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轻飘飘地脚步一抬,沿着守备府墙根处一个槐树上了树,矮身顺着墙沿上了屋顶,一路跟着陈宁到正堂屋顶上,取下一片瓦片半跪在屋顶上偷看屋中情形。
定睛一瞧,底下坐着喝茶的那个,不是国舅何荣是谁。
红罗心头一动,心道这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国舅去了军营见陈宁,转头怎么跑来守备府换成陈宁来见他?而且眼瞧着国舅这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来求人的,莫非国舅这次来金陵是另有打算?
国舅临到军营门口,忽然调转脚步往守备府衙去的消息当然也被人送到霍祁面前。
那边国舅在云淡风轻地喝一壶好茶,这边霍祁也在喝茶。
不过喝的是没什么滋味的淡茶,钱大夫不许他喝浓茶。霍祁谨遵医嘱,喝着杯里那点连茶滋味都没有的茶水,跟武柳笑道:“上门求人,不如让人来求自己。看来我们国舅爷拿到了陈宁什么把柄,也不知陈将军会怎么应对?”
说到这里,霍祁还歪头帮陈宁想了一会儿应对之策,但最后又实在懒得继续想,干脆扔到一旁,带着武柳走出禅房说要往狱中去探望探望他可怜的表兄。
武柳心道你这可怜的表兄分明就是被你关下大狱的,那道抓人的口谕还在新鲜热乎着在武柳耳边回荡着,现在你倒可怜起他了?你少折腾他点,比什么都强。
武柳虽心中有无数腹诽,但既然主人有令,那他作为暗卫自然刀山火海都得跟随,是以也便提着刀挂着冰块脸带人跟着霍祁一齐前往狱中。
无独有偶,也不知是怎么的,凡是呈到霍祁跟前的消息,也都有人原模原样地往沈应跟前呈了一份。沈应估摸着大抵是霍祁什么时候下过的一道让暗卫如此做的旨意,事后忘了取消,于是沈应这里就成了暗卫某种程度上的第二个主人——不过也就仅限于接收消息这一块了。
沈应要是真想指挥他们,想来是指挥不动的。
听到国舅的消息,沈应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他本身已经卸了朝廷的职务,如今暂代了一个知府的位置,也只仅限于下任知府上任前,他只想利用这段时间把金陵城的重建和受叛乱波及的百姓处理好。
国舅跟霍祁无论要如何斗法,又要怎么把陈宁牵连进来,在他看来都是些恶人在互相耍心眼。这些与朝廷有关的勾心斗角,沈应是半点也不想沾染,能处理好眼前事对他来说才是紧要的。
只是想归这样想,真到该撒手不管的时候,沈应拿起案上公文看了几页,手下这张济民堂难民冬日过冬炭火采购的单子却是如何也批不下去。
沈应叹息一声,烦心地将文书往桌上一扔,唤来在其他房间办公的书吏骂道。
“既然已经批了济民堂的预算,为何吃穿用度的采买仍要上报?济民堂的主事是做什么吃的,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趁早给我换人别干,免得因为一个无能之人连累堂中百姓受难。”
他年纪虽小身上却已经养足了上官的威严。
几个书吏被他骂得畏缩着脑袋,只觉得在他面前比在原本的知府石淙面前还要更加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几人弯着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叫苦不迭,暗暗骂起那济民堂的主事来。
他们哪里不懂那主事的心思,前些日沈应筹得善款,批下了济民堂赈灾的预算,他们也知钱到手了那济民堂主事不捞几笔是不可能的,他做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分。不过是同样的东西买的都是质量差些的价格低些的,再回来报个质量好的市场价,账本做出来漂亮极了。
穷苦百姓又哪里会在意东西好不好?
