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不死心地拱塑料袋,被提起完好的耳朵教训,“你闻得出来肉已经坏了,不要还想着吃。待会我再带你去买,可以吃新鲜的。”
耳朵被抓得很松,很快就放开了,被教育的黑犬顶脑袋蹭罗闵的膝盖,把习惯蹲下身的青年撞得左摇右晃。
像摸准了罗闵的脾性,总有办法叫他妥协。
有点气闷却不能与它计较,裴景声面对黑猫时大概也是如此心情吧?
“你不听话就只吃狗粮吧。”罗闵抵开一只耳,站起身不看它。
“呜……”体型不小的黑犬听懂青年语气中的冷淡,脖子勾住他的膝盖窝蹭,将腐败的烂肉抛之一边。
看着他们相处,周郃嘴角挂起笑意,在罗闵转头前,步入卧室。
即便过去十多年,周郃依旧记得罗锦玉的布置习惯。
枕边总有两本故事书,被子铺在床上,只对折一个角。无论房间多小,都摆着一个书柜,放看完的故事书和小摆件。
在已离开的家里,柜子顶端还放着罗闵出生百日的纪念照。
拍得不算好,拍照时他还在犯困,眼睛没睁开,靠在躺椅里,穿得圆滚滚又戴着帽子,一张小脸只露出一点儿。
但罗锦玉很喜欢,她常常摩挲着那张照片,并把它摆在起床就能瞧见的书柜上。
唯独走得匆忙,像是把它落了。
她把孩子带走了,把相片留给周郃。
她这么喜爱那张相片,安定后应该记录下更多瞬间才是,毕竟罗闵一眨眼的功夫就会长大一截,留下他成长的纪念,不会遗憾。
可此时,周郃转遍了卧室,都没找到罗锦玉与罗闵留下的一张照片。
不止如此,整间屋子像被特意清理过,除了照片,目之所及任何能留下时间印迹的东西都不存在。
她不写日记,没有账本,甚至收据都不保留一张。
在这间卧室里,不知岁月流淌,一切都如同旧时。
周郃放下了矜持,拉开所有抽屉,一无所获。
罗锦玉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相关的东西。
也是,她离开时甚至没有提走自己的行李,怎么会带走与他有关的东西。
唯一有关联的,只有他们的孩子。然而没多久,周珏也成为了罗闵。
怀闵怀闵,罗锦玉是在思念谁呢?
她要记住什么,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膝盖磕在地上,硬涩地发痛,周郃麻木地起身,打开最后未曾开启的衣柜。
瞳孔紧缩,浑身汗毛直立竖起,他僵在柜门前,一时竟无法动作。
衣柜中央,摆着洁白如新的陶瓷罐。
周郃当然知道它是什么。
里面盛着罗锦玉的骨灰!
难怪他找不到罗锦玉的墓地,没有一片墓园的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他以为她连同自己的名字一并更改,却没想到,她的骨灰被罗闵留在了家中。
放在衣柜里,锁在卧室中。
无论是周郃的家乡还是柳市,都讲究入土为安,人走后停棺三日便火葬下墓,生前所用一并烧尽,一切需赶在第四日正午前结束。
留在家中,是大为不敬蔑视死者的行为。
更何况没有供奉,而是随手放置在衣柜之中。
这一切都与周郃所想相去甚远。
这拥挤狭窄的家,虽然整洁干净,却始终难以摆脱潮湿的气息,它无孔不入地钻入周郃的身体,令他遍体生寒。
绝非恐惧,他只是茫然。
罗锦玉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争吵,最后一次见面时尚在拥抱。
既然选择离开,为什么没能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呢?
他心底埋藏已久的怨恨喷薄而出,夹杂着困扰他十数年的不解一遍遍冲击着脑海。
指尖触碰陶罐,只有冰凉。
如果摔碎了它,罗锦玉的魂魄又是否会归来,周郃想问一问她。
到底为什么没有任何的前兆,没有一句指责的话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
为什么你的过去我一概不知,我不追问,你也一句不提,直到最后,我得到的仅有的消息,记在心头不敢错一字,却是无用功!
