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沉默片刻,忽而想起当日在城门外面对流民时的退缩。他不该再退,他不想再退沈应深呼吸一口,大声向城楼之上的那些人喊道。
“我用我的性命向你们担保。”
他不能永远被霍祁关着当一只宠物。
“在场众人为我做见证,今日你们只要肯放下刀剑,我也愿意拿性命陪你们赌一场,若是最后我失信保不住你们,我这条命你们拿去。”
众人哗然,沈应不理,仍旧向楼上喊道。
军中人马面面相觑,他们外来人,既不知这圣父心大发扰他们拿军功的人是何许人,也不知这城楼上的‘叛军’是何许人,只觉得明明大局已定,忽然窜出个人来夺他们功劳,真是好笑又荒唐。
偏那皇帝派来的将军还纵容。
这下不只城楼上有动静,城楼下也骚动起来。
文瑞身前的小将也请文瑞不要再纵容那不知名姓的公子在城楼下胡言乱语,看他细皮嫩肉的,要是被乱箭飞石伤了,恐怕还要连累他们吃瓜落。
而此刻的文瑞只能用心乱如麻四个字来形容。他知道沈应为人确实有些任性,但那些任性都是有症结的,不是无的放矢。今日沈应忽然如此行事,必有缘由。
他不愿见到那些人死?倒也符合沈应善心肠的性子。但城楼上的那些人或许曾经是无辜百姓,被朝廷逼迫投了义军,但是当他们举起屠刀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再无辜,不值得沈应拿命陪他们赌一场。
小将又催促:“将军——”
文瑞皱起眉头,低声吩咐:“那位是翰林院的沈应大人,文人心软也是正常,你等会儿带几个护着他到安全地方,然后我们就攻上去。”
“沈……”
听到沈应身份,小将一惊,往沈应那边又看了两三眼,心里忐忑地回忆着自己刚才有没有对这位皇帝的枕边人太过放肆。知道阵前这人是沈应,小将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沈应在这里出点事,他们全都得跟着一起完蛋。
还要什么军功,先保命才是真的。
小将忙带着几个小兵跑到沈应跟前,请沈应跟他们前往安全地带。
沈应只看了他们一眼,又向城楼上望去。他还在等一个答案,这世上有人喜欢走平路,有人喜欢走险途,他在等敢跟他一起赌命的人。
董昭廷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直露,他身旁的亲随不愿看他如此纠结,向着城楼下喊道。
“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换得起我们这里这么多条命?”
话音刚落进静谧的包围圈,就听最外围飘来一句。
“那加上我这条命又如何?”
听到这个声音,沈应和文瑞都是一惊,两人齐齐向声源处望去。却见到霍祁身穿银色战甲,骑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来个侍卫、小兵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做将军打扮,一眼望去,浑身上下都是写着贵气。
好家伙,又来一个贵族子弟,众人心里纳闷这人又是谁?不会是皇帝睡的另一个小白脸吧?
城楼上偷看的人也在疑惑。
“你又是谁?”