他们往常也是这样办,只是没想到这回遇到沈应是个认真的,那日不知怎么就兴起去查了查济民堂的账本和采买的东西。
一查当然就查出问题了。
不过沈应也没声张,只让人把主事拿下打了二十大板关进大狱,转眼重新换个主事,沈应又提点了两句让他不要再重蹈前头那位覆辙。他这种少爷出身的,哪知道这种一点油水根本没人愿意沾,那主事在济民堂不能捞钱干得好没意思,干脆就把所有事都写进文书中请沈应自批,自己当个甩手掌柜。
实际还是欺负沈应年纪小不懂庶务,想着这小探花新官上任,定分不清哪些是该他做的,哪些是不该他做的。
那蠢货也不想想,沈应若真的不通庶务,济民堂那些物资怎么会才进堂中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被沈应查出了问题?真是个蠢出到没边的,可怜他们受他连累,好好在房中办着差还要被叫来沈应跟前挨这一通的骂。
他们几个都在心里记恨上那济民堂的主事。幸而沈应只是叫他们来,让他们约束手下,对发落他们以及责骂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责过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了,只叫他们把案上文书都拿回去,确认过那些是该奉上再来奉上。
书吏们忙不迭去做了。
他们抱着文书远去,沈应看着空荡荡的书案,又看向一声不吭站在旁边跟个柱子一样的暗卫,心道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所不同,霍祁这些个暗卫看上去也当得起这个评价。
红罗虽有趣却烦人,武柳虽善良却嘴毒,文瑞虽英勇却优柔寡断。
还有这些个能当柱子用的人物。
霍祁在宫中就算只同他们玩,也该不寂寞。
这样想着,沈应叹息一声搁下手中毛笔,向柱子暗卫说道:“走吧小鱼,跟我往狱中走一趟。”
暗卫青鱼拱手应了一声。
沈应自书案后走,刚刚走到门口忽而头部的疼痛变得尖锐起来,似有一把锥子……不是一万把锥子在同时扎着沈应的脑袋,沈应猝不及防踉跄几步,手掌及时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青鱼在旁虚扶着沈应,见他站稳后便放开手,低声问道:“沈大人?”
沈应向他微微抬手示意自己无碍,只是脑中闪过的真真假假的幻影迷住了他的眼睛,沈应用汗湿的手捂住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他看到的东西太疯狂,除了他是个疯子以外,沈应找不到别的解释。
“沈大人可还要去狱中?”青鱼发问。
沈应听出他语气里有点不确定的关心,心里叹了一句若连青鱼都开始担心,那他是真的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他头部的痛楚他亦找其他大夫看过,但得到的总是那几个笼统的答复。
说什么他思虑过重又加淋雨脑中入了凉气才会头痛,都是劝他放宽心别再想过多的事,时间长了这病自然就好了——说了跟没说一样——这群大夫给开的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药汤,沈应喝过两次没什么作用,也便扔到一旁了。
倒是有几位大夫与唐陵诊断一样,说想要为他施针的散去脑中瘀血的,但在听到他的身份也犹豫起来。
毕竟沈应是皇帝宠臣,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愿意担这个干系。
结果就是,沈应找来找去还是只能找唐陵来救自己,但唐陵被乱军带走,如今生死不知。沈应早就派人去找过,但官府都找不到的人,周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沈应双手掩面,只期望这位苦命的大夫此时还活着,没被乱军无辜杀害,至于其他的倒也不想了。
他缓了缓站起身来向青鱼说道:“去,怎么不去。”
一场大戏正演到关键时刻,他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陈宁来时,何荣已经等了一阵。
见陈宁进来,他也没起身等陈宁先向他见过了礼,脸上才挂着客气的笑起身相迎,扶着陈宁的手臂笑道:“何某在京中久闻陈将军威名,简直如雷贯耳,却一直无缘得见将军真容,今日有幸了却夙愿,也算不枉此生。”
一通酸话扔出来,搅得屋顶上偷听的红罗胃里直泛酸水。
陈宁也被他这大概也没多少真心的‘真心话’整得一愣,官场往来说些场面话是常有的事,陈宁虽是军旅中人,但身在官场也逃脱不了一些官场的习气,只是这么给足对方面子的场面话他还是少有听见。
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先帝放掌心上宠的小舅子。
