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臣等并非想要阻挠陛下礼佛,只是外面风言风语传得煞有介事,若不快快澄清,实在有损太后的声誉。”
“流言加于我身,”太后冷笑,“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太后与陛下代表着整个大衍和大衍皇室,若太后声名有损,对整个大衍的颜面亦会有损。”
大殿中央,李傲寸步不让。太后用力握紧扶手,手背紧绷出青筋,隔着殿上的帘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傲。
这人想要做什么?逼太后承认,皇帝不在京中在金陵?然后他就可以跟那群大臣们暗中商议,真的向外界宣布皇帝的死讯,他要她的儿子也失去身份、姓名和来历,沦为叛军手中最无用的战俘。
他要让当年的事在霍延的儿子身上重演?!
太后隔着帘子,根本看不清李傲的表情,但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脸上的得意。她尽力平心静气,是啊他一向都觉得是他们抢走了他的位置,是他们害他被大邑军所俘,他当然要向他们复仇。
太后从前也觉得先帝对李傲太苛刻,现在她只觉得不够,先帝还是太仁善了,像这种做事只顾自己痛快,做错事也只会把错推到别人头上的蠢货,早该一碗毒药赐自尽了,免得害人害己。
“永安王,”太后一字一顿,“大衍的颜面你也会顾及吗?本宫还以为大衍的颜面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经被你给丢尽了。”
李傲霎时脸色青白。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傲亦已经平安归家,但当年的事仍然是他的心结。
在场的文武百官同样陷入震惊中,他们也没想到太后会把这件事翻出来,就这样直直地砸到李傲脸上。一时间没人敢说话,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殿中气氛紧绷,没人敢做那只出头的鸟。
“报——”
忽然急报声从宫门而来,一路疾行,剎那间整条从宫门到宣政殿的宫道都回荡着这个声音。
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太后猛地抬头,望向殿外。她既期盼这封军报带来一个好消息,又惧怕着这封军报会带来一个她无法接受的坏消息。她紧紧盯着殿门,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却还是不愿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随着声音的接近,宫道上远远出现一个影子,快步向宣政殿跑来。
随着那道影子的接近,太后和殿中文武百官渐渐看清那报信人的模样。
是日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武柳侍卫。
怎么会是武柳来报军情?他可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来报的不会不是军情而是……丧报?见到武柳,众人的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人风尘仆仆跑入殿中,笔直地向玉台上的太后下跪行礼,口中喊着。
“金陵急报,陛下日前已带兵夺回金陵,意欲留在金陵数日,帮助金陵休养生息,还请太后和百官莫要担忧。”
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接口说道:“对,皇帝早在金陵陷落之时,便暗中出发去了金陵。他乃一国之君,受万民奉养,百姓有难他岂能置身事外。礼佛的说辞只是障眼法,就是为掩人耳目,好让他方便行事。”
总而言之,阴也是她,阳也是她。怎么说,她都有理就是了。
文武百官总算领会了一回,先帝在太后面前欲哭无泪、欲辩无言、欲笑还要被吼的无奈之感。
而不知有意无意,武柳就跪在李傲面前,说完金陵城被夺回的消息后,还抬起下巴看了李傲一眼。
少年人的傲慢与目中无人都在那一眼中尽显。
李傲被他打量着,不知为何感觉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霍祁的目光。
少年人的那一眼,似乎只是在代霍祁传话。
他的侄子在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把李傲放在眼里。
第69章 你舍不得我。
其实李傲对霍祁还是大有偏见在的,霍祁并非真的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在小霍还在当太子的遥远的伪小白花时代,霍祁也曾经对这位名声赫赫的‘皇叔’有过一丝好奇,疑惑这人究竟是潜龙勿用,还是真的废物一个。
