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口上还刻着潘小钗的名字,只要那名字还在一天,不管他遭受再多的苦痛,他都能忍受得住。
“远哥……”
潘小钗捏住周远的袖子,眼中涌动着泪光。
周兴和沈应在父母身后,一齐仰望着周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的父亲比他们想象得更有骨气。
而沈应的目光要更远一些。
他的目光在周远身上停了片刻后,又越过人群落到了霍祁身上。院中诸多人头攒动,两人又离得太远,再加上霍祁那遮掩用的面罩,沈应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其实若拿周家阿父与霍祁比,霍祁定是要胜出许多的。
并非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单论胆量心计花花肠子,整个大衍能比过霍祁的,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是霍祁又输周家阿父一样。
——那就是深情。
周远与潘小钗也有许多分歧,但周远永远去做潘小钗觉得对的事,既然那事情他觉得多么不值得。
沈应敢说若是他的母亲发生什么意外,周家阿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她去死,只为不让深爱之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沈应向往这种感情,但他很难想象霍祁会为他这样做。不过要一个皇帝抛下家国陪一个男人去死,未免也太荒唐,
沈应也没这种奢求。
他一生向往的,是他永远不会得到的感情。
沈应望着霍祁,他也能感觉到霍祁的视线,他知道霍祁在等他。两人遥遥对望,沈应突然向霍祁笑了一下。
他拉住周远的胳膊,站到了父母面前。
正在与叛军僵持的周远和潘小钗,同时诧异地看向他。
沈应向他们摆了摆手,走到小喽啰的面前,道声‘有劳’然后拿起木盘上毛笔,在簿子上写了他的名字。
“应儿——”
潘小钗声音悲切,沈应没敢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只能死死盯着霍祁,向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毛笔扔回木盘,面无表情地向小喽啰说道。
“不是说一家只一个人落名即可,我家的我签了,请找下一家吧。”
院中其余人原本在看热闹,听到他说找下家又立即全身紧绷起来。
小喽啰犹豫地看了李木一眼,李木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敢端着木盘去找下一个人。李木走到潘小钗和周远跟前,捡起了刚才拉扯间潘小钗落在地上的一枚珠花。
他拍了拍珠花上的尘土,将那物件递给潘小钗。
“潘夫人……”他面露犹豫,而后又改称为,“潘小姐,当年潘佑颐大人在宫中为昭惠太子鸣冤不成、悲愤撞柱一事,李某在兴州亦有耳闻,至今仍不敢忘。你是潘大人的女儿,我们不会为难你,也请你别为难自己。”
潘小钗气急:“你们——”
霍祁忙出声打断:“各位贵客只怕还没吃午饭吧,只是守备府开火不便,李木大哥之前已有吩咐,诸位在这簿子上落下名字就可以各自回家,还请大家动作快些,也好早些回家吃饭。”
周兴也忙把老母亲和老父亲拉了回来。
他胆子小,爹娘可别再吓他了。
米已成炊,周远只能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那枚李木递上的珠花终究没人去拿,李木只能任它落在地面。
既然怎么也要签字,其他人一听到签完就可以回家,立马就加快了动作。
金陵城陷了多久,他们就在这守备府中待了多久。
这些叛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现在终于有机会离开,他们不跑才是傻瓜。
经霍祁的鼓吹,这‘捐款簿’的落名速度大幅提升。李木也守信,等到他们签完字居然真的把人给放了。
可惜他们没看完行刑。
但沈应还在,霍祁被他刚才那个微笑吓得心神不安,没敢继续恶心他。
便把何缙提了出来,扔到齐旺被剐下来的血肉堆里。
“你现在想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吗?”