霍祁笑而不答,反而看向文瑞。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众人面前露脸,恐怕打的就不是深藏功与名的主意。
文瑞与沈应对视一眼,忙下马快步跑到霍祁马前,拱手单膝下跪。
“末将文瑞叩见皇帝陛下。”
方圆十里都安静下来,除了霍祁带来的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这位刚刚出现的贵族公子,都觉得自己刚才大概是犯了癔症,他们好像听见、听见文将军喊这位皇、皇……
众人匆忙跪下,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响个没完。
城楼上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就小小的起个义,居然能惊动皇帝亲自前来金陵与他们对阵,他们一时都不好说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但……那可是皇帝诶!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挥挥手就可以饶恕他们的性命。
城楼上的那些人咽着口水,从夹缝中偷看下面的突然出现的皇帝。
霍祁驭马行到沈应面前,埋怨地看了沈应一眼,向城楼上说道:“若你们愿放下刀剑,朕可饶恕你们的性命。”
他一句话比旁人说千万句更管用。
冗长的安静,似乎过很长时间,但实际不过两三次呼吸间,城楼上传来刀剑落地的声音。那些顽抗的残兵,挨个从城楼走下来,隔着兵卒、侍卫数道屏障,跪地叩拜马上的霍祁。
诚惶诚恐,如见神明。
沈应就站在霍祁身旁,看着众人臣服于他,甚至比往日在宣政殿上看百官向霍祁叩拜,还觉得恍惚。
那种疏远的感觉,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
他所爱之人在云端,遥不可及。
董昭廷一生做过很多后悔的事。
如那日值守后回家路上,他非要贪杯与偶遇的同袍多喝那两杯酒,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若他早一些回家,他或许就能救下妻子,最不济也要抓那贾仁一个正着,当场暴起杀了那狗贼,让他还妻子一条性命。
也好过回家以后空对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报官无门,报仇无路,日日在痛苦、悔恨中挣扎。
他也做过许多不后悔的事。
如当日所有人都认为他大老粗配不上书香门第出身的妻子,遭岳家亲族多次奚落,他仍然敢硬着头皮上门提亲,最终将妻子娶回家中。
这是他这一生最得意、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又如那日被杨放说动,以整个金陵换贾仁的项上人头。那日金陵城破,贾仁命殒,纵然城中百姓在叛军和他们手中都有死伤,但见到贾仁尸身的那一刻,他心里只觉畅快。
董昭廷从来没有后悔过。
守备府大堂上,跪在皇帝面前时,他也是这样说。
霍祁右手在扶手上敲击着,听着董昭廷的供词,不住地摇头感叹着董昭廷的深情。情之所至,虽死无悔。对于董昭廷这样的性情中人,霍祁也是颇为欣赏。
“董将军真可谓世间少有之痴情男儿。”
霍祁甚至开口赞了董昭廷两句,真是叫董昭廷受宠若惊。霍祁赞赏完董昭廷,方才切入正题。
霍祁:“董将军,如你刚才所言你手下的人都是受你连累,朕都可以饶恕他们,只是你……”
霍祁摇头叹了一声,这世间或许从来都容不下情深之人。
“你必须死。”
霍祁张嘴说出他对董昭廷的处决。
董昭廷闭上双眸。自他抛下手中长刀时,他便知道迎接自己的只会是这个结局,与他同样跪在堂上的副将张承却瞪大了双眼。
“陛下刚才在城门时,明明说只要我们投降,就饶恕我们的性命。董将军已经降了,陛下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张承质问霍祁,生怕他被牵连的董昭廷忙高声怒斥。
“张承放肆!”
霍祁向董昭廷摆了摆手:“不必害怕,他说得没错,朕确实出尔反尔了,朕认。”
他的坦率向来可以震惊所有人——主要是震惊于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承认自己厚脸皮的皇帝。
张承都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了一下,不知该接下来该如何质问。
霍祁帮他问:“董将军——朕为何出尔反尔,你知道吗?”