只是后来霍祁同各方势力玩得开心,渐渐也就忘记这位极少在他眼前出现的假皇叔,等到霍祁玩得差不多了,这人再乍然出现,霍祁对他甚至有些惊为天人。
惊讶于这是什么蠢得出奇的绝世真小白花。
——别指责他的品位。
跟沈应那只老狐狸周旋久了,乍然看到个天真单纯的,谁都得愣神几刻。
但也就那样了。大约是血脉相连,霍祁跟他老爹一样,看清这位‘皇叔’的真面目后就把他扔在脑后。
有些人确实虚伪得你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只是谁能想到前世竟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皇叔,在最后送给了霍祁一份大礼。
叫霍祁前世今生都再难忘他。
只怕下了幽冥地府,饮过那碗让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霍祁都会记得要爬上人间咬死李傲再去投胎——不好意思,乍然年少有些意气,理解理解。
而今辱他也不过是叫他认清认清自己,别见天把自己当什么遗世独立的浊世佳公子,阴谋算计都是别人逼他的,他不过还击而已。
其实都是为了欲望,谁又比谁高贵。
反正霍祁自认他是皇帝,全天下第一等的尊贵。
霍祁立在船头,想着他在京中的好皇叔如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心里就乐呵。谁知随扈非要在此时提起沈应没来送行,霍祁登时兴味索然。
“他不来就不来,朕又不想见他,还要朕去求他来不成。”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不敢言语,只有武柳淡淡地望着岸头接了句:“凡尘风雨,生死难料。离京前谁能想到金陵城会被攻陷,明日谁又知道会遇到什么突变,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就如他一早去见了收拾行囊准备去往边关从军的文瑞。
霍祁收回瞪向武柳的视线,心道你躲在屋顶上偷看别人,你倒是多见了,可惜人家确实半点也不知道,若要有一日让他沦落到跟武柳一样连摇尾乞怜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叫他死了算啦。
“朕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霍祁冷哼。
其他人早已诚惶诚恐,只有武柳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
“陛下有命,属下自然从命。”
真是软硬不吃,臭石头一个。偏这人也会动情,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不爱他的人,想想也是有趣。
霍祁有意调侃他几句,忽闻水面异动,霍祁闻声望去,武柳早已经跃起持剑飞下船头,直直向着异动处而去。
霍祁见到几个大黑影在水下飞速滑动。
此招似曾相识。可不就是他当日对付他的亲亲表兄何缙的招数?
何缙被叛军打破了脑袋扔在金陵城外百十来里的地方,到霍祁走的时候都还没醒过来。总不可能霍祁今早刚刚离了金陵,他就床上爬起来谋划了这场刺杀来向霍祁复仇吧?
如果真是他表兄,霍祁真得说一句:你有这精力干什么不能成,干嘛非得跟我杠上,你对我有瘾吗?赶上沈应在旁边还不定得怎么赞成,从各种角度给霍祁分析一遍何缙可能暗恋他的事实。
旁人急得心惊胆战,他还有这心思胡思乱想,怎么不叫人感叹一句王者气度——用沈应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时候还觉得面子比命重要的蠢货操作。
“陛下小心——”
随从和护卫拉着霍祁想要往船舱躲藏,霍祁一把将他们挥开。这水面上,人家明显是冲着凿船来的,躲进船舱里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看看能不能留个活口。”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水下的刺客,想着他的皇叔这回究竟出动了多少员大将。就李傲那点老底,说不定这点就已经是倾巢而出了。
这大敌当前,他不仅不避还往最前冲,可真是急坏了身旁的护卫。
霍祁来金陵是偷偷来的,原本就没带几个护卫,在金陵城中能摆起排面来,靠的还是隔壁调来的水军给他撑场面。结果他不知怎么脑袋抽了风,忽然又闹着要回京城。
军队匆匆调集,护卫急急对接,勉强给他凑了支兵强马壮的回京护卫队。
但勉强终究是勉强,始终有不如人意的地方,这才被这群刺客逮到了机会。