名字,是否也是假的,相处的几百个日夜,也是假的吗?
周郃有怨恨,他为什么不怨,他只想给予他的家庭更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有错,可为什么就到了再也追寻不到的地步?
两年相爱,十多年辗转难眠。
愧疚与怨恨久久纠缠,他渐渐不再去想,而是放下。
罗锦玉是自愿离开的,他甚至无法大张旗鼓地张贴告示,因为每分每秒都有新的人哭诉着被迫的离别,那些泪水比他更真实,更令人动容。
当闪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一个陌生人口中,他也想,罗锦玉是否会后悔。
不能徒留他陷在过去,将仅有的回忆拉出反复鞭笞。
不能只有他,悔之不及。
阵风刮来,打在房间窗上,窗格摇动,客厅里响起罗闵的声音,像在通话,夹杂了几声咳嗽。
周郃知道自己应该快一点离开,留罗闵在家休息。
他在这儿,青年的心情总不会太好。
但脚步挪动不了,所有的房间没有一块儿空间留给他,那些纠缠他的情绪却在踏入屋内短暂地平息。
哪怕多一眼,多听一句话,他也想留在罗闵身旁,留在这个潮湿狭窄的家里。
“你在想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我们的孩子知道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周郃靠近骨灰罐,轻声说道。
“我现在只有钱,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你留给我们的相处时间太短了,我连丈夫的责任都没承担多少。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我印象里,还很小,我怎么也没办法想出他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倒是想过你变老了会什么样……”
他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手抵上罐体,宛如触摸着尚还年轻的妻子的脸颊,“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周郃没找到什么可以带走的。
只有一件事, 希望能征得罗闵同意——将罗锦玉的骨灰葬于墓地。
无论如何,留在卧室中都不是好抉择。
谁想踏入家门瞥到紧闭的房门,就会想起母亲死在家中,骨灰留在卧室呢?
死亡无须避讳, 但周郃不想罗闵这样年轻就与生死纠葛在一起。
如果可以, 他甚至想将地板撬开重装。
这是生活的地方,不应该留下无法清理的污渍, 哪怕是母亲体内流出的鲜血。
周郃思索着, 捧起陶罐,比想象地要重也更滑, 他不得不将它放下调整。
边上承托的却不是结识的木板。
而是可以推动的木箱。
它藏在悬挂衣物的阴影里, 又是棕黑色,周郃的关注都落在骨灰罐上,竟没发现它的存在。
将陶罐重新摆好, 周郃拖出扁平的木箱,确认衣柜中再无其他物件后,开启了它。
里面物件并不多,分门别类地规整放置在它应有的角落。
有三枚戒指,大小不一, 其中一枚甚至很粗糙地用草绳编成, 却很光滑, 似乎被人抚摸了多次。
令两枚倒像是一对儿的, 似乎是铂金制成,一大一小, 大的那枚款式更简洁,是男款。
它们被装在薄丝勾的袋子里,袋子磨损的痕迹明显。
不是周郃送的。
他与罗锦玉结婚时, 钻石戒指正炒得火热。几乎所有新人手指上,都嵌着一颗钻石。
即便彼时他囊中羞涩,也咬牙做工几月为罗锦玉买下一枚钻戒,刚好是1.314克拉的,销售人员甚至特地送了一对儿素圈给他们,祝福他们的好运。
可无论是那对儿素圈,还是镶着闪亮钻石的戒指,都没有被罗锦玉带走。
是后来她遇到的人么?
周郃的猜测不无几分道理,因为箱中还叠了几块丝巾,很鲜亮的颜色,罗锦玉只在恋爱时用这样明快的色泽。
再有的,就是几个小布偶娃娃,自己缝的,针脚很乱,布料也早已发黄。
小心提开脆弱的玩偶,在最底下,竟然有周郃遍寻不到的相片。
只有几张,是后来塑封过的,有些已经开始发硬脆化。
周郃不得不小心地将它们捻起捧在手心。
然而在看清相片上的面孔时,他却忍不住收紧手心,捏碎一角。
相似的眉眼,相差无几的线条轮廓,除了更稚嫩些,几乎毫无差别。
相片上清晰地显露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脸。
竟与周郃相像到了可怖的地步!
