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罗闵记得他么?周郃不再确定。
一丝怨恨也无,一丝期待也无,空荡的,冷静的。
喉结上下滚动,周郃似乎站在了罗锦玉面前,他年轻,也毫无经验。
“尾款打到你账上了,你收到了吗?
周郃等待罗闵追问:你仅仅为了这件事而来吗?
“抱歉,我没看消息,谢谢。”
轰隆,身体中的云层摩擦,电闪雷鸣。
周郃看着罗闵解开手机,低头查看。
两笔收款,一笔五位数,一笔数额巨大,标注无偿赠予。
罗闵当即抬头,“你转了一笔钱给我?”
周郃放轻了呼吸,“我听说你遇到一点困难,这笔钱算我个人赠予,和闪影没关系。”
“我不需要。现在去银行我退给你。”
陈啸瞥到一长串零,标在小数点前。
他停滞了一会儿,手指几乎陷入罗闵肩头,他拉住青年,不让他迈步。
“放手,陈啸。”罗闵掰陈啸的手,然而那手指如焊上去般纹丝不动。
“这是你的。”陈啸眼睛泛红,他单手比划。
罗闵退开两步,挣开了陈啸的手,“这笔钱和我没关系!”
“你应得的!十几年来的抚养费!你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该让他付钱。你有了钱就能过好日子,能去上学,能过得光鲜亮丽,你为什么不要?
“他欠你的,从十多年前到现在,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再早一点找到你,你妈也不会死!
“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成怎样?身边围着一群残废,不上学,三头两头不见踪影带着一身伤回来。
没什么可高兴的事。
不笑也不哭。
像死鱼一样漂浮在江面,无声无息地消解,了无踪迹。
更何况这是多大一笔钱,他几辈子都赚不来。罗闵该拿着这笔钱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开。
罗闵应该长成陈啸曾经嫉恨的模样,光鲜夺目,骄矜自傲。
何必弯折脊背生活呢?
痛苦与挫折,本就是不必经历的,能避开为什么不避开。
这笔钱,罗闵就该拿得心安理得。
这是对他的补偿。
或许他们就此分别,但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陈啸被这丰厚的礼物冲晕了头脑,他逾越了界线,他忘却了分寸。
罗闵的脸在眼前清晰的瞬间,他倏忽一震。
他亲手敲开的缝隙合拢,冷硬的石膏封上罗闵的面容。
塑像冷声开口:“她活不下去,早晚都会有那一天。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
“这不是施舍,小闵。”周郃终于寻到空隙开口,陈啸背对着他,他看不清两人交流了什么。
“是我错过了,我没能留住锦玉,也没有抚养你,是我的错。”
如果他再多关心一点罗锦玉,留在家中的时间久一些,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不,你不是她需要的人,无论你再努力,她都会走。”
阴云攀附上青年的脊背,被隐藏在血肉下的火焰灼烧。
清明而燃着火焰的双眼斩断柔情歉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我应该和你印象中很不一样,我不会跳起来和你拥抱,也不会和你握着手弥补童年。”
鼓动的脉搏流淌着热血,灌输全身,周郃通体生寒。
“不……罗闵,你认出我了……”
至少罗锦玉应该对他们的孩子说起过他,或许罗闵还留有他模糊的印象……
“你应该意识到,没有一个陌生人会露出那种眼神,好像你亏欠了我。”
罗闵的脸因高烧而发红,眼睛泛着水意,却很坚定。
“没有,你不欠我,我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的嗓音发哑,声调渐渐低下来,“妈妈和你并不相爱。既然我们早就分开,彼此独立生活了十几年,又有什么必要重新牵起血缘?
