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柳想起那日普陀寺外冲着沈应而来的刺客,倒不好说陈宁有没有出过手。
红罗已经查明那人就是陈宁的副将贺飞捷,那人虽是冲着沈应来的,当时皇帝还在普陀寺中养伤,陈宁就敢在寺外动手杀人,可见他是个目无君上的。
霍祁说他忠心?武柳不认可。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有些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霍祁回头见他面色有异:“你还有别的想法?”
主上发问,武柳自然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奉告。霍祁闻言一笑,背后立在门边手中佛经在另一只手掌中敲来敲去,望着远山军营方向玩笑道:“忠心是忠心,但想来是皇位忠心,对我却不尽然,若我不是皇帝,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与这位陈将军共事,想必他还要对上弹劾我呢。”
这话说的是前世的真事,不过当时陈宁针对的不是霍祁,是沈应。
前世也不知是不是运道不好,霍祁登基以后就连逢灾年,各地匪患四起朝廷需派人除乱。又因前世沈应守孝归来后便被迷了心窍,不愿再跟霍祁玩这场过家家游戏,两人心中存了芥蒂,沈应也不愿每天在朝上跟霍祁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干脆就自请前往平乱。
朝中文武都盼着他死在战场上,自然无有不应的,在众人的推崇下,霍祁骑虎难下只能应允,但又不能真派一个文弱书生去送死——一是因为他舍不得沈应,二是因为……要是真打输了,助长敌军气焰,真让那群贼匪做大了,危及朝廷怎么办?他家老祖宗可就是做土匪发家的。
朝堂文武就只知道看热闹不嫌事大,霍祁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是以他虽然应允了沈应前往平乱,但也在各地将领中东挑西选,最后挑中了陈宁,一是迎击的是江南水匪,二则是因为陈宁为人看上去还是颇为正派。
谁知正派过了头,陈宁对沈应这位在皇帝跟前狐媚讨好的男宠实在看不上眼,接到皇帝调令前往江南与沈应会合的路上,就连给霍祁上了几道奏疏,大意都是请皇帝让沈应回去,免得战场刀剑无眼,伤了探花郎的细皮嫩肉。
他倒是说得轻松。
霍祁要是能把沈应弄回去,他能放沈应去战场乱跑吗?
想起沈应在战场遭遇风霜,霍祁却只能被困在千里之外的京师,被拴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无奈地等待着他的消息,霍祁何尝不心急。
他也想向群臣大发雷霆,让他们去把沈应给他捉回来。
也想亲赴战场,与沈应并肩作战。
但最后他只能冷下面孔,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硬心肠,下旨命沈陈二人加快脚程,不得延误军机。所以他有时会沉迷于权力的漩涡,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来的炫目色彩,但有时又会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真受鸟气,还不如只飞鸟自由。
而陈宁跟沈应正式见面以后,那弹劾的奏疏更是像雪花飞到霍祁的桌上。
不是霍祁偏袒沈应,但有时霍祁看到陈宁的奏疏都忍不住想给陈宁回封信,问他一句沈应在城中坐轿这件事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他一个官员不坐轿出行难道走路吗?至于让你特地上一封奏疏,参他一个奢靡过度吗?
