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被端起来时,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很困吗,吃完饭再睡。”
手穿过后腿卡在腋下,裴景声走得很稳,语调平缓,罗闵清醒过来支起头时已被端上了岛台。
他在桌上吃吗?
疑问的眼神投向男人。
不知怎么理解的,男人递来湿巾,“要擦手吗?”
“……”黑猫叼过湿巾,放在台面,把爪垫摩擦摩擦,一只前掌擦好再换一只,裴景声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清洁。
“好了,很干净。”裴景声自然地接手湿巾,将分装好的碗碟摆到罗闵面前,“尝尝味道,我没放什么调料。”
虾壳已提前去了,剪成小段,方便入口。
无需额外调味,海鲜本身的鲜甜就足以打动味蕾,罗闵工作期间不适合摄入太多食物,对饥饿感习以为常,现在却也不免感到满足。
幼猫饿久了再进食总会忍不住发出嗯嗯的声音,黑猫倒不会,倒是把虾肉嚼得脆生生。
吃得很香,认真程度与吃黄灯笼椒时差不多。
联想到青年俊逸冷淡的脸,不由将视线停留得更久些。
被注视的直觉强烈,罗闵维持着原有动作抬眼。
“怎么了,要尝萝卜吗,只用水煮过。”裴景声笑脸相迎,拣了块煮得软烂的胡萝卜到瓷碗中碾碎,添入罗闵盘中。
……将胡萝卜泥快速舔入肚,黑猫吃了半饱,舔舔嘴,放慢了进食速度。
与裴景声同时结束用餐,罗闵没急着走,他总归不是真正的猫,不能心安理得由裴景声一人做饭、清洁。
见黑猫留在岛台,像监工似的脑袋跟着他转,裴景声压住内心搂住黑猫闻脑袋的冲动,手下冲洗的动作不停,却无法阻挡自由奔放的想象力。
与黑色的阴沉、神秘相对的,猫的小黑脑袋闻起来暖融融,沁人心脾。裴景声只在黑猫入睡时闻过那味道。
不过与其说是气味,倒更贴近于一种感受。
舒适的,柔软的,把脸埋进小猫毛发中,如同睡进一片小型蓬松的云。
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丢盔卸甲。
然而,想要吸一吸黑猫,就必须小心且不留痕迹,借着替他剪指甲,擦脸的名头,捏捏肉垫,揉揉毛毛的脸蛋。
只有借着“正事”的名头,才不会惹黑猫起疑,不令他生怨。
只是文文的黑猫不知道裴景声的险恶用心,那由青年变化的黑猫会觉察出那些细微之处的喜爱之心吗?
“喵。”微凉的触感印在小臂,黑猫不知何时跳上台面,前掌搭在他身上,视线落在不断涌出的清水中。
裴景声才意识到自己放任流水淌出太久,将长着猫耳的青年逐出脑海,关上水流,将碗碟放入洗碗机,“谢谢文文提醒,好聪明的小猫。”
对猫来说很值得一夸,对人来说大概不值一提。罗闵想,裴景声遵守约定,只将他看作黑猫,对于裴景声来说,他只是文文,倒是一件好事。
至少,罗闵不需在与裴景声相处时,时刻斟酌审视自己的行为。
他在这儿,就只是一只猫。
大概,兴许可以这样。
这也是裴景声所需要的,如果只是如此,罗闵可以做到。
“别靠着窗,掉下去怎么办?”男人手抵在窗边,有小块儿地方被猫烘得暖和。
罗闵从飘窗边起身,转身回视玻璃窗,坚固结识。
哪怕是裴景声尽全力撞上去,头破血流的可能性也比整块玻璃掉下百米高楼来得实际。
不过,他无意与裴景声争执,跳下飘窗,抬头看人。
“该睡觉了,吃饭前不就累了吗,今天早点休息。”末了,裴景声又极为民主地加上“好不好?”