“这世界上没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左眼冰凉,屋棚破开大洞,雨重新落下。
罗闵生来不聪明。
他不太懂弯弯绕绕, 一张讨巧的脸,人生前十八年都没想过怎么讨人欢心。
不会说假话,不懂照顾人的情绪。
因此也不明白为何身边人总是成群结队,闹哄哄地笑作一团转头又冷眼相待。
从小到大有挺多人向他搭话示好, 叽叽喳喳说话, 罗闵并不反感,却也想不出话题回应。
他们问, 他就回答。
罗闵是很特殊的人, 独特的好看,独特的气质, 独特的行为方式, 独特的性格。
小朋友们向往又害怕着这份特殊,想多了解他,靠近他, 成为独特的一份子,却发现,好像普通也没什么不好。
罗闵告诉他们,他的妈妈,有长长的头发, 温热的掌心。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 一点儿也不特别。
但问题是, 他怎么只有妈妈呢?
新朋友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不对不对, 你应该还有一个爸爸,有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还有很多很多分不清的大人,总叫你说出他们的称呼。
另一个人反驳:不对!你应该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不过我希望我有一个妹妹。
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罗闵被数双眼睛围绕着,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哥哥。
他们松了一口气,问他,那婆婆是什么样的呢?
罗闵说,丁婆婆身上软乎乎的,靠在上面就像陷下去,他两只手都抓不起丁婆婆的手掌。
哦,那丁婆婆有点胖呀,她的肉是不是会堆在一起像圣诞树?你们在家都吃些什么呢,为什么你小小只,她却那么大呢?
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丁婆婆和他,都有各自的家,罗闵回答。
啊!那怎么能作数呢,得是生活在一起,晚上可以搂在一起睡觉的才是家人呀!
哥哥呢,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他们最近才学会什么叫撒谎的概念,罗闵的行为简直就是用鸡蛋冒充石头嘛!
罗闵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说,哥哥就住在这里面,这是妈妈说的。
妈妈怎么能说谎呢?
于是问题又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哥哥肯定长得比你还高呀,怎么会在你身体里面呢?他长得太快,把你的身体顶破了怎么办?
他会说话吗,你们俩怎么说话呢,现在你和他是不是在讲悄悄话?
我觉得罗闵一定在骗人,他都没见过哥哥的面,而且没有爸爸,很可能是个坏小孩。罗闵,你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罗闵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老师是这么教他的,他说:“哥哥叫程云乐,妈妈叫他乐乐。”
至于长相,罗闵不知道,但妈妈说他们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所以他们应该长得很像。
不可能,有人又站出来反驳了,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每个人的心灵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一双相同的眼睛呢。
一对双胞胎也站出来指正,虽然长相相似,但他们俩的眼睛不一样,一个圆一点,一个长一点。
再听一听他们的心跳,果然也不同步。
罗闵和哥哥都不是一起出生的,怎么能一样呢?
一群小不点又争论起来。
有人认为罗闵没有说谎,他们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呢?
也有人说,罗闵就在这里,可我们都只见到了他,却没有他的哥哥,他不就是在说谎嘛!
你一言我一语,没人想起他们一开始是想和罗闵一起玩过家家了。
罗闵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角落,远离了聒噪。
双手摸上小小的胸膛,只有心跳撞击手掌。
哥哥,难道不在他身体里?
那妈妈,又在和谁说话呢。
“妈妈,哥哥在哪儿?”
罗锦玉低下头,小萝卜头抓着她的衣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蹲下来搂住他,不止掌心,她的怀抱也是温热的,暖融融,罗闵总是昏昏欲睡。
但这时,罗锦玉又会和他说许多话,他只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答话。
这次,罗闵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把脸搭在母亲的肩窝,“他们说,哥哥是不可能在我身体里的。”
拍打在后背的手停了停,热意扑在颈侧,“他们是谁呀?”
“是幼儿园里的同学,我和他们交朋友。”
“他们是怎么说的呢?”罗锦玉的手捧起孩子贴得热热的脸,大拇指左右摩挲着,神情很专注。
她总是很耐心地听罗闵说话,从未错过任何一句。
脸上有点痒,罗闵忍住了,他认真地说:“妈妈,一个人的身体里,只能装一颗心的。”
“我知道。妈妈知道,心脏很珍贵,每个人当然只能拥有一颗。”
罗锦玉很平和,温柔地顺着她稚气的孩子说,罗闵两手握住她的手掌,向下拉至胸口。
他将手掌抵在正中心,新生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清晰地传递到女人手心,罗锦玉的面容僵硬许多。
但罗闵毫无所察,“我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他们说我骗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他等待罗锦玉给他一个答案,他不必告诉其他人,只要他明白就好。
这可以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然而怀抱松开了一些,贴在胸膛的手也松开些许,罗闵一时失了重心,不稳地趔趄,“妈妈?”