如果不是确定罗闵是他唯一的亲生子,这相片中的孩童的脸简直就是明晃晃的证明,任路边的野狗看了也会口吐人言,认定这是周郃的孩子。
但绝无可能。
周郃绝不是不洁身自好的人,从未和其他人发生过任何关系。
可这个孩子是谁?
罗闵小时候绝不长这样,若非如此,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开玩笑说,罗闵是他从医院里偷来的最好看的一个养着。
他的亲生孩子不像他,也不像母亲,粉雕玉琢得如同上天掉下来一个仙童,落到了罗锦玉肚中。
就算再变化,也不会再五六岁时突然变了面容。
他紧紧攥着这张相片,一时竟不敢再往下看。
罗闵的声音很近,就在门口,“你还不走么。”
打开的衣柜门阻隔了视线,周郃捏着那张相片竟生出汗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些话要说。”
“……好,十分钟,待会有人要来。”
罗闵离开了,他知道周郃会看到骨灰罐,却不知道他对着一件死物竟也有话要说。
他让出了空间。
心脏疾速地搏动,周郃翻开了所有的相片。
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孩子的照片。
有一张,是罗锦玉与孩子的合照。
她看上去格外年轻,比周郃遇见她时,眼神更鲜活光亮。
她蹲着,双臂环绕着站立的孩子,看向镜头,笑得很灿烂。
不是印象中的温柔恬静,而是蓬勃到无法确认是同一人的生气。
而她怀中的孩子,活泼而友好地模仿母亲,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笑容。
此外都是那个孩子各个时期的照片。
有一张那孩子看起来更小,趴在床上,眼睛闭着,大概是睡着了。
他与罗闵毫无相似之处,唯独这张,眼皮下弯的弧度与微侧的脸,与罗闵幼时像了六成。
罗锦玉的遗物摊开在眼前,周郃却只想将一切撕碎砸烂。
他阻止大脑运转,不去想这些都代表着什么。
罗闵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他之前拥有过一个孩子,满怀爱意地记录下他的成长。
在看着他的百日照时,心里又在想着谁呢?
那个孩子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罗锦玉和罗闵生活在一块儿?
罗闵认出他,是否是因为这张脸?
那个孩子呢,他总不会像罗闵一样谁都不相像,只是刚好长成这副模样。
罗锦玉的靠近、亲昵与离开似乎都有了解释。
罗闵就在门外,周郃却不敢站起身再对上他的眼睛,他不敢问了。
那冰冷的骨灰罐依旧待在衣柜间,却似从罐中伸出触手将屋内屋外所有人裹紧,罗闵曾经是否也像他一样呼吸不畅,无法确信这些为真实?
他取走了那张被捏碎的相片,将木箱物归原位。
看着那洁白不沾染一丝杂质的白色陶罐,周郃紧紧合上了柜门。
“我没有要带走的东西。”周郃镇定自若地说,“不过,你能给我一张你以前的照片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或许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或许是他没有提出更令人为难的要求,罗闵竟然没有拒绝。
接过那小小的一寸照时,男人在外套上反复蹭干手心,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钱我会退给你。”罗闵的背挺得很直,似乎没为任何事折下腰。眼尾很长,也很冷情,他面对周郃的态度始终如此,那递出的一寸照是他仅有的容忍。
周郃的眼神落在照片上,那大概是小学时候照的,罗闵平视镜头,嘴巴抿得很紧,看着就不好相处。
和他现在很像。
男人不敢抬头也不敢应话,他急匆匆地离开,金属门吱呀在背后合上,嘭地一声。
他快步向下走,在门口时撞到了人,是个年轻人。
周郃低声道了抱歉,他仓皇地从这里逃走。
魏天锡揉揉撞得生疼的肩膀,不甚在意地跑上台阶,脚步轻快。
“开门。”
还在台阶上,他就开始叫门。
才站定,又忍不住举起手腕,在门板上叩叩。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罗闵锁上主卧,给一只耳套上牵引绳后开门,门后映入一张青春洋溢的脸。
“你开门好慢,刚从房间出来?”
