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轻笑:“眼下把那人放走,对我们的用处才最大。”
武柳和红罗看他这副做派,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表情。
沈应玩起故弄玄虚这种事来,跟他日日都要骂的皇帝陛下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第77章 痛不欲生
三人溜达回寺中给霍祁腾出的禅房,沈应看到霍祁躺在床上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心里就不舒坦,便拉着武柳要去查探暗卫提过的暗道。
地道就在霍祁睡的那间禅房的床榻之下,这间禅房也是沈应平日来寺中通常留宿的那间,那日霍祁突然跟沈应调着情转眼就从禅房消失,走的也是这条暗道。
沈应有时候真不得不说,做皇帝能做到像霍祁这般偷摸……
——真挺丢人的。
他虽然相信武柳既然提出这地道可用,这地道就多半不会出现年久失修、半路坍塌之类的问题。
但不管怎么样,沈应还是要自己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万一那地道里有什么没被发现的毒虫毒蚁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带着霍祁躲进来预备逃命,结果还没逃出生天就先入了死门,岂不是太滑稽可笑了。
何况这寺中如今布满了陈宁的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偷偷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偷听,换个地方才方便谈事。
沈应往床下钻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霍祁。
——还是那句话,见到他这副死样子沈应就心烦。
沈应不知霍祁这所谓的郁结到底是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了。皇位,天下,朝臣的顺从,百姓的爱戴……好吧这东西他暂时还没有。但从他登基开始,所有人都沦为了他玩弄的对象——包括沈应。
他还想要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辗转反侧?
沈应不懂。
“我在求我不能得到之物。”
霍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中回荡。这话他听得既耳熟又陌生,霍祁疑惑地皱起眉头,睁开双眼看见他的老师朱泰来正坐在对面的蒲团打坐。
两人之间燃着的香炉升起缥缈的烟,朱泰来那张老脸隐在烟雾之中,看着……还挺能唬人的。
老师莫不是成神仙了?
——霍祁说的是,他的真老师,前世的那个。把霍祁打压到哭爹喊娘,然后因为儿子去世太伤心一命呜呼了的那个。
两人生前是敌手,死后却没仇怨,硬算起来可能还有一段掺杂几分真心的香火情。
此时见到朱泰来这超然于世外的仙人模样,霍祁又惊又喜。
他心道老师莫不是成仙以后,特地来给他指点迷津?他霍祁以后也是天上有人的皇帝了。
霍祁激动地开口:“老师……”
朱泰来淡淡抬眼向霍祁望来:“老朽已经卸下朝中重任,也不当东宫讲师多年,怕是当不起陛下这声老师。”
朱泰来的这个眼神似盆冷水迎面泼来,霍祁瞬间认出眼前不是他想要寻的那位老师。
他记起这个场景。
这是他离京去探望正在收拾东西返乡的前首辅。沈应走了,他心里有许多迷惘不知该向何人说,只能选择来向自己曾经的老师寻求前路的方向。
——即便其实霍祁心中并没有真的把眼前人当做他那位真正的老师。
就像他没有真的把沈应……当做沈应。
霍祁也知自己对小沈应不公平,他把自己前世积累了数十年的爱恨,全数倾泻到了如今这个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沈应头上。
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经受得住,只一味地发泄着自己。
他觉得这是沈应欠他的,但实际上欠他的那个沈应明明早就已经弃他而去。
他却仍旧执迷。
结果就是两头没落着,旧的寻不回,连眼前那个一心只有他的沈应也被他吓走了。
霍祁觉得自己有点亏。
老天要他重来一世,定是想让他改变些什么。
或许就是与沈应之间的事?老天爷要他跟沈应重新开始。没有怨恨,没有怀疑,没有悔过,也没有错过。霍祁想要这些,所以他踏进了朱家的静室,向朱泰来询问自己是否不该再执迷。
朱泰来原本是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但在听他问出这个问题后,脸上却也露出了颇为欣慰的表情。
朱泰来捋着胡须:“既不能得到不如放手,好过执迷不悟两败俱伤。陛下能想通这一点,于你于他,都是幸事。”
……朱泰来还以为霍祁是在说他不该再继续跟沈应纠缠下去。
实际霍祁是说,他该不该再继续跟现在的沈应纠缠下去。
他想要的,是他得不到的那个沈应,是已经化作飞鸟而去的那个沈应,是那个咬他、骂他、恨他、恼他,似要把自己永生永世的精力都用来与他彼此折磨的那个沈应。
霍祁坐在朱泰来对面的蒲团上,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他走进这间静室,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眼下的沈应,但他其实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沈应。
就像……
“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你只是我的幻觉。”
霍祁转头向旁边望去,‘沈应’忽然出现在静室内。整个空间变得扭曲起来,对面蒲团上坐着的朱泰来化作白烟散去。
‘沈应’忽闪着盈盈一双泪眼向他望来,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舍。
是到离别的时刻了。
霍祁闭上双眸轻轻一笑,其实明明这么明显,他怎么可能看不透。
沈应怎会如此哭?沈应怎会如此笑?
