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的日子麻木了他的心,也冻结了他的良知。他心甘情愿成为先帝手中的刀,直到那一日他在暗巷中遇到天生没有眼泪的武柳,对一个小孩下杀手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那是他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
也是他第一次思考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是不是全部都该死。
他将武柳捡了回去,将武柳培养成了新的刀,但他自己却陷入了迷茫中。
所以当先帝给他脱离暗卫的选择时,他犹豫了。
他以为逃离了暗卫的生活,就可以逃离那种身不由己的命运,但今日霍祁却告诉他,只要他身在朝堂一日,他就要学会忍受着跟这种身不由己同行。
若无论选哪条路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他这些年与武柳渐行渐远,不就像个笑话?
文瑞仓皇着,似乎又回到了先帝跟前,张合着嘴巴向他生命里唯一的长辈请教:‘陛下我该怎么选?’
“我该怎么选?”
他也忍不住在霍祁面前发问,他爱戴的长辈最宠爱的儿子,他如今侍奉的君王。
重病缠身的先帝半躺在御榻上,用明黄色的帕子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才放下帕子向文瑞说道:‘选你想要做的。’
文瑞满怀希望地望向霍祁,眉目间仿佛闪着光芒,他期待着霍祁也能像他的父亲一样为自己指点迷津。
霍祁却只是大声喊道:“你该去城中收拾残局,清点人数,算好包括城中百姓在内的死伤人数,然后再来一一向我禀报。”
这些本身就是文瑞的职责,但霍祁在此时指出,却击碎了文瑞的期望。
“末将遵命。”
他自血肉挖出这一句话,向皇帝告退。霍祁当然不会留他,反而不耐烦地挥着手,让他哪来的赶紧回哪待着去。文瑞弓着身子起身离去,眼角瞥到武柳就站在大堂外做霍祁侍卫中的一员,持剑的少年人在人群是那么的耀眼灼目,以至于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仿佛真的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会被灼伤。
文瑞垂下眼眸望着地面,脚下暗暗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踏出大堂时,霍祁突然出声。
“飞鹤,若你不想提线木偶,就该狠狠心肠,斩尽前缘。”
文瑞脚下一顿,回头望向他的君主。
霍祁向他微笑:“你身上的光环,就是你的枷锁,你想要自由只看你舍不舍得。”
说罢,他的君王就收回视线,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毛笔上,挥手叫他赶紧走。
文瑞若有所思地回头,不经意撞上一双担忧的眸子。视线相交,他与武柳俱是一愣,片刻后武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望着远方的白云发呆,仿佛他刚才对堂内对话的焦虑都是文瑞的一场白日梦。
文瑞在原处停了几瞬,然后赶在霍祁再度出声赶人前,抬步向守备府外走去。
他路过武柳,没有得到少年人的侧目,没有片刻停留。
堂内霍祁看着两人别扭模样,暗暗啧了一声,这世间有许多如董昭廷和他的妻子那般的有情人,被命运捉弄最后难成白头偕老的眷侣,想想都让人感怀悲叹。
但如文瑞和武柳这般明明可以携手并肩,偏偏要自己给自己找事,最后搞得不欢而散的、双双垂泪的。
霍祁只能说一句,活该。
霍祁随手一弹,桌面上的毛笔咕咕噜噜滚到边沿落到地面上。他最近越发喜怒无常,近旁伺候的人,也不知他突然将笔掷到地面,是生气了还是不小心,只能立马下跪求陛下息怒。
还有那等爱卖乖的,立马打蛇随棍上:“陛下可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霍祁疑惑地看了他们几眼:“无缘无故的,跪什么?”