罗锦玉笑了一下,笑容停留得很短暂,“小朋友们不懂,哥哥说话只有妈妈才能听得见。不要让他们伤害到你好吗,妈妈不希望你伤心,你要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罗闵点点头,远离了人群,母亲的爱足以托着他长大。
稚嫩易折的鱼苗逐渐长出厚而坚实的鳞片,一摆尾便能游出好远。
是他选择跟着罗锦玉离开。当他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斜挎着包,他主动丢下了一切,熟悉的环境、温暖的房间、柔软的地垫,还有尚有余温的玩具,跌跌撞撞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罗锦玉想要的那一个,但她仍然抱起了自己。
他不能被母亲舍弃。
罗闵透过透明的玻璃,看一看广阔的世界,重回礁洞。
罗闵从不谈论自己,相应的,他也从不谈论别人。
他对一切表现得兴趣缺缺,这让精力旺盛的同龄人很难找到和他的共同话题。
那些不爱交谈的,就更不会与罗闵扯上关系。
因此,他没有顾虑地埋头学习,从未掉出过名单前列。旁人不再向他搭话,而是仰望着他,称赞他或是不冷不热地刺一句,都没什么影响。
除了魏天锡。
他是罗闵见过最有天赋的人,聪明得担得起一句神童,人缘也好得可怕。
今天才和人搭上话,隔天便一起亲亲热热地翻墙出去吃晚饭。
罗闵是他碰过最大的壁。对时兴的、复古的、小众的都没兴趣,按部就班地上下学,是所有老师同学心中的模范生。
怎么有人能做到一句废话都不说呢?
魏天锡想不通,所以他围着罗闵说一些废话,罗闵不理,他也就拿起笔和他做同样的题目,刷一样的卷子。
他追赶得很快,确实聪明极了,罗闵终于停下来和他说上一两句。
明智地不谈论任何隐私,魏天锡在罗闵身边扎了根,形影不离地出行。
尚未脱离束缚的少年常常畅想未来,罗闵却很少说以后,他对未来没什么规划似的。
魏天锡一拍桌子,把下课补眠的同学惊醒,抱歉地打了手势,小声又慷慨激昂地说:“我们一起上国内最好的大学,比比谁先拿到名额,怎么样?”
罗闵拔出笔盖,在崭新卷纸上写下名字,同意了。
他们一起闯入全国竞赛,决赛开始前两天,罗闵失踪了。
他没有联系方式,只向老师告了长假。
魏天锡撬开办公室大门找他的档案,地址是错的,联系亲属只填了母亲,同样联系不上。
他消失了半个月。
罗闵返回学校时竞赛早结束了,他甚至还错过了两次模拟大考。
对于去向,他一言不发。
魏天锡和他大吵一架,罗闵竟然也生气了,他问魏天锡,为什么没有参加那场竞赛,魏天锡答不上来。
他们在彼此眼里,都是对自己毫不负责的人。
罗闵不在乎所有人,包括魏天锡。然而魏天锡在乎很多。
罗闵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与之前毫无差异,我行我素。
魏天锡脾气差了很多,静不下心,动着笔就将卷子撕得稀烂,常常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他不确定罗闵有没有看在眼里,但罗闵确实忍耐得很好,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觉得落寞孤独?
单方面无声的对抗以魏天锡的低头结束,他们重新成为连体胎,话却少了很多。
某天,魏天锡突然说,他要走了。
罗闵问他去哪儿?
有钱,出去上学呗,远渡重洋,酷不酷?
