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有只伞)

冯程睿实是在早自习结束之后才来的，他坐在沈予槐后桌，一到教室就被沈予槐恶狠狠的目光洗礼。
“我抢你老婆了，这么看着我？”冯程睿丝毫不虚他的眼神，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问。
沈予槐眯了眯眼，骂道：“呸！狗嘴吐不出象牙！”
冯程睿翘了翘眉：“哟，我们沈小少爷还会用成语了。”
沈予槐又瞪了他一眼，切入主题：“我警告你，以后不管你做什么违规违纪的事都不许拉上我，我不会再跟你同流合污了！”
“啥事儿违规违纪？”冯程睿一脸迷茫。
“就是你违反校规和课堂纪律的事，以后都不许喊我，更不许我强迫我跟你们一起狼狈为奸！”沈予槐表情坚定得像是那年要入少先队员，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要要当个好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要靠自己本事考好大学，做一个有价值有能力的人，不会像你们这样一辈子只能靠家里的废物！”
冯程睿无语。就这还用“违规违纪”“同流合污”这么严肃的词，害得他以为自己干了什么要踩缝纫机的事了。不用问，也知道他说这些为哪般。
于是他苦口婆心地说：“不是我打击你，你基础太差了，哪怕再复读一年也考不上A大的，你至少得从初中开始用你现在这种决心学习，说不定能够到A大的门槛。但等那个时候你再考上A大，你家林林研究生都毕业了，你再考进去干嘛呢？当然，你家林林那么优秀，他可能会继续读博。可是你想想，六七年的时间，你能保证他不会喜欢上别人跟别人在一起吗？”
“闭嘴！”沈予槐又凶神恶煞地用眼睛刀他，坚定道：“林林不会喜欢别人的，他不会跟别人在一起的！”
“好，行行行，他不会喜欢别人，他只会喜欢你，只会跟你在一起。”冯程睿认输，倒不是不敢惹沈予槐，而是懒得跟他掐，没意思。他继续说：“但是你想想啊，要是哪天你家林林的研究生同学问起，而你家林林说‘我男朋友还在上初中’，这不可笑吗？他的同学会怎么想？你家林林又会怎么想？”
沈予槐瞬间被戳中痛处，恼羞地红了脸。“我、我、我——我会努力的！”虽然心虚，但也信心满满给自己打鸡血：“所以你以后不准再打扰我，我要认认真真地学习，哪怕明年再复读也一定会考一个不错的学校，不让林林在他同学面前丢脸的！”
“何必呢你。”冯程睿是真心不理解，好言相劝：“反正你家也给你安排好了后路，毕业后会给你选个不错的大学出国镀金，到时候再努力出成绩，学成后有一个海归的身份照样配得上你的林林。所以趁着现在还有时间玩乐，就要尽情享受！”
“你懂个屁！”
沈予槐现在真觉得学习真好啊，比如那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就说得太对了。跟冯程睿这种不学无术的人一起只会变成和他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连骂人也只会低级的“你傻逼他脑残”，太没杀伤力了。他就应该和林林多呆在一起，变成一个有文化有学识的高知分子，从内而外都透着一股很有内涵的气质，让别人一看就生出敬佩之意。
他现在一看冯程睿，就觉得又土又俗，实在登不上台面。
“我是不会去国外读书的。”他笃定地说，“我不要跟林林异地，我要一直跟他在一起。以后不管什么活动都不要喊我，周末也不行，我要在家好好学习。”
“你至于吗，A大离我们学校这么远，你就是迟到一次，旷课一次，你家林林又不会知道。你现在就对他这么言听计从，以后会变成妻管严的！”
“妻管严就妻管严，我就喜欢林林管我！”
相比于冯程睿对这个词的嫌弃，沈予槐表现得格外骄傲。管得越严越好，只要林林愿意管他，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平安夜那次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要是还有下次，我定不饶你！”沈予槐用力地威胁，虽然对冯程睿并没有造成半点伤害。
冯程睿翻了个白眼，吐槽道：“说得好像是我把你绑架去的。”
沈予槐微微红了耳尖，瞪他一眼后转身看书了。
确实不是冯程睿把他绑去的，但他也难逃其责。他没有想要翘课跟冯程睿去酒吧的，虽然林林把跟他的圣诞节之约改成了元旦节，他还是有些不能释怀，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听不进去课看不进去书，冯程睿又一直鼓吹，最后他才鬼迷心窍被他半拉半拽去了酒吧。
但他一到酒吧就反悔想走，冯程睿和其他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他扫兴啊不给面子啊之类的话，正是自尊心最强的青春期的沈予槐便忍下了离开的冲动，坐在酒吧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等手机快没电的时候才退出准备去充电，然后就看到了林林发来的信息，刚敲下回信，还没按发送键就自动关机了，急得他二话不说就跑出去打了车回学校。
一路上他心跳都快蹦到嗓子眼，催得司机都想把他丢下车。还好赶回去的时候林林没走，他还收到了人生十七个圣诞节以来最好的礼物。他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做会让林林失望生气的事，会好好听他的话，认认真真学习，要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配得上他。
只是没想到林林还是知道了，并且会生气到要跟他断绝关系，他当时真是吓得有一瞬间的失明耳鸣，感觉自己的世界在一点一点的坍塌，他像站在一片毫无生机的废墟，被巨大的恐惧笼罩。还好林林原谅了他，愿意再继续管他，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找回自己的心跳。
想到这里，他一顿。
昨晚给林林发的一道难题，他回的是一个网友解答的链接，以往他都是亲自耐心地给自己一一解答的。林林是不是还没有——
不会不会。