不过幸而支持金陵的军队原本就是水军,前些时日看他们打金陵还有些支棱不起来,这会儿到水上的地盘了,可就是他们现长处的时候。
只见数只小船从船侧飞出,直往那水面下的黑影而去,更有数十名官兵跳下水与那群刺客拼杀起来。他们善于水战,纵然武功有所不及,仍能与那群刺客杀得有来有回。
霍祁看得过瘾,撑在船头激动地直拍栏杆。
他从前总是被关在宫里处理政务,指挥作战这种事连沈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都能做,偏偏就他不行。
若他是个太平年月的皇帝也就算了,偏他遇到的这世道也不太平。
到处都是乱军、叛党。
他有心恢复祖上遗风,做个驰骋沙场的皇帝,可惜这话一出口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允,好像这京城离开他就不会转了。
瞧瞧霍祁现在都离京多久了,也没见京城那边出什么事——倒是霍祁这边出了不少事。
霍祁有心拿这场刺杀当战事练练手,可惜扑在栏杆上看了半天,看他们打来打去,还真没找到插手的时机,只能拍着栏杆叫了声可惜。
听得周遭人实在汗流浃背,这下他们是完完全全认清了这位陛下爱凑热闹的本性。
说句老实话,若这人不是他们的大老板,可能他们早躲老远去了。
——跟这种爱凑热闹的人呆在一起,命绝对长不了。
众人边护着霍祁边在心中腹诽,霍祁却是没工夫理会他们,他的眼角瞥到正在与武柳对峙的那人,瞬间被夺去全部的注意力。
霍祁用力握紧栏杆,身体向栏杆外长长探出,似是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但实际那人虽被武柳逼出水面但脸上仍旧覆了黑布,哪能随便看清。
但霍祁永远忘不了这鬼魅的身形。
连武柳都难以招架的攻势,还有……那避无可避的一剑。
霍祁的耳畔还回荡着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
红色染透了沈应的衣襟,他惊惶失措地想要将人揽进怀中,他的首辅大人却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远处,被刺穿的肺部发出沙哑嘶鸣,吼叫着让他快逃。
他原以为他们有很多时间的,可是……老天为何要这样戏弄他?偏偏是他最不放在眼里的李傲,偏偏是他能像只蚂蚁一样轻松捏死的李傲!
“杀了他。”
霍祁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那个身形鬼魅的刺客身上,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三个字,向藏在护卫中的暗卫下令。
话音刚落,便见有六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跃出,足尖在船头点了几点,一齐持剑攻向与武柳缠斗的那人。
那人武功确实高。
七人齐战他,才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
高手全跑了,这下船上的人更慌,护着霍祁的众人无论如何也要拉着霍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霍祁无奈被他们拉着跑了几步,问他们这水面上既不能上天又不能下地,到底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又不能跟他顶嘴说,总比你跟刺客跟前看热闹强,只能闷头带着他往前冲。
霍祁虽然间歇性发疯,但总体来说脾气还是不错,见说不通他们也就由他们去了。谁知没走两步,他忽然察觉到船板的异动,空气中隐隐传来硝石气味。
霍祁停下动作:“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护卫大喊‘不好炸药,他们要炸船’,然后便是爆炸声接连响起,水面震荡开巨大的水浪。船身破裂,帆布、舱室骤然坍塌,幸而他们还没进船舱,不然只怕要一起被埋在水底。
众人飞扑到霍祁身上为他挡下飞来的木板,但始终人力难敌这等猛力,即便未被木板击中,霍祁仍被炸药和船身倒塌余势击得昏昏沉沉。
他落入水中。
眼前迷迷糊糊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从水面向他游来的,惊慌的年轻的鲜活的,俊俏脸庞上。
那不是现实,是他的回忆。
是初相识,尚不知霍祁身份,却有那个热心肠跳下水去勇救那个被刺客打落水面的落难公子的沈应。霍祁前世就遇到过两次刺客——这主要归功于他基本上都被拴在宫里不准出宫——都是沈应救了他的命,霍祁欠他的好像实在太多。
霍祁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中。
既是我欠你的,你为何不来讨债?