何缙刚刚才缓过来一点,又被这满目的鲜红吓得直哆嗦,对着霍祁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看他吓成痴呆模样,霍祁心情不由大好。
“算了,我教你吧。”霍祁笑着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孩子。”
何缙愣住。
‘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小孩。’记忆里那个鲜活恶劣的少年将手指比到唇边向他轻声笑着,‘表哥,你可别做傻事。’
他傻傻地看着面前人。
是他,一定是他。
即便是刻意变换,但是那声音依旧是那么熟悉,回荡在何缙每一日的梦中,叫他恨入心髓。
见他傻住,霍祁与李木交换了一个视线,得到李木许可便叫人把何缙扔进了大牢。霍祁回头,原本满满当当的院子,一时间只留下了被他抵给李木做人质的沈应。
不过现在李木把霍祁当心腹,心里也打着招安的念头,实际上根本没将沈应当人质。只是为了能在杨放的眼皮底下偷偷照料皇帝的外祖,李木还得留沈应做做样子。
而且,他还想请沈应帮他写一封信。
一封举荐信。
交给皇帝,可以换个官职,后半生无忧的那种。
李木甚至觉得只要沈应愿意写,让他用整个玄武军交换也无不可。只是玄武军是他的倚仗,想想李木还是觉得不行,只能拿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来劝导一下。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也就是金陵城的官兵和贾仁,之后加上‘谢挚’自爆时在场的诸多世家勋贵。
现在这些人一半死了,一半有把柄在李木手中。
只要沈应愿意保他,他也可以保沈应。
就算为了李木的荣华富贵,他也绝不会让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流传出去,这样沈应可以继续在皇帝面前当宠臣,还可以保他兄弟‘谢挚’的安稳无忧,他和沈应也可以在官场互相照顾。
不是三全其美?
这话真是……与霍祁如出一辙的厚颜无耻。
这下沈应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这么臭味相投,这才几日就将彼此引为知己了。
面对李木的引诱,沈应只能扯着嘴角:“我会好好考虑。”
自然不急不急,只要他愿意考虑,什么都好说。李木今日已经拿到他最想拿到的‘荣华富贵簿’,现在对于其他的事暂时也放松了许多,霍祁说要私下跟沈应好好谈谈,他也摆手让他去谈。
只管自己捧着那个落满金陵世家勋贵的簿子,两眼放光。
霍祁跟着沈应回到房间,何国公还在昏迷中。霍祁关上房门,先去看了外公一眼,确认何国公无恙后,才回头摘下了面罩。
霍祁:“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沈应坐在桌边,提起茶壶倒了杯水。他当人质,换了高等监牢,待遇也有所提升,连茶壶中都有热水。
看来李木是真心想要讨好他。
沈应笑了一声,没理会霍祁,自顾自地垂眸饮茶。
霍祁有些心急,他干了脏事被沈应撞了个正着,他内心不安却也没那么不安。
在他看来,今日沈应撞破的事与当日梁彬之事并没太大的差别。
梁彬是沈应好友。他死了,沈应也只是跟霍祁闹闹脾气大吵一架,这齐旺本就是个恶贯满盈、该死的人。
霍祁并不觉得沈应会为了齐旺生气。
他愤怒的只是霍祁的行事手段,这霍祁可没法改。
霍祁向来是个公平的人,那日他在城门前乍见百姓被叛军所杀,电光石火间霍祁看清了沈应前世的眼泪和忏悔,所以他觉得沈应也该看清自己。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改不了。
沈应不该想着去改变他,沈应最该想的是该怎么去适应他。
毕竟他才是皇帝,他才是做主的那一个。
……不是吗?
但沈应只是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说什么?”
说什么?霍祁一下被哽住,他们之间有太多可以说的,比如霍祁行事怎可如此狠毒?比如霍祁做脏事不避开沈应的父母兄弟,究竟把沈应放在什么位置?比如霍祁在沈应面前一会儿是阴一会儿是阳,究竟是在发什么癫?
他们该大吵一架,把一切的肮脏龌龊扔在对方脸上。
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有什么可说的’。
但这话总不该由霍祁来说,难道他还要主动提醒沈至少要骂他一句‘混蛋’吗?