这分量又更加显得不一样起来。
陈宁愣了半晌,想回敬何荣几句,但把何荣的事迹在脑海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吹捧的,他总不能夸对方有个好姐姐找了个好姐夫,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位极人臣。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所以最后陈宁只能尴尬地向何荣拱手回道:“何大人过奖过奖。”
“哪里过奖,这都是何某的真心话。来,陈大人站着干什么?来我们一起坐下好好聊聊,何某对陈将军可谓倾慕已久,还望将军不要嫌弃何某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
说着便拉着陈宁的手腕,带他往刚才何荣坐的旁边那把椅子上,按着陈宁的肩膀让他坐下。
红罗在屋顶上瞧了都纳闷,这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何荣盛情难却,陈宁也不好推辞,只能嘴上回敬些:“何大人实在言重了。”
言语间倒真的把他嫌弃何荣这个事实给认下了。红罗听到都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幸而他及时想起自己是在偷听止住了笑声,继续从瓦片一角望去,却见何荣面不改色地拉着陈宁说:“陈将军不嫌弃便好。何某带来了好茶……”
他唤人端来一盏香茶,亲自奉到陈宁面前,笑道:“还请将军一品。”
陈宁看着奉到眼前的香茶,又看了看屈尊至此的国舅。沉默了好半晌,才抬手接过何荣手中的茶,却并未喝,只是拿在手中用拇指磨蹭着杯身。
他沉默着,国舅亦不再说话。
红罗在屋顶上只见两人对视,一言不发却暗潮汹涌,心道他好不容易抽空来看个热闹,他们这不声不响地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极了那块硬石头武柳。
红罗琢磨着,等他哪天去学个读心术,看他们还敢不敢在他面前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陈宁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侧身把茶杯放到旁边桌上,待重新坐直身体后直言向国舅说道:“陈某不是那种爱拐弯抹角的人,何大人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愚兄生了个蠢儿子,在这次叛军作乱时没帮上朝廷什么忙就算了,反而惹出不少乱子,这回恐怕难逃责罚。愚兄也知他有罪,只是愚兄年近四十只这一个儿子,实在舍不得他受罪,所以想请贤弟与我一起在陛下面前保他一保。”
说得简单,但其实何荣是想让陈宁把投敌外带着叛军占领金陵期间,揭发的何缙那些阴损事给一起一笔勾销了,在皇帝面前只当一切不存在,那何缙身上的罪过就只剩下偷盗玉玺一条罪。
但何荣又自信霍祁不会愿意旁人知道玉玺被盗。
何况如今玉玺下落不明,稍有不慎恐怕又会有人拿霍祁与他老爹不是正统这档子事出来说事,霍祁只要是个稍微聪明点的,便不会愿意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到时候他对何缙气归气但没了发作的由头,再由着何荣这么一哄,这气也就咽下了。
其实何荣看来,姓霍的……他姐夫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继位,霍家血脉,绝对的正统。
但有个李傲在哪里,总归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当然不是卡在何荣的喉咙里,是卡在整个霍家、整个皇室的喉咙里。
所以何荣其实理解他姐夫对李傲的看不顺眼,也理解李傲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死心总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但这些都与何荣无关,何荣从来都只想好好地过好自己的富贵日子,现在可能要再加一条把他的马哥蠢儿子救出来,再打断他一条腿,从此就把人拴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让他那个蠢儿子也能有命过好这富贵日子。
这就是何荣的心愿。
多简单?只需要陈宁点头承诺愿意帮这个忙就可以了。
其余的,他不想管也不愿管。
可惜何荣的小小心愿,陈宁很难成全。
废话,又不是他的儿子。一个酒色财气全沾的纨绔罢了,也值得他陈宁去费心思,呸!