罗闵点头,说好。
魏天锡乘坐的航班起飞时,他坐在教室 ,写放弃推免生资格书。
一些人注定要离散,罗闵留在原地,照旧生活。
其实谁都不必低头,讨要更长一段路的相随,站台到了,早晚要下车。
罗闵也实在不明白,留在遥远的始发站的人,为什么要奋力追赶早已偏离轨道的列车。
他不懂周郃为什么流泪,他没有安慰的话想说,更不知为什么只是阐述事实,也让他感到疲累。
他想蜷缩回小小的礁洞,什么都不必想,长长地睡一觉。
几道脚步声交错, 扶手上灰尘积年累月堆叠无人清理,蹭在挺括的衣摆。
周郃跟在青年身后,不敢快不敢慢,始终保持了三个台阶的距离。
“到了。”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而是提醒一只耳。
黑犬听话地掉头下台阶, 很常规的防盗门,厚重, 打开门吱呀响, 整栋楼都听得清。
罗闵在一只耳后面进门,门没关上, 周郃挤了进去。
“她的房间在左手边, 我去拿钥匙,看够了就走吧。”
高大的男人挤在玄关,甚至不能说是玄关, 因为手边就是餐桌,他只能锁在进门那块儿小角落里。
“我鞋子脏。”
罗闵从房间里拿钥匙出来,咳嗽两声,“你不想进来就走吧。”
周郃这才踏入了这个陌生的家。
地板上落了层灰,换不换鞋真倒没什么所谓。空气是久不流通的霉灰味, 似乎有看不清的微尘钻入鼻腔喉管, 挠痒痒。
紧锁的房间门打开了, 周郃却没立刻进去, 将客厅中仅有的一扇窗打开,“开窗通通风, 你冷吗?”
呼吸畅快了些,罗闵倚在门框,看向窗边的男人, 背后的光源令他成为一道模糊的剪影。
太暗了,原来还没开灯。
罗闵没应他,摁下开关,一室光明。
他可以不回应周郃,可以冷待他,视他于无物。
但他不能无视周郃以罗锦玉为请求,当周郃提出想再看一看罗锦玉的遗物时,他有许多方式拒绝,却都没能说出口。
“她的房间我没动过,东西都在。有没有和你有关的,我不清楚,如果找到了,可以带走。”
罗闵的语气公事公办得像个托管物品的工作人员,没有悼念也不感伤。
他的眼睛向下垂落,似乎只是随意找个地方放置眼神,而不是对上一个鳏夫,看他虚伪迟来的深情演绎。
两年夫妻,情有多深?
罗锦玉一生极力追求、缅怀的爱情,周郃与她又付出多少在彼此身上,罗闵无法得知。
或许她离开时是有歉疚的,只是此生不得相见,更无意再见,也就没必要再提起。
然而却是她的死促成了一对无缘无分的父子重逢,再见也只能提起她。
周郃顺着他的眼神落在地上。
身前不远的一大块地面发黑,与整洁干净的室内格格不入,很脏。
陈啸告知过他。
罗锦玉就是躺在这片地板上离世。
血迹渗入劣质地板缝隙中,擦不干净。
罗闵那时才刚刚结束高考,不过刚成年,他留在母亲的尸身边,看一个人的生命消逝,温热不再,又是什么体会?
那时周郃没在,甚至得知他的消息后仍然龟缩着,任何筹谋都是懦弱的规划。
怪不了罗闵抗拒与抵触,在他眼里,周郃无权插手他早已适应的生活。
父亲是可有可无,是无能的代名词。
周郃的思绪飘得太远,再一抬眼,罗闵已不在客厅。
小得容不下两人同时转身的厨房传来青年无奈的声音,“已经坏了,不能吃,不要扒我。”
一只耳嘤嘤呜呜地围在罗闵腿边叫,前掌扒着他手上端着的汤煲。
筒骨早就酸臭变质,接连下了两天雨,表面甚至长成鲜艳的霉斑。
罗闵筒骨倒进垃圾桶,系了几个袋子打成死结,又将汤煲敲碎,用报纸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