当然不至于,其实陈宁对沈应真看不过眼的就一件事——媚上。
媚上就算了,还骗得皇帝为了让他刷军功,把他送到战场上逼陈宁为他保驾护航。军机大事也当儿戏,这不是胡闹吗?陈宁能看得上沈应才有鬼了。
不过后来,与沈应共事后,陈宁渐渐发觉这小探花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只知献媚讨好、毫无用处的人,给霍祁来的日常慰问……不对是弹劾奏疏中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从以前那副直言不讳的刀剑不长眼,赶紧把你的男宠给召回去,不然说不定我们这边兄弟的刀剑就捅到他身上去了,到最后明里暗里地暗示沈应是个好人,皇帝陛下您就别祸害他了行不行。
霍祁原本看他的奏疏还当个乐,到后来越看越气,每回陈宁一来信只要确认过里面没写大事,霍祁看都不带看一眼直接就往火盆里扔。
大夏天的也架火盆,就为了亲眼看到那些气人的白纸黑字被火舌舔舐尽的样子。
近身伺候他的宫人苦不堪言,只能一到陈将军的奏疏将至的日子就立马换上轻薄的衣衫——好歹不至于在御前中暑了不成。
说真话,看着那些黑白颠倒的信笺,霍祁有时候真想把这位素未谋面的陈将军召到京城来,唤他到御前来看看,看看他和沈应到底是谁在祸害谁。
真说起来,霍祁还记得是自己被骗了。
年少无知时,沈应同他说一生一世,他信了,可沈应的一生一世却那样短,只有东宫中的短短两年,甚至没到第三个春秋,一切就已经结束。徒留霍祁在原地等着守着,一个假的一生一世。
沈应在外面倒是逍遥快活,连陈宁这种老古董也收复了。
也不知道他跟陈宁说了什么,让陈宁居然敢在奏疏里暗暗地为他叫屈。
他有什么委屈?
苦的那个人是霍祁,被祸害的那个也是霍祁好不好。
不过不管霍祁当时怎么不平,对于这些已经过去的事,霍祁也只是报以淡淡一笑的态度,叫武柳不必着急,等陈宁看到沈应的好了,或许他就不会再针对沈应,再极端点说不定这位陈将军还会跟沈应穿上同一条裤子,转头来怪霍祁逼迫忠良之后。
霍祁表面云淡风轻,但说到两人穿同一条裤子时,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手中书卷。
武柳看一本佛经被他捏皱巴巴,心道气性这般大,看来这几日看的佛经都没什么作用,他们也不必再担心这位陛下会突发奇想,闹着要在这寺中剃度出家这种事。
不过气大伤身,武柳正待劝解霍祁几句,外头忽然来人禀报国舅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往金陵城赶来。
武柳心头一跳,抬头看向霍祁,却见他的陛下正露出些许玩味的表情。
霍祁:“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怎么也要十来日,舅舅来得这般快,看来朕受伤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他就已经往金陵赶了。”
霍祁怪异地笑了几声,叫人去把他表兄何缙拿了下到大狱去,没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探望。
好了,这下武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们如今被困在金陵,手中既无可用的人手身边也无信任的亲信,这好不容易来了个熟人,霍祁不思考着怎么拉拢他还要上赶着把人家关进大狱得罪他。
武柳真的弄不懂他的陛下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或许沈应在这里他会懂一些,但武柳深觉自己皇帝登基后,沈应在霍祁面前的大部分时间,实际上都是在忍耐着不把那句疯子从嘴里掏出来扔到霍祁脸上。
——当然他也没有一直忍耐着。
武柳只是想说明……他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有时候做决定就像在发疯?
如果他不知道,武柳马上去把沈应找来,让他知道知道。
“陛下……”这话武柳本不该说,但此刻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只能换武柳来说,“国舅马上就要到金陵了,这时候把何缙下狱,只怕会让人以为陛下是在故意打国舅的脸。虽然那小少爷在叛军面前意图出卖陛下,其罪当诛。但陛下既不想让旁人知晓叛军占金陵时,陛下圣体就在城内,恐怕处置他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虽然在武柳看来,霍祁是皇帝,想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这一切都该是保障霍祁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去做的。
“嘘——”
霍祁向武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他心中自有思量。他这表兄霍祁其实早就看不惯了,只是一来现在何缙在他眼里就是小孩,跟个小孩计较也没什么意思,他只准备把何缙拿来当做拿捏他舅舅何荣的手段,之前何荣远在京师,他早早把何缙抓了没法瞧见何荣的脸色,也实在无趣。
再加上他外祖何国公在叛军占城的时候,确实受了些灾。
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为朝廷效忠了一世也怪不容易的,为了何国公的身体着想,霍祁最终也没抓了何缙。
但如今听说何国公顿顿吃两碗米,身体比受伤卧床的霍祁还要康健两分,他倒也可以不必顾及老人家的身体,放心地用何缙来试探试探他这位舅舅的忠心。
霍祁有一个疑惑,从前世国舅丧生时便有,一直不能解。
因为国舅已经死了,他不能告诉霍祁答案。无论霍祁如何追查,还活着的人只会百般推脱将罪责扔到已死之人的身上,于是霍祁面对两个选择,信,或者不信。
霍祁不想要选择,他只想要真相。
可惜就算现在国舅活着,他也不会告诉霍祁他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的真相,除非真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所以……霍祁想要给国舅和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们甥舅可以开诚布公交谈的机会。
他真的很想问问国舅——先帝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进城前,便有人从城中骑马匆匆而来告知何荣,何缙被霍祁派人抓了的消息。
何荣虽不解霍祁为何突然发难,但对于何缙的罪责他心中早有计较。他心知这些事不是能像以往那般轻易解决的事,盗玉玺,与金陵守备勾结压迫难民,还要主动向叛军投降,桩桩件件被人奉到何荣跟前时,何荣真是给气笑了。
想他聪明一世,怎么会生了这么个胡涂儿子。一生只知攀比享乐。你比就比,何荣攒下那么大的家底,不就是为了供他玩乐的?