董昭廷垂下眼眸,面上无半点生气。他当然知道,他做的事无论是带兵投敌,还是引贼入室,都是皇帝无法容忍的。叛军入城,死伤无数,这是他的过错,这份罪责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承担。
霍祁看他死到临头不喊冤不叫屈,面上神情也似早有预料,倒是有些真心欣赏他起来。
“看来你知道,那朕也不必多说。”
张承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他瞠目结舌地喃喃道:“可是你是皇帝,君无戏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霍祁只是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无谓去与这种小角色解释,什么君无戏言,全都是假话,他从幼时起就明白,想要当好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怎么撒谎、怎么骗天下人。若有一个皇帝能得天下人的称赞,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会说谎的骗子。
可惜于谎言这一道上,霍祁前世用了数十年,也只是修成了会说谎,还称不上最会说谎。
——所以他成不了世人称赞的皇帝。
所幸他也不在乎。
霍祁在乎的那个人,很早以前就已经学会看穿霍祁的谎言,最后还反客为主把霍祁给骗倒了。
“张承,不要再胡言了。”董昭廷再度出声喝止。
皇帝要他说出金陵被攻陷的真相,他叫上副将张承不过是怕皇帝不信他一人所言,可不是为了让张承得罪皇帝的。
“可是将军……”
张承欲要再说,董昭廷瞪了他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张承嘴巴张了又合,终于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董昭廷回头,咬牙向霍祁叩首:“末将害金陵百姓陷于战火,自知百死难赎其罪……”
霍祁打断他:“诶你可别这样说,你虽做了叛军,但金陵被占期间,你约束手下没在城中作乱,朕该谢你才是。”
董昭廷:“……”
那些所谓的道谢和欣赏,内里无一不透着阴阳怪气的气息,董昭廷除非傻了才会听不懂霍祁的嘲讽。
遇到这样的上级,董昭廷心里已经开始暗暗为兄弟们担心。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提起霍祁让他召集因战败逃走、此时隐藏在金陵城内城外的原金陵守军。
这帮人都是行伍出身,有身手有力气有仇怨有恐惧,却没有身份,若是就这样让他们在外面乱跑,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所以霍祁以赦免为诱,让董昭廷想办法把这些人找回来。
董昭廷自知自己已到末路,现在只关心皇帝所言的对自家兄弟赦免是否能够真的兑现。
董昭廷问:“陛下让我找回来那些逃走的人,是真心想要赦免他们,还是想借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祁不禁笑了一声,摇头说道:“这些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董昭廷骤然收声,他紧紧盯着身前的地板,面色沉重。不可直视君王是他作为朝廷官员的规矩,只是他多想抬头与霍祁辩驳,这些兄弟的性命都是担在他肩头的责任,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董昭廷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相问:“陛下对沈大人也是如此吗?”
董昭廷本意是想说霍祁当着沈应的面,答应了放过他的兄弟们,难道对沈应的承诺,霍祁也要出尔反尔?他却不知,霍祁对着沈应那可是谎话张嘴就来,出尔反尔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话摊开了说,就有些伤霍祁的心了。
霍祁知道他对沈应没他想象得那么好,但是真让人指出来他对沈应不好时,他的皮肤都泛起一阵刺痛。
霍祁眸色变了变,看着董昭廷的眼神流露出真正的厌恶,片刻后他又将全部的真实情绪掩埋起来,笑嘻嘻地对董昭廷说道:“沈应是朕心悦之人,你拿自己跟他比,莫不是也想跟朕风花雪月一番不成?”
董昭廷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霍祁。
什么君臣之礼此时都被他抛到脑后,他震惊地看着霍祁,不敢相信他曾经效忠的居然这样的皇帝,什么忠君爱国,什么报效朝廷,朝廷大官凌辱他的妻子,堂堂九五之尊对他言语调戏。
这狗朝果然还是推翻了吧。
董昭廷顿时觉得自己跟着杨放起义的决定没错了,他只是选错了合作对象而已。
霍祁看着他惊吓的表情放声大笑。
“别紧张,朕不过看你再过不久就要死了,所以给你开个玩笑,想让你放松放松。”
霍祁伸手拨弄着桌上的毛笔,他将毛笔一下滚到桌边,又一下滚回来,边玩着边漫不经心地向董昭廷说道:“朕不是杀人狂魔,沈应拿命为你们做担保,朕也舍不得拿朕的沈大人的性命陪你们玩,被你连累的金陵守军,朕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只是对你——朕绝对不能留。”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祁抬眸看向董昭廷,满意地在男人脸上看见了屈辱、羞愤、挣扎和认命。
就是这样才对,无波无澜有什么意思?真能成仙不成。
贪嗔痴,爱欲恨,六戒全破再入轮回,才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遭。
第68章 (二更) 白云苍狗……
今日夺回金陵,霍祁心情大好,耐心十足,安排好了董昭廷等人的事,还有心情来为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等候着的另一人答疑解惑。
让人带走董昭廷,霍祁偏头瞥了文瑞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玩着桌上的毛笔。
“不去收拾城中残局,跑来朕跟前碍什么眼?”
