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罗闵一连多日浑噩,状态虽有转好,却咳嗽不断,肉眼可见的苍白乏力。
不过,他还是坚持在餐桌前吃饭,一碗粥放到凉了,喝药似的咽下,就算吃好。
今天的粥盛得晚,有点烫,热气绕在脸侧。
魏天锡坐在一旁啃包子,三两口便解决一个,说道:“我今天得回学校一趟,月底结课了。”
他都没想到能在这儿待这么些天,该扣的平时分都扣得差不多,期末不在,怕是神仙难救。
罗闵点点头,这些天他们相处很愉快——他说不了太多话,大多时候都在睡。
“希望我回来你已经痊愈了,”魏天锡瞥一眼站在厨房呼噜热粥的哑巴,“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
罗闵压着咳嗽,“陈啸…是我朋友。”
一开口,便有点气喘,还是忍不住闷咳几声。
魏天锡走过去拍他后背,“我算你朋友么?我也没逮谁咬谁。他这几天给你脸色看算什么,又不让我靠近你 ,一只耳是狗还是他是狗?”
闻言,一只耳从桌脚边抬头,蹭蹭罗闵的小腿。
“魏天锡。”罗闵皱眉道。
“好,我不说了。对了,前两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我替你接了,问你住址还有现状,听着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是不熟悉就趁早拉黑。
“还有,给你买了点维生素和补锌的,记得每天早晚吃。保温水壶也换了新的,别晚上起来倒冷水,旧的我塞柜子里了,你不想留着我待会儿就带下去。”
临走,魏天锡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好似他不是仅在这家里待了几天,还是与罗闵同吃共住十几年的关系。
他背上包,风一般卷走了家中残破的物件,留下崭新的家具。
罗闵从角落翻出手机,向他转账,显示不可操作。
给裴景声的转账也被退回。
页面停留在裴景声回复:【给司机的谢礼不用你出,除了涨工资外我会额外给奖金。】
【衣服是给你的,为什么要给我钱?】
【罗闵,用不着算那么清。像猫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就好。】
罗闵没回复,他退回去看网上银行,显示大额转账请到线下亲自办理。
闪影尾款到账当天,毛芸给他发了红包,封面写,庆祝罗闵第一次赚大钱!他没收,红包已过期。
毛芸说等他上线再重新发。
好友申请躺着原始头像账号的验证,罗闵没管,关掉数据漫游,界面定在红色感叹号上。
粥凉了,他捧起碗照旧向下灌。
碗底受到一股向下的阻力。
碗被轻易夺走,底部磕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厚重的粥左右荡一下,粥面恢复平静,不带起一丝波澜。
三日不与他交流的陈啸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前,罗闵抬头,“粥凉了。”
这几天他很听话,陈啸不和他交流,他也能理解陈啸的意图,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都由着陈啸安排。甚至陈啸当他的面,将房间四处搜刮出的干辣椒丢出门外,他也一言不发,听之任之。
然而罗闵,也很少开口。
魏天锡一走,他们之间的氛围更加古怪,一个等着人低头妥协,一个装作无事轻易揭过。
罗闵探身捞回瓷碗,手臂被拉住,陈啸憋红了眼,嘴角下撇,竭力控制脸上的神情,夹了几筷子菜心堆在粥面,垒成小塔。
和他刚失声那会儿差不多,不肯在罗闵面前认输,好面子,一张晒得麦色的脸涨红着,手上毫无规律比划得乱七八糟。
谁都想不到,一个无比寻常的甲状腺手术,怎么就让能说会道的人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来。
陈父陈母没读过几年书,对医生很敬重,起初并未意识到儿子的失声不同寻常,只当是暂时的。
当时还打趣说,少张嘴巴叭叭,家里清净多了。
陈啸将缝合的疤口当勋章,即便暂时口不能言,也不影响他向朋友们手舞足蹈地描绘手术场景。
刚开始,朋友们对他的经历充满着好奇,哪怕一时无法正常交流,也不妨碍他们围在一起玩闹。
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觉出巨大的不便来,陈啸不能说话,很多事都没法由他出面。
他比划的样子有点傻,谁都看不懂,和他说了话,也得不到准确的回应。
渐渐的,他们刻意避开小卖部,不再主动喊陈啸出来。
旺盛的表达欲不能在一个无法回应的人身上浪费。
陈啸不明白,只是他暂时不能说话,他还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还有手能比划,为什么没人再和他交流?