可这蠢货偏偏谁也不比,生平只爱跟霍祁比。
凡是霍祁有的,他必要有。凡是霍祁没有的,他更要争得了,在霍祁面前炫耀。
霍祁是谁?那是太子,那是东宫,那是未来的皇帝,那是他们全家的保命符和富贵锁,何荣恨不得做个金神案好把霍祁供起来,可他的蠢货儿子偏偏日日上赶着去得罪霍祁。
何荣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那蠢货仗着霍祁那个死鬼老爹宠着他,在京城可谓是无法无天,连首辅朱泰来都几番不放在眼里,最后何荣担心他实在狅得没边了,在京中惹出大事,所以在一回何缙得罪霍祁后,借题发挥把人打了一通送回金陵。
结果惹得何缙心里暗恨上他,何荣多次来信问他是否安好,得到的都是何缙把信笺撕毁的消息。
何荣都无奈,只当前世欠了龟儿子的。
他早在出京时心中也早下了决断,这次回金陵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何缙。
是以,何荣一进城,既没去拜见皇帝霍祁,也没回何府见老父何国公,更没去狱中探望被收监的儿子,反而去了海卫府水军临时驻扎的军营中找陈宁。
霍祁听到消息,点头微微一笑。
如今金陵城中陈宁大权在握,若要救人自然找陈宁最为便宜。是他,他也找陈宁。若能说服陈宁拿刀做掉普陀寺中碍事的皇帝,转头回去打个复立正统的大旗拥立李傲,何愁大业不成?到时候别说救个小小的何缙,说不定首辅都能当得。
当然霍祁知道何荣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他甚至不会把事情往那个地步去推动。
若没有自己称王称霸的那个野心,那当皇帝的肯定是自家人要更好。霍祁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何荣会跟李傲沆瀣一气,他甚至毫不怀疑,若当日李傲在选择刺杀霍祁同时也在京中要求复立的话,第一个跳起来扇李傲耳光的绝对就是何荣。
霍祁对何荣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绝对相信何荣对自己的忠心,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何荣绝非好人。
这位国舅爷干过的坏事,用罄竹难书这个词来形容都可以说太轻了。
随便想想就知道,他贪啊,既然贪赃后面肯定就跟着枉法,无论是他枉法还是给他送钱的人枉法,祸害的终究还是无辜百姓。
霍祁知道自己即便杀何荣一万次他也绝不无辜。
霍祁犹豫过,愧疚过,也痛下决心过。但真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霍祁还是希望何荣能给他一个理由,一个霍祁不是非得杀他不可的理由。
毕竟他始终都是霍祁的亲舅舅。
霍祁叹息一声,又陷入对前世的沉思中。何荣对霍祁的百般柔肠千般愁绪却是半点不知,要是他知道肯定立马能给霍祁找足一百个霍祁不该杀他的理由,突出一个有应必求,但可惜他不知道。
霍祁又没跟他说,他哪里去知道这些?