陈宁勾着嘴角去看何荣,从眼角到嘴角都流露出不屑。
“何大人言重了,陈某人微言轻,大人是陛下的亲舅舅,若大人都没法保下令公子,陈某说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换何荣的废物儿子何缙在这里,只怕早已经摔盆砸碗跳起来指着陈宁鼻子大骂:姓陈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姑妈是皇后,我爹是尚书,我爷爷是三朝元老,你不过小小一个三品将军,少在小爷面前装相。
虚张声势的人总是喜欢扯别人做大旗。
但何荣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不管是当年先太子被敌军所擒,他收到消息立即命人在京城散布战死的消息混淆视听,给先帝的上位铲平了最硬的一块绊脚石。还是今岁先帝无端在宫中亡故,他立即带人入宫拥立霍祁为帝。
每一桩每一件,何荣不敢说是他精心安排的结果,但何荣敢说他绝对在事情发展到不利于自己前做足了准备。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儿子。
“陈将军才是说笑了。”何荣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陈宁面前,俯身按在陈宁的肩膀上,温声细语地说道:“这次将军收复金陵立下大功,将军手下的将士听闻有位姓贺的兄弟,更是异常勇猛,在大战中杀敌无数。何某想请将军卖陈某一个面子,用你的战功帮陈某保下那不肖子,何某一世都会记得将军这个人情的。”
两人非亲非故,何荣却敢直接开口让陈宁用战功保人,真是不要脸极了。
陈宁真想冷笑着,回敬这位国舅爷一个白眼。
但何荣的手掌却在他的肩上摩挲着,不偏不倚按压的正是贺飞捷受伤的位置……
陈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极其不愿地重复着:“大人言重了。”
霍祁坐在金陵大牢的台阶上,有趣地看着对面牢房里尽力昂着头颅想要维持高傲的何缙,等到人立到脖子都僵硬了,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句。
“朕不会留你的命。”
一句话把刚刚进牢房的何荣、陈宁加沈应三人都给吓了一跳。
何荣更是被他语气中的轻描淡写给撩拨的心脏直跳。他是有万全的准备,可是如今的小皇帝总让他拿不准,但有时何荣又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从前那个心软外甥的影子,所以大部分时间何荣都只当霍祁是被沈应折磨疯了。
但何荣心里总是有个直觉。
那就是,霍祁如今的疯癫不是因为沈应——是他血脉里的属于霍家疯狂终于觉醒。
如今的霍祁已经不是从前他那个总是对人心软的外甥,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
霍家的人总是有资格当皇帝的。
……因为他们都有独属于帝王的冷血。
何荣握紧拳头向陈宁使了个眼色,陈宁无奈地斜向上方看向墙壁上的蜘蛛网,真想当自己没看到。
何缙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
“姑妈不会同意的。”何缙冷冷地睨着霍祁。
用他熟知的霍祁的弱点——太后的偏宠——来对付霍祁。同样是失去母爱的孩子,他太知道怎么对付另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
可惜霍祁已经不是孩子。
“天高皇帝远……”
霍祁淡淡扫了来的三人几眼,目光在沈应身上停留得最久,但所谓的最久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在沈应看来霍祁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
沈应心中一痛,但合上眼眸又觉得不该再痛。
他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梦中的和现实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而对于霍祁这样冷漠的态度,他早已在梦中面对过千万次,又何必再为他痛一次。
就只当都是假的,便也无关紧要了。
霍祁还在继续慢悠悠地说:“朕要杀你,太后纵有心要救你,也来不及派人来喊刀下留人。”
“陛下……”
何荣上前边行拜见之礼边想插话,只是正在对峙的两兄弟没有一个想要理他。
“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乱杀人了吗?还有没有王法了?”何缙冷眼看着霍祁。
霍祁是不知道有没有王法,不过他这位表兄十分不要脸皮他是知道了。
“你勾结官员草菅人命,贿赂内监偷盗玉玺,金陵城陷落时甚至差点想要向叛军出卖朕的真实身份,将朕置于险境,桩桩件件哪样不该判你人头落地?”
“哈哈哈——”何缙大笑起来,“我勾结了哪个官员草菅了哪条人命?你可有凭证?没有证据也不过信口胡言栽赃罢了。还说我将你置于险境?金陵城破时陛下竟不在京中在城中,究竟是谁将大衍皇帝置于险境?陛下可真会推脱。至于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