他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在董昭廷面前那般轻松,深沉的眸子蕴藏着浓重的猜疑,即便文瑞差点为沈应而死,也只是换来霍祁对文瑞人品的认可。
霍祁了解暗卫的本性,他永远不知道文瑞会什么时候重拾这份本性,重新开始为他的主人做一把指向霍祁的锋利的刀,所以他永远不会信任文瑞,除非……
没有除非。
文瑞站在大堂最边上的石壁旁,听到霍祁的问询,躬身向他的陛下行了一礼。
“回陛下,末将有事想要向陛下相询。”
“向朕发问?”霍祁只关注着桌面上滚动的毛笔,看也不看文瑞一眼,“文瑞你离京师胆子也变大了,朕难道是你文府花钱请来的私塾先生,只要你文统领有问题就可以随便拿到朕面前相问?”
“末将不敢。”
文瑞敷衍地说了句‘不敢’,决定不再与霍祁争执。他直接开口:“陛下是否早知金陵城中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大部分都是原本驻扎在金陵城中的守军。”
霍祁停下动作,推开面前的毛笔,看向堂下的文瑞。
“文瑞,你是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朕?”
“末将岂敢质问皇帝陛下,”文瑞表情痛苦,“只是……陛下派我攻打金陵时,为何不把这件事一同告诉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霍祁不信任文瑞。
但这并不是问题全部的答案,其实霍祁也一直有问题想要问问文瑞。
“你知道又能如何?难道你知道那些害死金陵城中无辜百姓的人,曾经也是被城中官员迫害的无辜可怜人,你就不忍心动手了?你要为他们违抗皇命?”
他看不清锁在文瑞身上的道德枷锁,到底是什么奇怪扭曲的东西,即便是道德败坏如霍祁也知道,那群用无辜百姓当自己复仇筹码的人,那个只为一己私情就置城中百姓于危难中而不顾的董昭廷,都该杀。
所以他最初下的就是诛杀的命令,他甚至考虑到了文瑞的心慈手软,根本就没把这事告诉文瑞,怕的就是这人最后心软决定走招抚的路子。
霍祁从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这些人的命。
毕竟背叛对于皇帝来说,实在太耻辱。而留下这群人的性命,人多嘴杂,迟早会走漏风声,到时候要他如何面对天下人的眼光?
只是沈应见不得城中血流成河,跑出来说什么以命为凭,逼得霍祁不得不也跟着跑出来摆平这件事。
喜欢上沈应,大概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麻烦的事。
霍祁摇头:“朕不是想逼你,只是你管是为我做事,还是为太后做事,就算你不为我母子二人做事,只要你还在朝中一日,你就要学会身不由己这四个字。飞鹤啊飞鹤,你嫌弃暗卫手染鲜血、做事肮脏,但你看看朝堂的官员,手握重权的,哪个手上没有无辜人的鲜血。”
霍祁的话如一记重拳打在文瑞脸上,撕开他所有的遮羞布,揭露出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那些他所坚持的守忠直正义都变成他自己打造出来,压抑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假的,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扭曲做作,像修炼异法成精的妖邪,处处透着诡异阴森。
他终于知道为何最近几年,武柳越来越不愿意与自己说话。
他这样虚伪做作的人,怎么能入得了武柳的法眼?
霍祁将文瑞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他叹息一声用手支着脑袋,摇头说道:“你是禁军统领,太后亲信,连朕手下的暗卫基本上都是你调教出来的。飞鹤你该明白,你手中握着的权力,注定了你一生都干净不了。”
文瑞艰难地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忽然他想起病中的先帝让他选留在暗卫中,还是脱离暗卫加入禁军的那一日。他家中也曾有过一点身份地位,不过家道中落,到他这一代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父母双亡加入暗卫,与其说是混口饭吃,不如说他是想要找点人生寄托。
不然日日一个人待在那冰冷凄清的大宅中,太孤单了。
他加入暗卫,跟随前辈们学武,自父母去世以来的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了练武场和任务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着,也好过在大宅中蒙在被子里独自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