这也突显出不沟通的害处。
所以有事就该及时沟通,就如红罗一般,他就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说。红罗说他心里有什么他就得说出来,不然憋在心里他难受。这也是他把国舅从京城远道而来,皇帝却送给他一份将他儿子关进大狱的大礼的事原原本本说给沈应听的原因。
沈应听了都不禁一阵无语,他放下手中公文,忍不住问起红罗。
“你到底怎么被选进暗卫的?”
这般管不住嘴巴,还能做暗卫?沈应看他这大嘴巴,就是沈应跟前当个书僮小厮,沈应都得嫌弃他。
红罗撑着手肘仰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皇家当暗卫的。”
原来是关系户,怪不得。只是没想到这暗卫一职也能搞世袭制,不过想想先帝那极易心软的性情,沈应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了。他估摸着先帝是看着红罗可怜,所以才把他塞进暗卫里充数。
沈应觉得他必须好好跟霍祁说一说,必须严厉打击这种走后门的习气,皇帝的身边的事也这么凑数……
好吧,他现在不怎么想跟霍祁说话,就先这样凑合着吧。
“你在想什么?”红罗仰着头靠在扶手上倒着看向沈应。沈应看着暗卫乱七八糟的坐姿,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刚才其实在琢磨让霍祁把他这种关系户从暗卫中除名的事。
“没什么,”沈应抿了抿嘴唇,头部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好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沈应几乎已经习惯它,“我只是在想,国舅爷会在这伤痕累累的金陵城唱一出什么样的大戏。”
沈应发出一声叹息,还颠倒着躺在扶手上盯着沈应的红罗愣住。
他看着沈应陷入迷茫中,他向来知道沈应是个爱玩爱笑爱凑热闹的,所以今日特意拿这件即将发生的热闹事来跟搏沈应一乐。可他眼前的沈应似乎已经开始对看热闹这类的事不感兴趣,他开始关心百姓胜于一件能让他会心一笑的趣事。
他长大了,也变得无趣起来。
红罗皱了皱鼻子,终于理解霍祁这些日子为什么对沈应这般的冷淡。
谁不爱鲜活有趣的人儿,谁又会爱一个一天到头知道跟你吵架争论民生艰难的老学究?红罗只要想想都怕得发抖。
红罗歪头盯着沈应,直把沈应盯得心里发毛,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才惋惜地收回视线心里哀叹分明也是佳人一位,奈何要去学做木头。
无趣无趣,红罗登时觉得在这里待着都变得无聊起来,幸而没过多久便到换班的时候,红罗把看护沈应的任务交给来接替他的暗卫,大步走出知府衙门大门,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尚,早还没到回去跟武柳报道的时候。
想起回去又要看武柳那张木头脸,又想起也变得如武柳一样无聊的沈应,红罗心里也怕得很,硬生生收回已经踏上普陀寺方向的脚步,转向水军驻扎的军营方向而去。
还是让他瞧瞧热闹去吧,他可不愿意做个无聊的人。
红罗一路来到军营前,正巧远远撞见陈宁带着一拨人从营门内走出来,风风火火地往外面去了。红罗正奇怪着,心说不是说国舅特意跑来见陈宁的吗?虽说他们等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但能让国舅进城连皇帝都不见第一时间就跑来见陈宁的事,怎么着也不该是短短一个时辰就可以聊完的。
这国舅怎么跟陈宁聊着聊着还把人从人家自己的地界上给聊走了?
这国舅未免也太霸道。
他不是来求陈宁救他儿子的吗?怎么求人还带赶人的?
红罗心头闪过种种疑惑,可惜都没人为他解答。见陈宁带着那么多人,红罗心中暗忖,陈将军要去的地方肯定热闹。
——毕竟他们这么多人。就算再不热闹的地方,他们去了恐怕也得迫于无奈变得热闹起来。
红罗本就是奔着热闹来的,这下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直接提起脚程在暗中跟上了陈宁等人。
陈宁却原来是带着人回守备府衙。
红罗瞧见他脸色不好,怕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正好这些日子霍祁也在叫他们暗中观察陈宁的动向,红罗便心安理得地当自己是在奉旨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