霍祁抬手让他们别跪了,自己起身走出大堂,沿着门廊绕到大堂后的回廊中,他那位刚刚还在阵前以命为筹的沈大人,此时正坐在廊下发呆。
霍祁走到他身旁:“我和董昭廷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他的声音,沈应回头瞥了他一眼,半是嫌弃半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远的距离,你们又不是拿喇叭在屋里喊,我怎么可能听得到。”
霍祁笑了笑,撩开袍子坐到沈应身旁。
“那我现在重新说给你听一遍。”霍祁唇边含笑,“我要杀了董昭廷。”
沈应:“……”
沈应无语地看着面前人脸上的笑容,心道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杀人也这么开心,只怕前世是个为祸人间的魔星。
沈应默默坐离霍祁远一些。
“你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何必与我说。”
霍祁:“当然要说,毕竟你刚刚才与人家承诺了保人家不死,还拿性命担保,万一我杀了他,你跟着殉情,我不就亏了吗?”
沈应斜眼瞪他,霍祁立马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万一你认死理,真把命赔给他,那可就太傻了。”
金陵城破,纵然董昭廷约束手下,没有为城中百姓造成更大的伤害,但终究还是死了人。无论是城破之日,还是朝廷军队夺回城池之时,都有将士和被波及的百姓在战火中消亡。
这是董昭廷逃脱不了的罪过。
即便下了地府,入了轮回,这也是董昭廷必须扛在肩头上的债。
霍祁赞他深情是真,但对他的厌恶也是真。沈应怜惜他与妻子被权奸所害也是真,但也怨恨他为私人仇怨带累全城百姓。
沈应很清楚,霍祁不可能饶恕董昭廷,董昭廷也不值得原谅。今日他挺身而出,劝降董昭廷等人,只是为了金陵城中少动干戈,免得连累更多无辜之人。
对于董昭廷必然要面对的死亡,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样一想,他与霍祁真是极为相似的一款伪君子。
沈应扯了扯嘴角:“别犯傻了,出尔反尔,不才是我们这类王孙公子的本性?”
真是尖锐的嘲讽,刺得霍祁心头还有点酸涩,麻酥酥的,酸得霍祁还有些爽快。他也不知为何听沈应嘲讽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反而比沈应将无数的期待加诸他身时,支持他、赞许他、崇拜他时,他心中感到更开心、更轻松。
这大抵这就是人性本贱。
霍祁放声大笑,大方应和沈应:“你总算懂了这个道理,也算我这些日子的言传身教没白费。”
沈应:“……”
论起脸皮厚,他对霍祁真是拍马难及。沈应斜睨了霍祁一眼,眼见皇帝眉眼俱笑、风流尽显,像极从前两人在府中谈笑。天地日月星河,都在这笑声中渐渐走远。沈应望了霍祁半晌,也低头一笑。
忽然沈应倾身,将额头靠到了霍祁的肩头。
霍祁的笑声骤然停下,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样,惊讶地看着沈应的后脑勺。
这一刻他们是那么亲近,比从前唇齿相依更亲近,他隐约察觉到沈应在跟他分享一段情绪,但沈应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靠在他肩上的这个人,在这一刻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懂他。
沈应做了一些决定,他捡起了一些不属于他的重担,这意味着他会慢慢变成霍祁熟识的那个沈应——也或许永远不会变成,因为那个沈应已经死了——这也意味着他要埋藏所有的天真,去各种阴谋诡计淌一遭,最后可能还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突然,面对一个烂好人的沈应,变成一件极为简单、极为舒心的事。
因为霍祁已经跟他的那样沈应一起经历过那些困难,他知道那有多难。九九八十一难,七十二般苦楚,最后也修不成正果。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众生在苦海中沉浮,总归他们不会是最可怜的那拨人。
沈应却说。
“我总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沈应在霍祁的肩头喃喃。
不管他们有再多的矛盾,霍祁也是沈应此生唯一的知己、唯一爱人,他有多少烦心事都可以说给霍祁听。
——至少现在还是如此。
“金陵,京城,就在我们两个的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冤苦,如果我们当时再上心一些、做得再多一些,而不是总是将目光投在对方身上,总是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吵闹烦心,会不会有些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沈应不是在平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他说的是真心话。霍祁叫各地官员赈济灾民的命令,本身是个好决定,无论是出发点还是身体力行的程度,都昭示了他的真心。
所以沈应一向知道,这人玩世不恭的面孔下,并不是他想要向沈应展示出的冷漠残忍,只是还不够,他们做得还不够。金陵守军就是因为这个命令,被贪心不足的贾仁挪用了军饷,每日都要操练的士兵,日日却以清水为食。
是你,你不反吗?