他是有病还是怎么的?
霍祁急得直咬牙,他将双臂撑在桌面上,俯身靠近沈应,压低声音暗示性地说道:“什么都可以说。”
现在霍祁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病了。
前世沈应跟他吵架的时候,他嫌烦。现在沈应不跟他吵架了,他又不乐意。
沈应可以戳穿他,指责他,怒骂他,然后再像过去一样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告诉霍祁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一个君子,一个好人。
他向上天发誓,只要沈应开口……他一定会照做。
只要沈应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现在站在沈应面前,还活着的,温暖的,不是冷冰冰的沈应面前,不就是沈应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可是沈应只是淡淡向霍祁示意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面罩。
“我们还在叛军的地盘,你如果还想继续隐藏,就该随时都戴着这玩意,免得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在跟霍祁说面罩。
霍祁气恼地将手边的面罩扫落在地:“你觉得我真的害怕外面那群人?”
他的声音不低,沈应担忧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但又想起自己本身已经是阶下囚,担忧又有何用。
“是我多虑了。”
沈应边说着边弯腰捡起面罩,然后他听见霍祁在他头顶上问了一句。
“为什么?”
沈应拿着面罩直起身子,眼前人满眼都是迷茫,像是在天空中迷路的飞鸟。他从没见过霍祁这样脆弱,这几乎让他忍不住怀疑又是一场欺骗,但他的心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他的心总是这样告诉他。
对于霍祁他早就分不清真假了,他只是有点累了。
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好像他从亿万年前就开始在跟霍祁争吵,而今所有的争吵带来的疲惫的总和都在这一瞬间迭加在他身上。
沈应不愿意再吵。
因为他知道吵架的无用。他说服不了霍祁,霍祁也说服不了他。
其实他也是个不愿意改变的人,却强求霍祁为他改变。
凭什么?霍祁难道有欠他什么吗?
一份感情?
沈应摇头,那是他自愿给的。
“我累了。”沈应说。
霍祁几乎顷刻便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多么讽刺?他终于能够完全理解沈应,却是在他永远失去沈应以后。
霍祁沉默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会有第二次机会。”
可是再也没有了。
眼前人即便是少年时的沈应,他们有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少年时光,相同的情感,但他终究不是霍祁的沈应。
他没有跟霍祁一起面对过群狼环视的险况,他没有与霍祁一起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他没有抱过因何荣之死垂泪的霍祁,他没有对霍祁说过后悔,他没有为霍祁……挡那一剑。
那一剑……
霍祁握紧拳头,眼角渗出泪痕。
他已经不敢再看沈应一眼,实际上自重生以来,每看沈应一眼都像有一把刀在割霍祁的心。千刀万剐,有如凌迟。
他不忍看,不敢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他的沈应已经死在贞佑十四年的冬天。
他求遍满天神佛,砸过阎罗地府。只要能留住沈应,就算有万千罪孽加诸其身,他也不畏。他是皇帝!但他留不住一个想走的魂魄。
今日在这守备府中受千刀万剐之刑,又何止是齐旺一个。
霍祁也在忍受这样的痛苦。
自沈应死后,日日如此,不曾间断。
沈应皱起眉头,他不理解霍祁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悲伤。
他表现得好像是沈应抛弃了他一样,明明受伤的那个是沈应才对。
这段日子哪一次不是沈应在退让,结果换来的却是霍祁加倍地戏弄。
霍祁还指望沈应能说什么?难道要沈应谢谢霍祁,在他戏弄过的所有人里面,最喜欢沈应吗?
只是看着霍祁痛苦,沈应终究于心不忍。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一个心头有那么多的愤怒、不解和傲慢,想要狠狠给霍祁一拳,然后一走了之;另一个疲惫不堪恍若老者,但是看着霍祁的痛苦却忍不住感同身受,想要上前抱住霍祁。
沈应起身来到霍祁身边,担忧地扶住霍祁的肩膀。
“你到底怎么了?”