黑猫点头同意。
拍摄排得紧,每分每秒都要求罗闵给出最佳状态,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少,觉都是插着空闭眼眯一会儿。
若非罗闵年轻身体底子好,连轴转了一周,怕是得爬着出影棚。
毛芸年纪长点,没爬出去,脚下和飘也差不了多少,道别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不睡三天三夜回不了神。
罗闵能撑到现在,神志尚还清醒,已是不易。
不过,也处在断电的边缘,脑袋如蒙了层雾,反应慢了半拍。
洗漱后被裴景声托抱回去,对裴景声的解释:“辛辛苦苦把脚擦干净,自己走再上床会弄脏”接受良好。
柔软从四面八方包裹身体,思绪陷入黑沉的前一秒,罗闵才意识到,他完全不必再和裴景声共睡一床。
然而新换的床单被套淡淡的清香放松精神,黑猫来不及提出质疑已陷入梦乡。
裴景声在一侧留了盏床头灯,四周静谧无声,仅有黑猫沉沉的呼吸声,暖黄灯光被黑色毛发吞噬,照不亮黑猫藏起的脸。
裴景声靠在床头,骨骼立体隔开光影,他看着黑猫,似乎在想什么,眼底却无思虑。
思绪起起伏伏,未进入心间,无言时光流淌,世界陷入黑梦。
睡意以难以抵抗的速度侵袭,裴景声以为自己难以入睡,却轻易坠入深层梦境。
未厘清的猫与人的边界,匿于内心未言的话语,尽在梦中成为真实。
梦,从裴景声反制青年续起。
是梦,裴景声清醒地认知到,除了他接触到的一切,尽是模糊不清的黑雾。
也因此,压制身下的青年,真实且清晰。
他是幻梦中唯一的白。
上一次,梦以黑猫结尾。
裴景声等着罗闵幻化为猫,在梦中,可随他心意行动,将未能在现实中达成的期待化为现实。
“裴景声。”声音在黑雾笼罩的空间响起,如天外来声。
裴景声应声,“嗯。”
罗闵拧着眉,看上去极为不满,“你在想什么?”
裴景声在想什么,罗闵怎么会知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亲你的肚子。”裴景声毫不羞赧,丝毫不介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这只是梦,当然尽可以为所欲为。
“想咬你的耳朵,看着很软很弹,不知道怎么长得。”
“想把你从头到尾揉个遍,你全身炸毛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黑猫的样子和你很像,是故意长成这样的吗,招招爪子就有人扑上去把你带回家。”
“罗闵,我真的很喜欢你做猫的样子,不听话但很容易让我心软。”
听得他剖白, 罗闵既没为他直白的语句吓到——这令裴景声感到可惜,也没表现出信任依赖——这在意料之中。
黑色长睫垂着,轻盈,眨动时却掀起一阵清风。
“但我现在是人, 猫的身体里, 是人。”
裴景声没有回答我不在意。
对他来说,养一个人与养一只猫, 没什么太大差别。
当然, 他绝不是轻浮的那类人。
纵观裴景声成长之途,裴优林仅占据了极小一角, 而这无甚重要的人, 唯一教给裴景声的,便是懂得珍惜。
摔碎一只杯子与摔坏一块名表是一样的,一匹马驹与一朵鲜花是一样的。
它们都属于自己。
从出生到死亡, 拥有与失去共存,独特的东西少之又少。
出生在富贵之家,裴景声得到什么太过轻易,无甚喜爱,众生不过泛泛。
在外被人踩在头顶都能笑脸相待的裴优林唯独看不惯儿子, 将他丢入尚未开发的海岛, 告诉他, 裴景声不会死在这, 除此之外,裴优林不予保证。
一滴水珍贵, 酸涩的果实珍贵,磨砺的石斧与掌心的茧珍贵。
火苗吞噬枝条,海浪拍打暗礁。星空不会言语, 倒映眼底。
吵嚷却寂静。
裴景声在岛上住了十七天,第十八天,他放烟引来了盘旋的直升机。
回家时,他像一只被酱油涮过的野猴。裴景声做的第一件事,是向裴优林下巴上来一拳。
没有话语权,只会任人施为,裴优林美曰其名的教学不过是一场权力的绑架。
裴景声的确懂得了珍惜,便是落在自己手上的绝不放过。
文文是人是猫,重要吗?
对裴景声来说,不重要。
但对罗闵来说,很重要。
裴景声不得不缓下步调。
人和猫,确实是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裴景声回答道。
甚至到目前为止,他也是唯一知道的人,裴景声极力避免因此自满,罗闵非自愿地托出秘密,是不得已,是不可选。
不满足的因子在作祟,裴景声渴望得到更多,尽管他不知索取的尽头是什么。
罗闵不解:“那你还喜欢猫什么呢?”