沈予槐摇了摇头，甩开自己脑海里那些不正确的想法。林林只是太忙了，自己也要体谅他，不能总是没完没了地打扰他。这周末去买一束花给林林送去，元旦节没有送成，他得补上！他要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一个不漏地都送给他最喜欢的林林！

林尔做不到对沈予槐绝对的心狠，暂时也做不到对他绝对的心软。
他意识到一个算不上严重但也绝对不可以忽略的事——他对沈予槐的重视超过了一般的界限。
他不是没有过视为弟弟关心的对象，小时候的邻居，辅导过的学生，经常往来的学弟。他都会无私地给予他们足够的耐心和引导，也会期待他们有所成长，可是对于他们的私生活，他并不会约束太多。真正的亲人尚要留一线距离，更何况只是人生过客。
可他发现自己对沈予槐的期待越来越高，而这种期待变成了一种严格的管教，约束着他的自由。而严格的管教有可能会演变成可怕的控制欲，像一个长满刺的牢笼囚困对方，无论谁的靠近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这非常骇人。
虽然对于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来说这是一种杞人忧天，但林尔不得不防备自己某一天会突然脱轨，所以他必须要控制自己对沈予槐的管控力。
抽屉里沉睡着沈予槐元旦节送他的手表，寓意为他要把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送给林尔。林尔想起沈予槐送他礼物时的情景，那个戛然而止的动作是想要亲自给他戴上的，可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次天崩地裂的惧怕，他被担忧制止了。
林尔收下了手表，却并没有戴上。他需要把他们两个的关系保持在安全线以上。
参加物理竞赛的报名表已经交上去，审核结果会在期末左右出来，这段时间他可以安心准备期末考试，等审核下来，他和小组成员就需要忙碌比赛的事宜了。
林成磊不知道又出于什么目的叫他去见面，这次不是在秦家，而是在秦氏公司里。林尔不想让太多人看见他去见林成磊，特地在公司下班时间后去的。林成磊的秘书认识他，在大厅接到他后带着他上了总经理办公室，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神态，显得十分严肃刻板。
林成磊西装革履地坐在办公面前神色肃穆地审批文件，听到林尔来了也只是沉着地一声“等我一会儿”，继续审批他的文件。
林尔走到沙发旁坐下，耐心地等着。
林成磊无意是个相貌好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被秦玥看上。尤其是他现在这种专注工作时的状态，倒有一股上位者的精英范儿。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只要他不像在权贵面前那样露出谄媚卑微的神态，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林尔等了大概十分钟，林成磊结束了他的工作，整理好桌面之后立马收起先前的沉冷稳重，露出标准的慈父笑向林尔走过来。
“小尔啊。”林成磊走到他面前，双手负背，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像是多年未见似的。“最近生活怎么样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缺不缺钱？”他像一个温柔的好父亲一般对他嘘寒问暖，“上次你一言不发地就走了，还不接爸爸的电话，也不回信息，爸爸很担心你。爸爸知道自己不善表达，在某些方面也做得不算好，但爸爸是真心关心你的。”
“你这次找我到底什么事？”林尔不想听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
林成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来。
“小尔啊，你跟你妈妈真的很像。”
林尔眼眸颤了颤，防备地看着他。
“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很像。”
林成磊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露出一抹柔情来，“都那么地温柔，善良，坚强。”
“我跟你妈妈都不是富裕家庭的人，而大城市对于小老百姓来说，就是个嗜血吃人的地方。刚毕业那会儿，我们租住在一个破旧的小区，环境又脏又乱，什么人都有，楼道的灯时常坏，没素质的人就在草坪里大赤赤的撒尿，养猫养狗的人任它们随地大小便而不清理，吵闹的声音能持续到凌晨两三点。”
“我们租住的是一个套房的单间，也就十三四平，床和衣柜一放，几乎就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你妈妈从来没有怨言，把家里整理的干干净净温馨又温暖。厨房是公用的，你妈妈会经常研究新的菜式做给我吃。我们会在晚上各自架一张小桌子就坐在地上忙工作上的事，会在早上匆匆忙忙忙煎一个鸡蛋后一起出门挤地铁，会一起比赛谁卫生做得又快又好，会在周末窝在床上看一部电影，会坐在阳台一边看星星一边规划未来。”
“我们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度过了很多美好难忘的时光。”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因为一个方案不够好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晚饭也没吃，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到站的时候外面又在下瓢泼大雨，我站在公交站的遮雨棚下心想，我大概是这个城市最倒霉悲惨的人。可当我转身准备冲进雨里的时候就看到你妈妈撑着一把伞站在路灯下，她看向我，温柔地笑着，像是一个美丽的仙子——一个下凡来拯救我这个可怜虫的仙子。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你妈妈过上好日子，再也——”
“够了！”