所以他们跟着董昭廷一起反了。
放任狗官为祸官员百姓,这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皇帝的责任……霍祁的责任,难道不是沈应的责任?
是他们的天真无知和愚蠢,让事情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霍祁低头在沈应的头发上蹭了蹭,动作轻微到沈应可能以为只是一阵风吹过。
“多少算多,多少是少?”霍祁低声问沈应。
沈应没回答他,霍祁微微勾唇,压低声音似哄骗、似引诱地在沈应耳边说道:“世事如此,人性如此,不管我们做多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霍祁也试过,批阅奏疏至深夜,日日劳心,为家国大事放弃一切。
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斩了一批贪官又有另外一批贪官,杀了一拨酷吏还有千万酷吏,朝廷斗争不断,斗倒一个权臣又有下一个迅速蹿起,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绝。
霍祁有时候都觉得,加入这些人可能要比铲除他们,对他来说要轻松得多。反正不管是谁当大官,他都一样当皇帝、一样享富贵,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他逢年过节多赐些米粮给他们就是了。
他做的已经足够慰藉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心。
如果没有沈应……
如果没有沈应,他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他会冷酷得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做得比沈应见到的任何一个他都更为冷酷,他只是没有而已。
因为那时候,他还有沈应。
现在霍祁只想好好玩乐,享受当皇帝、当至高无上者的乐趣,其余的他不想再劳心。
他想要沈应也跟他一起。做烂好人,做假圣人,做伪君子,做真小人,都可以,只要别再去蹚那趟浑水了。
霍祁柔声细语:“你也不是爱操心的人,何必为这些事烦心,以后只要你说一句,我什么都会帮你们办到,我们……还跟从前一样。”
沈应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抖,脑袋在霍祁的肩头蹭来蹭去,蹭得霍祁还有点痒。
他伸手想要捞住沈应,稳住探花郎乱动的脑袋,只是在他的手落到沈应的后背之前,沈应已经抬头。
探花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不动我的。”
沈应抬手在霍祁肩头敲了一下,而后起身告辞,也不等皇帝答应,便直接转身离去,真是放肆。
沈应转身时,霍祁看到他眼眶中有闪烁的晶莹水光。
霍祁不愿去想那是什么。
霍祁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掌,无奈勾起嘴角。他坐到了沈应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靠在柱子望向沈应刚才看着的方向。
遥远的碧空之上,有一朵白云正在变成黑狗。
霍祁看了半天,忽觉得沧海桑田,好像也就是这一瞬之间。
京城与金陵相隔千里,金陵打胜仗的消息,可没那么快传到京城。
现在朝中官员都以为金陵还在叛军手中,每日都提心吊胆地去上朝,生怕某一日就传来一个他们都不想听到的噩耗。
——文武百官多少都知道了皇帝此刻恐怕就在金陵。
他们害怕啊!这落入敌手的皇帝,死了是个麻烦,不死更是个大麻烦。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自己每日是该祈祷当今圣上平安,还是该祈祷当今圣上速速驾崩,免得沦为敌军俘虏,自己被欺凌不说,还连累大衍被人耻笑。
同时永安王在京中的虎视眈眈,也让他们心惊。每日上朝,看到暂摄朝政的太后与久不上朝的永安王僵持的场面,他们都觉得……太新鲜了,这辈子谁能想到他们还会遇到这种场面。
“永安王,你不要太过放肆!”