在梦中,他穿着离开时的黑毛衣,衣领包裹的脖颈修长漂亮,头发蹭乱了,少了几分警惕。
视线被翘起的黑发吸引,裴景声没有回答。
喜欢猫的模样漂亮,叫声好听,还是爱它柔软的毛发拂过手心,没有喜恶的玻璃珠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自己?
如果是这样,任何一只猫都能做到。
不必是黑猫。
然而总归是不一样的,交集堆砌缘分,既然相遇,就不再孤立。
一言一行微小的改变,叠加思维的聚变。
人因互相影响而不同,因伤痛而成长,靠共同的记忆积攒情感。
更因为在乎,而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裴景声沉默得太久,黑雾向中心笼罩,青年的身影逐渐模糊。
“再留一会儿吧。”裴景声说道。
再多逗留一会儿,直到梦境无法支撑,从他开始崩塌。
直到注定度过的黑夜被盛阳驱逐,停留一段时间歇歇脚。
“裴景声,你是喜欢这个吗?”
罗闵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面上更是沉静。
然而在他的头顶,黑发之间,却不知何时长出两只三角耳朵。
细密的绒毛覆盖,长毛从耳廓探出,正是与黑猫毫无二致的猫耳!
不过看着更厚实些,在罗闵说话间,微微抖动着。
裴景声呼吸一乱,很快调整回来,看不出他产生过丝毫波动。
罗闵顶着一张面无表情但实在出众的脸,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耳朵又动了,向前竖起,认真倾听的模样。
“不喜欢。”
“嗯。”
“我不是有特殊癖好的人。”裴景声淡声道,宛如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为此疑惑般想,为什么他的梦境不受控制?
他心念微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绞紧在罗闵身上,不曾移开半寸。如长蛇锁定猎物,危险的竖瞳聚焦,粗壮有力的身躯即将缠绕猎物。
挣动、呻|吟乃至喘息都不容许泄出。
在由裴景声主导的梦境中,罗闵丝毫不受限制,外貌、嗓音乃至性格都与现实中一般无二,除了脑袋上两只过于活跃的耳朵和对对待裴景声过于亲近的态度。
——若是罗闵在现实中长出耳朵,是绝不会问裴景声喜不喜欢,极有可能即刻打包自己离开。
大概是裴景声隐晦表示了不满,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改变。
阻碍视线的浓雾散开,大片大片阳光从角落洒出,明亮温暖。
罗闵受不了骤然变化的光线,垂下头躲避光源。
裴景声伸手替他遮挡,手指仅离那毛绒绒的猫耳仅有一掌距离。
它们可怜地向两边垂,显得主人委屈极了。
下一秒,灿烂的晴日便多云转阴,雨声嘀嗒却无雨水湿冷。
雨水阻隔在窗外。
他们回到了家中,正坐在客厅中。
身下的沙发柔软,舒适,黑猫昨天陷入其中昏昏欲睡。
罗闵背靠着沙发,慵懒闲适。
他微微闭着眼,双手自然垂落搭在身前。
裴景声放轻了声音,“你想休息了?你在我的梦里,也会觉得累吗。”
他话语中带着谴责,为罗闵入梦的不敬业不满。
“别睡,再说两句话。”裴景声恶劣极了,极力阻碍着青年入睡。
罗闵撑起头,拧眉,“你很吵,你到时间去上班了。”
“我是老板,我可以晚点再去。”
“……你会赚不到钱。”
“我的钱够用,上班只是挣更多钱。”
“……”罗闵没话说,被他的无赖惹得不耐烦,终于睁开了眼,强调道:“你很吵。”
裴景声不肯噤声,他看着罗闵蓝绿色的眼睛,“你眼睛也变了,为什么变?”
“在你眼里,我是黑猫,猫本来就有毛耳朵和绿眼睛。”
清透的蓝绿眼如湖水般澄澈,点缀着本就锐利的长相,神秘而饱含攻击性。
是与黑眸截然不同的感官。
吸引着人不愿移开视线,沉溺于幽静的湖底亦未尝不可。
“罗闵,这不一样,人和猫是独立的。”
“我不是文文了吗?”