林尔瞪着眼，眼眶泛红，嘴唇也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着。他有什么资格提他妈妈，他有什么资格回忆过往，他有什么资格露出那样的神情！说得一副冠冕堂皇情深意浓的摸样，难道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人不是他吗！
林成磊慢慢收回他那一分柔情，看向林尔，轻轻叹气。“小尔，爸爸知道自己对你和你妈妈亏欠很多，但——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等你以后踏进了社会就会慢慢理解爸爸的苦衷。”
林尔不想听他这些虚伪的话，站起身来，冷着脸说：“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林成磊仍是坐着，在林尔转身的一刻又喊住他。“小尔。爸爸似乎有些想错了。”
林尔怪异地看着他。
“那个沈家小少爷对你的感情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呢。”林成磊拿出他一贯令人反感的笑容说：“我原本以为他对你只是一时兴起，但现在看来他好像不是，他对你的喜欢远超我的预期。”
林尔有种不好的预感。
“爸爸最近要开始忙了，相信很快就能达成我宿年的目标了，你真是爸爸的好孩子。”
“你——”
“对了，沈家小少爷好像想让你去给他当家教。”林成磊打断他，“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拒绝呢，爸爸有些失望啊。”
林尔警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爸爸想让你去给沈予槐做家教，顺便好好培养感情。”林成磊在说这番卖子求荣的话来丝毫不觉无耻，反而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爸爸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林尔攥紧了拳头：“如果我不同意呢。”
林成磊扶了扶他的眼镜，一副从容不迫的胜券在握姿态。“我听说你要代表学校去参加一项物理竞赛？很重要吗？资格审核还没出结果吧。”
林尔忽然感到背脊一凉。
“爸爸这些年也不是白当傀儡的，那个举办方里恰巧有我认识的人，让他们取消一个人的参赛资格还是不难的。”
林尔胸膛剧烈起伏，因为愤怒而眼珠突起，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行为，冲过去拽紧林成磊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道：“你凭什么！”
林成磊纹丝不动，像个修养极好的绅士，抓着他的手慢慢放开，语气甚至也是温和的：“小尔啊，你以后就会明白，梦想和坚持是易碎的浮沫，权势和金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个世界不是可以让你尽情挥笔的白纸，它从来都是一条污浊的河流。”
林尔死死地瞪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罪恶滔天的刽子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林成磊，不喜不怒地问：“你真的有爱过我妈妈吗？”
林成磊像是愣了一下，镜片反射的灯光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
他说，一直都很爱。
林尔笑了，拉开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
不会太虐，都是小震荡，放心放心

第36章 没有情感束缚，就永远自由
林尔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寒风簌簌往他脸上刮，他却感受不到半点疼意似的，麻木地放空视线，没有投放点。
他想起他妈妈说过的那些话。
“你爸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混蛋的，他曾经也是个有梦想有上进心的人，只是他的心并不够坚定，被社会上一些肮脏的人和事粉碎了希望和期待，才变成了一个混蛋。”
“我不恨你爸，恨是一种没用的情绪，只会消耗我自己的情感。我只是偶尔会怪他，怪他背弃了对我的承诺，怪他逃脱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怪他不能让你在一个健全的家庭成长。”
“你也不要恨他，你要拥抱着爱意长大，妈妈希望你能永远积极向上地快乐。”
妈妈不让他恨林成磊，他在那十三年里就真的没有恨过林成磊。妈妈死得并不轻松，疼痛折磨了她好几个月，而她在精神恍惚时经常惦记着那个小时候外公送给她、后来被她当成定情信物送给林成磊的怀表，林尔便开始恨起了林成磊，并带着这种恨意拒绝了舅舅舅妈要收养他的恩情，选择跟林成磊走。
他对这个执念有很明确的规划，一旦拿到怀表就跟林成磊断得干干净净，或者在某个支撑不住的时刻带着遗憾离开。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只要林成磊不愿意放过他，他就会用各种下烂的手段逼他回来。从他一开始决定把自己带回秦家开始，他就部署了一大盘棋局，自己则是一颗重要的完全被他掌控的棋子，根本不能自己做主。
林尔感到一种恐惧的恶心，撑着路边一棵树干呕。行人上前关心他怎么了，要不要送医院，林尔摆摆手说自己没事。
连陌生人都能对他释放简单的善意，怎么作为亲生父亲的林成磊却丝毫没有呢。
林尔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晕晕沉沉地几乎站不住脚。
他其实并没有喝多少，只是一向不怎么沾酒的他忽然喝了那么几杯，又喝得猛，很快便陷入了朦胧的状态。他想了很多人和事，想了自己妈妈，想了林成磊，想了沈予槐，想了自己的学业和未来，断断续续地跳跃式地在他脑海里纠缠厮打，便更快刺激了酒精在血液里的侵占。
他望着天上明亮的圆月，生出一种莫大的空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