霍祁抬起眼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搂住沈应的肩膀,将他拥入怀中。沈应愣了愣,抬手按住霍祁的胸口想把男人推开,却被他搂得更紧。
“喂你别趁机占便宜。”沈应不忿。
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沈应只是不想在敌营中跟霍祁吵架而已,霍祁别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霍祁将脸深埋在沈应颈窝,听到沈应的指责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
笑中带泪。
他既哭且笑地对沈应说道:“我只是不想放你离开。”
软禁也能说得深情款款,沈应心道这人真是够了,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感觉到颈间的湿意。沈应像被什么击中一般愣在原地。他无暇顾及这是不是另一场欺骗,他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从肺腑间喷涌而出。
像是他的,也像是霍祁。
沉淀了许多年,终于得到释放。
沈应愣了许久,直到咽喉传来疼痛的痕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在哽咽的事实。
但他无法理解那份悲伤。
在他看来他和霍祁的矛盾,远远还达不到这份悲伤的程度。
——还是他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多愁善感?
沈应拿捏不清,他只能闭紧嘴巴避免泄露喉头的不忠。看着紧紧抱住他的霍祁,沈应再度想要推开他,只是抬起手后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下。
他的手轻柔地落到霍祁肩头,顺着男人的后背抚慰而去。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一句无比丝滑的话语从沈应嘴中流出,像是攒了许久终于倾泻而出的洪流,暗含情感浓郁得有些吓人。沈应看到霍祁被他这句话,吓得直起身子吃惊地看着他,实际沈应也被自己吓到。
霍祁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沈应不知道。
那句话就等在那里,想要说给伤心失落的霍祁听,但那不是沈应现在的情绪。
他现在仍旧很生气,气愤霍祁的欺骗隐瞒和漫不经心。
他不喜欢霍祁把人命当游戏的态度。
无论那人该不该死,霍祁作为君王都该更慎重些、更正经些。
霍祁是皇帝,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他治下的黎民百姓。他的一个错误,可能会使成百上千个家庭分崩离析。他有随意决断百姓生死的权力,所以他绝对不可以随意。
纵然沈应此时已经放弃霍祁会因他而有所改变的想法,但这不代表他不期待霍祁有一天会自己想明白这个道理。
而他仍旧在为霍祁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生气。
沈应喜欢霍祁做个有趣的情人,但他更想要霍祁做个称职的皇帝。
沈应不能在这里就对霍祁认输。
沈应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刚才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霍祁深深地望着他,表情带着几分诧异。
“我还以为……”
霍祁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沈应现在最讨厌他藏着掖着,直接张嘴追问道:“你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霍祁低头笑了笑,“我还以为刚才跟我说话的是别的什么人……毕竟已经许久不见沈大人对我这般温柔,我太不习惯了。”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但也没奈何了。
霍祁不想说的事,沈应就算撬开他的牙齿,也没法从他嘴里挖到一个字。
沈应还想再说什么,霍祁已经再度走到他面前,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沈应咬着嘴唇看着霍祁,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被他一一咽下。
霍祁用拇指蹭着沈应的嘴唇,几乎立即就沦陷在这熟悉的柔软触感中。
“答应我,别放弃我。”
他闭上眼眸向沈应凑近,低声引诱着年轻人:“你会想到办法说服我的,如果你没办法说服我,我给你权力揍我一顿让我清醒。你会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束缚住我的枷锁,我同意你锁住我。但代价是……”
——沈应也得被锁在他身边。
霍祁近到可以清晰感觉到沈应的呼吸、沈应的紧张、沈应的僵硬。
但是沈应没有躲。
霍祁笑起来,心中的空虚被拉得更大,他倾身吻上沈应的嘴唇,轻咬着这完全没有躲闪的柔软唇瓣,将这不属于他的沈应搂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