怜惜与不舍?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会出现在他们彼此眼中的东西。
“我有时觉得我或许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些年的爱恨都付诸流水,所以想要追下黄泉逼你给我一个交代。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要继续做官?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剑?你愿意为我去死,真的只是因为臣子本分?”
“这些话说出口我都觉得傻气?所以我从没问过。但你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好后悔,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我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就算你告诉我,其实这些年你早就恨极了我也行,我也接受,好歹算有个结局。”
霍祁苦笑:“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要好。”
‘沈应’俯身凑近他,抬起手指在霍祁脸颊轻轻一划,为他拭去脸上泪痕。
“你从没哭过。”
‘沈应’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泪迹,不停地揉搓着手指,心头似有许多愁绪,但最后都只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
“我怎么会恨你。”
他的脸上再没有霍祁臆想出来的矫揉造作,此刻的比过往无数时刻都要更像霍祁认识的沈应。
但霍祁已经不想再骗自己。
他再也寻不回他的沈应。
“你们怎么发现这条地道的?”
沈应边举着烛台用微弱的烛火照着前路边向武柳问道。
凹凸不平墙壁上布满了蜘蛛网,但有几处干净得有些突兀,沈应猜测是霍祁与武柳走这地道时不经意间蹭去的。
想起那总是贵公子模样的霍祁身上沾满蜘蛛网的样子,沈应就忍不住想笑。
憋回嘴里的笑声,沈应才发觉武柳迟迟没有回答。
沈应回头向武柳举起烛台,昏黄的火光映在武柳的脸上,沈应难得在向来直言不讳的武柳脸上看到迟疑。
“怎么了?”
“没什么,”武柳摇头,继续跟上沈应的脚步,引着他往另一头走去,“这地道原本是乱世时寺中僧侣修来逃命用的,后来太平年间没了用处,渐渐也就无人知晓了,我也是在查一桩旧案时偶然闯入,才知此地有一地道。”
两人转过一个弯道,沈应见到远处微弱的亮光,知道已经接近出口。沈应对地道出口在哪兴趣更大,对武柳口中旧案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旧案?”