他接连从学校请假,往返于医院之间,得到的也只是再观察的回复。
陈啸气愤、委屈,想掐着医生的脖子问,你来试试不能发声是什么体验呢?
然而他还是跟着父母鞠躬道谢,提了一袋毫无用处的处方药回家。
父母安慰他,他听不进去,脾气越发暴躁。
他学习本就一般,上了个技校,去不去倒也不差什么,他选择留在家里。
但来来去去的客人扰得他心烦,熟悉的人问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不熟悉的,挑样东西便要抬手问价钱。
陈啸索性跑出门。
“你们说,陈啸到底能不能好啊,都好久了,不会真变成哑巴了吧?”
“我也不知道,已经没和他交流了,现在都不好意思去他家买东西了,好怕和他打招呼。”
“你们不觉得他脾气越来越怪了吗?和那谁一样,说不定和他说话都不一定理咱们。”
“谁啊?”
“罗闵呗!一副清高样,谁不知道他只有个妈啊。以前整天在外边,就坐在树杈上,要不然就是躲哪个角落,没注意突然看到,吓都吓死了。”
“那也挺可怜的吧……”
“你可怜他,那你去和他说话,你敢吗?”
围墙另一边哄笑起来,一个个口中都闹着说不敢,还是放过自己吧。别自讨没趣的。
夕阳和煦,照得人浑身发寒。
陈啸意识到,他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而如今,成了他们口中,与罗闵一样,古怪又可怜的人。
不值得靠近,只是戏谑的对象。
他匆忙转身,在转角撞上来人。
热汤洒了一地,半透明的面皮沾上沙土,肉馅滚出老远。
话题的另一个主人公,坐倒在地,仰着头看他。
陈啸的脸霎时通红。
“十块钱。”
少年的衣袖被热汤浇湿贴在手臂, 他没在意,单手撑在地上起身。
伸出的手掌被忽视,陈啸收回手,第一次无措地站在原地。
罗闵站起身, 只到陈啸眉心高, “馄饨两碗十块钱。”
陈啸才反应过来,是要他赔的意思, 他慌张地掏出裤兜, 只掉出两个钢镚来。
一个五角,一个一毛。
还是找零时随手塞裤兜里的。
他急于解释, 尚不能自控地吐出几个音节, 罗闵没听懂,扬着一双黑色眼珠看他。
酸涩冲击着鼻腔,陈啸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难看极了, 眼睛通红硬生生瞪着不说,嘴角也是下撇的。
他又委屈又气急。
罗闵不应该头也不回地就走吗,居然也为了这两碗馄饨和他掰持。
就算这样,罗闵也不显得丢脸,反倒是他, 一脸衰鬼样。
会不会被那群人瞧见?被他们听见, 又该怎么说呢!
他心里活像是塞了只横冲直撞的野驴, 这样窘迫地站着让他从后背都淌出汗来, 几乎想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
如果罗闵再这样看着自己的话。
他紧握着那两块钢镚,不知该递出还是塞回口袋。
硬币在手心粘腻。
大概是听见陈啸内心的祷告, 罗闵不看他了。
少年蹲下身,将套着塑料袋的纸碗提起,捞起地上皮肉分离形貌难辨的馄饨, 装在碗里。
兴许是怕面皮破损黏在地表,罗闵连着沙土一把拢起,指缝附着一层灰黑。
他蹲着,肩膀顶起两边衣袖,从上往下看,肩背中央的地方裸露出来,和手臂差不多的白。
也瘦,衣领以下空荡荡的。
陈啸不敢再瞥了,他往旁边跑几步,把滚远了的馄饨捧在手心,捡回放在罗闵的碗里。
罗闵顿了顿,没抬头,自顾自地捡。有陈啸帮忙,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差不多。
大概是清楚这一遭馄饨钱是有去无回,罗闵起身后径直向前走,陈啸跟在他身后。
罗闵的许多行径都与陈啸设想的形象差得远了,他生怕罗闵要将馄饨捡回家吃进肚。
好在罗闵虽然孤僻,倒也不是什么都吃的傻蛋。
见罗闵把糟蹋的馄饨连碗丢进垃圾堆,陈啸松了口气,继续跟在人屁股蛋后,在开水房边的水龙头下冲干净手掌。