水波声和木槌击打石头的声音把霍祁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他看着眼前破败又似曾相识的木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现世中,还是在梦中。
他扶着木板铺成的床起身,抚着胸口慢慢挪动到门口,此处是某个城外贫困百姓聚集的地方,一群小孩玩着自己做的竹叶风车在霍祁面前跑过,不远处的小溪边,沈应正坐在火堆旁边的树桩上跟洗衣的妇人聊着天。
有人跟沈应说什么,少年人抬头向霍祁望来,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很年轻的一张脸,比前世的沈应更年轻,比现世的沈应更加年轻,是仍在天真岁月中不曾沾染过霍祁这颗毒瘤的沈应。
霍祁知道,这不是再一次的从头来过,这只是他踏入冥府前在尘世间的最后一场幻梦。
霍祁抚着胸口走到沈应身旁,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呆呆看着沈应。
“何公子,你可不知昨日的险状,你那些护卫都被缠住没空去救你,若不是我跳下去,你的小命……”
沈应手舞足蹈地向他说着昨日的情形。
霍祁望着少年人眉目如画的脸,冷不丁开口说道:“我很想你。”
少年人怔住,他偏头看向霍祁,看了许久又低头看向水面。
溪中不知何处落下一滴露水,在水面荡开小小的波纹。
“你知道吗?行过忘川便是奈何桥,桥头饮过一碗孟婆汤便要忘记前生轮回转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桥上停留”沈应抬头望向远处青山,声音平静无波,“只有一位女子,孟婆说她饮过十来碗孟婆汤,连自己都忘记了,却仍旧无法忘记她的情郎。有前尘牵绊的人是过不了奈何桥的,所以她能留下。
大抵只有情深至此,才能抵挡得住那孟婆汤的威力。”
沈应再度回眸:“我想我要是喝了那碗汤,一定转眼就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霍祁望着他眼底满满的无奈,低声喃喃自语:“但是你舍不得我。”
第70章 殒命?
金陵城百姓这些日子除了办丧事外,最想做的事大概是去庙里找个先生算算,究竟是他们流年不利,还是当朝皇帝流年不利。
——当然他们也知道这是不能问的,所以没人真的敢做这件事。
但是真怎么就那么倒霉?好端端地就被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叛军端了锅,好不容易朝廷派人平了乱,听说还是皇帝亲自领兵来救的人,结果没几天皇帝就在回銮途中被刺客刺杀,听说跌落水中被官兵捞起来,匆匆送回了金陵城,至今生死未卜。
周兴脚下飞快从街巷间穿过,街上正在收拾被火焚烧过房屋的百姓的闲谈飞入他的耳朵,他们说得低声,但架不住周兴耳力好。
再说如今金陵城能传的左右就是那几件大事。
周兴的耳朵只消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便也能猜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杀落水受伤的消息,早在昨夜皇帝被人慌忙送回金陵城后,就已经似飞鸟一般飞遍了整个金陵城。如今城中唯一不知这个消息的人,可能就是他家里那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病人。
但周兴也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
沈应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皇帝受伤的事早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周兴对这两人誓要纠缠一生的感情状态早已经绝望。
断多少次也断不干净,这回估计也是如此。
他虽无语透顶却也怜惜病弱,一早便出门打听皇帝的消息去了,好叫沈应问起时能有个交代。周兴出门时还想着皇帝若是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活着……也算是祸害遗千年了。
谁知消息果然不妙。
他听临时在充作城中行宫的守备府外看守的士兵说:皇帝在水中被断裂的桅杆刺中胸膛,其实昨夜已经殒命,只是城中官员怕受牵连不敢让这消息传出来,正埋头把涉事之人都关在府里想对策呢。
周兴一听到这消息又看守备府确实大门紧闭,立马吓到跳起,转头举步如飞就往家中赶去。
——生怕晚了片刻,叫沈应见不上皇帝最后一面,自家兄长会抱憾终生。
周兴回到家中,快步跑到后院沈应的住处,却见到沈应的屋内屋外均有人在等候。屋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周兴听到里面人有提起‘落水’‘受伤’之类的话语,便知早有人探知了消息来沈应这里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