“只是金陵城中的一桩陈年旧案,是你出生前的事,想来你也没听说过。”
武柳帮沈应撩开出口处用来遮挡的野草,瞬间刺目的阳光灼烧起他们的双眼,两人都侧首躲了躲。
待双眸适应光线的强度后,沈应才再度向外望去。
朝向天空生长的高大树木遮挡住他的视线,但隐隐约约出现在树叶缝隙间的普陀寺后门,让沈应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在普陀寺的后山。
等等那这里不就是……
“沈家祖坟旁边?”沈应吃惊地看向武柳。
武柳向他点了点头,沈应一阵无语加一阵无奈——沈轶山下葬前夜,霍祁先是大半夜的来找沈应调情,然后又走地道来‘拜见’沈家祖先,这人真是……
“他就真不怕撞上什么邪气玩意儿?”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柳露出嫌弃脸,上下扫了沈应几眼,“你还是读书人。”
“……”
单说烦人这件事,武柳跟霍祁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沈应抬手挥去身边飞着的小虫,又继续跟武柳说起地道:“有这条地道我们出入倒是方便了许多,不必事事都受陈宁的监视。”
“你还是不信陈宁。”武柳皱眉。
虽然皇帝刚刚被送回金陵还昏迷未醒时,他也提防着陈宁,但就陈宁这几日表现出来的样子,武柳不觉得他是奸臣。
他有练武之人自己的直觉,能凭气息,断出一个人的人品。
不过他口中的这种直觉,对于沈应来说就过于玄幻了——沈应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找人去查探一下,这几日陈宁的心腹里面有没有忽然开始不露面……或者肩膀看着像有伤的。”
武柳试图反驳:“刺杀这种事,派心腹出手未免太招眼了吧?”
“刺杀这种事不找心腹,难道找你我这种路人。”
沈应白他一眼,忽而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沈应右手抵住额头,摇晃着走到墙壁边,用左手撑在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他的嘴唇被咬到发白,但脑中的疼痛却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似在叫嚣着要永远痛下去,叫沈应痛不欲生。
第78章 亏心事
武柳知道沈应脑袋之前受过伤,这会儿沈应头痛忽然发作,他心里也有些着急起来,还以为那边那个还没醒,这边又要躺下一个。
他上前两步欲扶住沈应的手臂,却被沈应抬手拦住。
沈应闭眼撑在墙壁上,肺部的空气仿佛全部被抽空一般,他只能靠着缓缓地呼吸着洞口新鲜的空气,努力压下胃部恶心的感觉。
武柳问他如何,他也只摇着头说无恙。
约莫有半柱香时间过去,沈应才真正恢复过来。他再度抬眸看着眼前脏污狭窄通道和洞口那一点光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沈应蹒跚着走出密道口,普陀寺后山的山景映入他的眼帘。
沈应咽了咽口水:“你说的那桩旧案,可是指当年一位贵妇人在寺中礼佛,有恶人欲陷害于她,特意将她引至那间禅房暂歇,却利用这密道藏一男子暗中将其运至禅房中,诬陷她与那人私通一事。”
武柳吃惊:“你也知此事?”
“当年先帝登基,我外祖父在先帝面前直言他得位不正,得罪先帝被关入大狱,连带我那时还在京中的两位舅舅都被关了起来,消息传回金陵,我那位最善见风使舵的父亲立马开始想办法与我潘家一刀两断,可恨明明他可以只让我母亲与娘家断了往来,外嫁的女儿再牵连又能如何牵连?可是……”
“可是他知道我腹中怀了他的骨肉,”潘小钗恶狠狠地瞪向沈家这位竟上门同她骨肉亲情的老夫人,“他丧尽天良,竟怕我和应儿牵连他,不只污我清白,竟还要污蔑应儿是我与他人私通才有的孽种。”
沈老夫人颤抖着想要去抓潘小钗的手,被潘小钗侧身躲开。
老夫人含泪道:“可是我是信你的。当年若我不信你,我岂会尽力护你,还逼着他们让应儿上了族谱。如今你也该为我想一想,应儿如今这样的名声,若你再放任他与皇帝纠缠下去,他以后该如何是好?”
沈老夫人今日上门的目的,就是想要劝潘小钗约束沈应别再往皇帝跟前凑,也不听听如今金陵城里传他的那些话,沈老夫人说出来的嫌害臊。
“他是你的儿子,”沈老夫人痛心疾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爱惜他?”
旁边杵着的周远一听这话就知要遭,忙举起手想要阻拦,但潘小钗已经压抑不住。
“我不爱惜他!”