小卖部就在前头不远,陈啸想叫住人跟他到铺子里拿钱。
就算声音发不出,他大可跑上前拉住罗闵把他往家带。
可刚迈动步子,就瞧见人有说有笑地向开水房来,陈啸只能匆匆记下罗闵转去的方向,匆匆跑回家。
取了钱,果然在面馆前瞧见了人。
大锅炉掀开盖,白色蒸汽涌出,顺风向扑了罗闵满身,散去。
以前陈啸就拿这水汽儿讲故事,说这白汽儿啊和工厂的大烟囱冒的白烟是一样的,都要飘到天上,做云彩。
有人听了他的话,凑到别人锅炉边上等掀盖,险些烫伤落下大疤。
陈啸也被揍得屁股开花。
若是那人像罗闵一样聪明些,站得远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罗闵也不聪明,馄饨一煮就是十来二十分钟,面馆里那么多凳子,非站在店门口等。
陈啸腹诽着,快步跑去,将手里捏的五十块拍到罗闵胸口。
他从小身体好,力气大,拍得罗闵还没长成的身板,晃了晃,有点后悔。
正要瞎比划道歉,罗闵说:“我没有零钱还你。”
罗闵把钱递回去,陈啸却急了,推着他手臂不要。
“我只要十块。”
陈啸摇头,把五十推回。
罗闵也犟,他不肯接受这平白多出的赔偿。
陈啸气极了,若是他发得出声,必然要指着罗闵骂,怎么就这么死脑筋,有便宜不占,笨猪啊!
罗闵不收,他也非要给,不知道谁才是真蠢蛋。
“面好了!”老板打断他们的拉锯。
纸币留在罗闵掌心。
“再要一碗馄饨,在这吃。”罗闵说。
老板让他自己找零。
罗闵留了一张十块,将剩下三十五留在桌上,提着两碗面跑走,那碗馄饨下了陈啸的肚。
陈啸最终确认永久性失声时,陈父陈母把他抱在中间哭得泪不成声。
陈啸掉不出泪,想,果然是这样,尘埃落定,不用再抱有期望。
他定了性子,手语学得飞快,进度把陈父陈母远远甩在后边。
不能说,还能看、听和写,陈啸顺利从技校毕业,没想着再读书,回到了柜台后。
曾经的朋友们大多搬走,在城中村,年轻的血液替换得很快,剩下的人偶尔也光顾他的铺子。
每天人来人往,陈啸从不孤单。
但有时,他也会探出头,看看那个和他一起被归为异类的人有没有路过。
“其实你没把我当朋友,只是我甩不脱,你也没得选是不是?”陈啸手语一向打得快,现在更是几乎看不清。
罗闵看上去挺清明,实际反应慢了不止一倍,脑袋沉重,一件事得多花好几秒思考。
他愣了好几秒才搭上线,理解了手势背后的意思,“没有,陈啸,我不是……”
不是没得选,还是没把你当朋友?
一句话卡壳,罗闵好半天才想着接什么,“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从小认识的……”
“对,但是你上高中以后才和解,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在那之前,你是不是也挺讨厌我的?”陈啸压了几天的话像打井的水一般向外冒。
罗闵摇头,“没有。我没想过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合着就他一个人把人当假想敌,又嫉妒又羡慕地过了那么些年。
虽然早有预料,陈啸还是气得在房间内来回走。
房间内只有罗闵回答的声音响起。
“前几天和裴景声走了,我找到猫,送到他家里。雨下得大,在外面住了一晚。”
“魏天锡是高中的朋友,之前一起竞赛。”
“没偷藏辣椒,都被你收走了。咳嗽快好了,没有骗你。”
“……我不能收他的钱,陈啸,他不欠我的。”
话题又落回这儿,陈啸一想起那长串零就气得头疼,收了钱又不一定要认,就这么远走高飞高枕无忧不好吗?
对着才说了几句话,又压不住咳嗽的青年,他说不出重话。
冲了杯梨膏水摆到罗闵面前,硬逼他喝了,把粥重新热过,看着罗闵一口菜一口粥吃了大半碗。
几盘菜摆眼前就跟看不着似的,一天到晚喝个破粥,和他怄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