帘后听政的太后猛一拍椅子扶手,向大殿中央说话的永安王的发难。
永安王正在向太后禀报一则京中的流言。
说的是当年太后与李妃同时生产,李妃难产而亡,太后生下的小皇子出生后没过几个时辰也夭折了,先帝怕太后因丧子悲伤过度,伤了身子,便将李妃的儿子当做太后的皇子,交给了太后抚养。
传闻说那李妃的儿子就是当今天子。
市井街头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当年太后与先帝因某某事有隙,先帝另宠李妃,惹太后嫉妒,特意派人在生产时暗害李妃,所以才导致李妃难产而亡,谁知报应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先帝因怕太后再起杀心,才让年幼的小皇子认贼做母。
——当然后面的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永安王不可能拿到朝堂上来说,不过不管是前面的流言还是后面的流言,有何荣那个大喇叭在,太后都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永安王是在逼迫他,现在百姓中流传着一种说法。
说是她在机缘巧合下发现当年的那所谓的‘真相’,一时气愤杀了皇帝,又假借先帝托梦的名头拖延时间,想让大家都以为皇帝在万宁寺礼佛,然后自己再悄悄召回在封地的周王,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
否则当今圣上怎么会在金陵陷落后,还在寺庙里修佛。
再结合这些年京中流传的太后与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皇帝不睦的流言,真有不少人信了霍祁已经被太后暗中杀害。
太后怒道:“无稽之谈,皇子出生自有玉牒记载,岂是想做假就能作假的!何况我自己儿子难道我自己会认不出来,随便旁人说几句,我就错信十来年,难道我是傻的不成?!”
太后越说越激动,何荣忙出列:“太后——”
他躬身行礼,用眼神示意太后不要再说下去。这就像一盆脏水泼到身上,事主就算气愤得破口大骂,也没法把这脏水倒泼回去,越激动只会越让造谣的人得意。
想要澄清这流言,第一桩事就是要先证明,皇帝还活着。
这事在百姓看来多简单,外面都在造谣你死了,还说是你老娘杀了你,要是你娘真是冤枉的,作为孝顺儿子,怎么也该跳出来为老娘洗脱嫌疑吧。
你既然没跳出来,是不是就说明……
——老天诶,皇帝不会真被人暗害了吧?!
这流言在百姓间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太后和何荣也压不住。偏唯一的破局之人,远在千里之外。太后要证明自己没杀人,就必须说清楚皇帝的去向。
一旦叫朝臣拿住皇帝已陷敌手的证据,不说其他的,只说那些曾经服侍过霍祁爷爷仁宗皇帝、曾向昭惠太子发誓效忠的老臣们,看着此时在京中的李傲,又想想被叛军俘虏的霍祁,会不会有异样的心思,太后和何荣都不敢说。
当年霍祁老爹霍延夺嫡时,他们虽然也在,但大部分时间是当个摆设,真正做事的人是霍延和他们的老爹何国公。现在尘埃落定,霍延病故,何国公也退出历史舞台多年,结果又出现一场皇位之争。
他们不仅缺乏经验,而且身边居然连个合法继承人都没有,还拿什么争。
何荣昨天还在皇宫里跟太后争,去年就应该死活咬着不让霍延那个老糊涂把周王送到封地去,要是周王在,那群老臣顾着朝廷颜面,肯定会优先考虑让周王继位。
言语间已经是把霍祁当作死人了。
太后听得烦心,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在她面前说霍祁的生死,她与霍祁纵然有诸多矛盾,气急了同在宫中都能做到一面不见,但是霍祁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听这话如何会好受,骂了何荣一通,把他赶出宫去。
如今永安王居然还敢跑到她面前来挑衅,说她的儿子不是她亲生的。
不是,儿子是她生的,又不是他李傲生的,他凭什么说这种话。
李傲还在殿中说什么最好尽快请霍祁出山平息谣言,参拜礼佛这种事,日后再做也无碍。
太后深呼吸几下,压抑住已经涌到喉咙的怒火,冷声说道:“就是因有王弟这样不虔诚的人,才会连累我大衍灾祸连连。皇帝此番入万宁寺,与本宫千叮咛、万嘱咐,说他这次要涤清过往污浊,为大衍向上苍求得一个风调雨顺、万载太平,他是一番美意,王弟何必强逼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