潘小钗冲上前去质问沈老夫人:“我十月怀胎用血用奶把他养大了,你们沈家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你们污蔑我们母子,把我关在你们家的祠堂里说要杖杀我,若不是我家在金陵还有些人剩下,如今我们母子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你现在说我不爱惜他?那你呢母亲……”
潘小钗充满怨恨地叫出那个十数年来未曾再叫过的称呼,沈老夫人听到只觉得浑身颤抖着不敢再接一句话。
潘小钗苦笑:“你信我?不,你是知道。你知道你儿子在算计我,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但你什么也没说,你只说你信我。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但你只敢说你相信我!你所谓地尽力护我,也不过想保护你儿子在我肚子里的种罢了。”
听她说得越发难听,周远忍不住出声提醒。
“小钗——”
潘小钗回头瞪他:“怎么?我在自己家里连话都不可以说了吗?”
见到她眼中燃起的怒火,周远立马缩起来当鹌鹑。
但经他提醒,潘小钗再度看向沈老夫人时脸上也恢复了旧日面对沈家人的平淡与冷漠。
与这些人置气,太过浪费时间了。
潘小钗理着袖口,冷笑道:“我儿子喜欢男人又如何?喜欢皇帝又如何?他就是喜欢玉皇大帝,只要他够得上,那也是他应得的,与你家又有何干?你指望我儿子给你儿子传递香火?”
“下辈子做梦去吧——”
周远听得无奈摇头,连下辈子都只让人家做梦,他家夫人为人真是……干净利落。
既然当年是沈家要断,那就断得干净些。见先帝关了他岳父,马不停蹄地就要与潘家一刀两断,见他岳父过世后先帝因愧疚加封了他两个小舅子又对他岳父的气节多有赞扬,又上赶着贴过来想要和好。
真是寡廉鲜耻。
想起自家跟这种人居然是同乡,周远就觉得恶心。
而那边沈老夫人听了潘小钗的话,差点没气厥过去。
她怒指潘小钗:“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两眼一翻真气厥过去了。周远忙叫来大夫确认过人没大碍后,让人用轿子把这老夫人给送回沈家去了。
免得这人一醒,跟潘小钗又吵起来,真气出什么好歹,倒成了他们的不是。
经此一遭,周兴也吩咐了全家,以后这沈家人来一概不准他们进来。
这大白天的,真够晦气的。
那边潘小钗和沈老夫人都把互相气得不轻,那边听到沈应的话,武柳还是吃惊。
他确实惊讶。
因为根据武柳查到的消息,此事沈家并未对外张扬。
后来因着先帝对沈应外祖父的赞扬,这件事在金陵城中的消息可谓是一压再压,到最后无人提起,连坊间都少有流传。
沈应这样的小辈,不管是因年纪小还是因别人顾着事件的主人就是他的父母,也不该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何况根据从前皇帝让他调查此事时,沈应对于他的试探的反应来看,沈应之前明显是不知道此事的。
“你是何时知晓的?”
“何时知晓?”沈应苦笑着摇头,望着远处佛寺的大钟,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好笑的是,我竟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知晓的。”
武柳皱眉不解他是何意,沈应却只摆手让武柳别再问,他有些累了。两人慢慢从密道走回禅房,迎头便撞上钱大夫带来的好消息,说是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霍祁的情况竟不知为何渐渐好转起来。
也不知是沈应的那两服安神茶起了作用,还是这普陀寺中真的有菩萨保佑。
“应该说是钱大夫你的医术确实高明。”沈应夸赞道。
“哪里哪里。”钱大夫谦虚地推辞着这般夸赞,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抚上胡须,唇角露出些许志得意满的笑容。
沈应笑起来,又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瞧着像是忽然淡了下来一般,笑意都未及眼底。武柳只觉这人自刚才头痛过后,便一直有些古怪,正想开口让钱大夫也给沈应看看病,却听沈应低声笑道。
“我们一走陛下的病就好了,”沈应笑道,“看来竟是我们妨了陛下。”
又道既然如此,为了霍祁的病情,他该尽早离去才是。
说完居然真的长腿一迈,开门走出禅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