“不,你是,你们是一样的,一直以来就只有你,但是人和猫的形态是不能结合到一起的。”
“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梦。”
他们之间时常发生这样毫无作用的拉扯,裴景声没有一次占过上风。
即便裴景声有理,气也直,事后,还是不占好。
罗闵在靠背趴下来,伏在手臂上,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裴景声。”
裴景声侧身。
“我不是填补感情的替代品,哪怕文文是我,也不行,你明白吗?”
心被抓着小尖揪起来,裴景声看到罗闵眸色切换为一黑一绿,诡异又和谐。
“当然没有……”
裴景声神色严肃,“当然没有。”
闻言,罗闵竟笑起来,唇向上勾,眉间舒展,“那你为什么让我长出耳朵,你想摸吗?”
说着,他竟低下了头,似是鼓励又似引诱。
绝对不能伸手。
绝对不能中计。
虽然裴景声不了解罗闵,但他了解罗闵变化而成的黑猫。
每当黑猫挺拔地端坐着,高昂着猫脑袋,或是趴着露出毛发柔顺的后背时,绝不能伸手抚摸。
他不是在讨要抚摸,只是引诱人类堕落的特殊手段。
猫的心机,是人永远摸不透的。
就算罗闵不是普通的猫,也同样适用。
谁知道等待裴景声的是一道爪痕还是冷漠排斥的眼神。
哦对了,罗闵现在是人形,可以给裴景声来一拳。
比起能摸上更厚实暖绒的猫耳朵又算是什么呢?
会动的,长在罗闵脑袋上的耳朵。
在他的梦境中,一切伤害都是虚假的,留在掌心的触感与满足则无限逼近于现实。
为什么不顺从心意呢?
裴景声伸出手,向着那翘起的黑发、机敏竖起的猫耳靠近。
触手可及之时,罗闵抬起头,指尖与发丝擦过。
“梦该醒了。”
白光大亮,青年的身影消逝不见。
裴景声睁开眼,梦境纤缕必现,印在脑中难以忘却。
清晨六点十分。
黑猫尚在睡梦中,盖起的薄被随呼吸一起一伏,睡颜恬静,对裴景声梦中遭遇似乎毫不知情。
裴景声报复性地揉上尖耳,薄薄的,凉凉的一小片。
让人不禁探究,在梦中,也是如此触感吗?
对不知情的报复骚扰不满,黑猫前掌伸长包起耳朵,赶走作乱的手掌。顺便将黑乎乎的脸埋进枕头。
罗闵睡得沉,隐约察觉到床侧一轻,持续散发的热意远去,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循环系统中消散,没精力再思考,他又陷入无知无觉。
血水滴落在水池,溶入清水,没了影迹。
冷水扑在面上,减缓了燥意,鼻血被止住,裴景声看向镜中。
水珠顺着眉骨、下颌滴落,脸上很干净,没有留下血迹。
英俊的一张脸。
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一夜未平的心绪。
裴景声扯过面巾,擦干水渍。
双手撑在水池,面对洁净的水池,良久无言。
冬日才冒出头来。
飞机平稳降落, 进入跑道。
性急的乘客已解开安全带准备起身,空姐劝阻道:“飞机还在滑行,请各位旅客留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等待飞机停靠。”
显然, 收效甚微。
机舱内仍是一片躁动。
他们刚从疲惫中醒来,或是迟迟没有入睡, 所有人都显得疲惫至极, 油腻的头发、褶皱的衣领——这是为凌晨的廉价红眼航班付出的代价。
唯独坐在机翼处的一人精神奕奕,通过小而窄的舷窗向外张望着。
这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少人第一次乘坐飞机都会为此感到震撼而激动, 不过在下飞机时就会开始抱怨——紧紧贴合、无法调整的座椅靠背,无孔不入的推销广告,在耳鸣中听不真切但扰人的模糊广播。
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 极少有人再去关注共处于狭窄空间内的人是谁,每个人都想早点挤出去,到旅店或是家中的床上一觉睡到中午。
飞机停稳了,含糊不清的广播再次响起,播报空姐代表航空公司的感谢语, 乘客按捺不住站起身, 从行李架上取走随身物品向外走。
人有些多, 不得不挤在过道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