罗闵懒得解释,索性“嗯”一声。
魏天锡举起果篮,一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模样,“我给你带了水果,没有橙子。”
“你家是不是没有多的拖鞋,要不然我穿鞋套也行,阿姨在家……”他第一次踏进罗闵家中,从昨晚起他就兴致高昂。
“她去世了。”罗闵打断他,“不用换鞋,直接进来。”
魏天锡的话头止住,他有几秒完全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他何止不知道呢,若非他还有些修养,他该脱口而出,那个喜欢李代桃僵的女人呢。
可听到她一死,他却没法说出任何话来。
他意识到,这是件极为残酷的事。
未出口的话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比起魏天锡嘴上不停地叨叨,他沉默的状态才是罗闵习惯的模样。
在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沉默才是常态。
只不过那时魏天锡还远不成熟,梗着脖子与罗闵较劲,现在却是不知如何说出那几句安慰的话语。
伤人的话早就放出,有太多疑问尚未解决。
一只耳挣动牵绳的摩擦声打破平静,魏天锡与黑犬面面相觑,彼此都面露不善。
“把它解开吧,它应该不会再咬人了吧?”他故作轻松道。
“一只耳,没事,坐好,我不想把你关到房间里。”罗闵走过去安抚黑犬,顺便提醒魏天锡道:“别太紧张,它会感受到。”
魏天锡在餐桌边坐下——除此之外,他没地方可落座——一只耳拴在沙发边。
罗闵显然没什么招待人的经验,连杯水也没倒,他在黑犬旁坐下。
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黑色的毛衣领衬得他耳朵以下露出的皮肉柔腻,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这一点少见的颜色落在他身上,总让人忍不住亲近他,又被阻隔于他无意识划出的界线外,靠近不了一分一毫。
魏天锡正站在这线上,努力张望他曾留下的痕迹。
“当初我说要出国,是想试探你。其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准备,也不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得太快,我家里人才高兴没多久……”
他放弃竞赛的选择,让所有人都很不理解。班任每天找他谈话,也没得出一个结果来。
“就是,定不下心。”他知道,就算他参与了最后的考试,也不会有好成绩。
魏天锡以为罗闵会理解他,但罗闵没有,他甚至觉得魏天锡很愚蠢。
那是罗闵第一次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魏天锡搓了把脸, “结果后来我还向你说了同样的话。”
他希望罗闵有那么一点点的在乎而主动打破僵局,然而罗闵没有,在他提出离开后,罗闵就与他断了所有联系。
“我尝试过通过阿姨的联系方式找你, 但是一次都没能打通。
“那天在机场, 我想你不会来,但是万一呢?万一你就来了。我等得不久, 但飞机起飞了我没赶上。”
罗闵抬起眼看他, “你不应该浪费时间。”
话毕,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微微皱起眉, 唇线紧绷。
不料魏天锡却笑了,张扬肆意,“哈哈哈对, 我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没有指望的事上,我买了最近一班航班,多花了一天中转时间,飞到了目的地。
“只晚了一天。
“我到的时候那里天已经黑了,约定接送的车晚了半小时, 我站在那儿等, 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又想, 你在干什么?
“我想你在学校里没有说话的人, 每天独来独往,天没亮就到了教室, 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放学。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我有点恨你,我想你不习惯没有我陪伴,觉得不舒服, 觉得难受孤独,想到你不爽,我竟然挺高兴的。”
说着说着,魏天锡靠在椅背上,不去看罗闵,扬起头,顶灯晃眼。
“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感想吗?”
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响起,带着点迟疑与不确信,“……我不记得了,没什么想法,和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