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鱼贯而入为他们上菜,他们面上都带着迎客的笑容,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个别人看到霍祁脸上的面罩时,眼中忍不住有露出同情的神色。
也不知他们听到了多少。
沈应被调戏得好气又好笑,只是当着一众伙计,他只能暂时压住的伶牙俐齿,总不会叫别人看他欺负‘谢挚’。
——以霍祁那无赖性格,绝对会顺势装柔弱扮无辜假装受害者,拿毁坏沈应的名声当有趣。
沈应才不给他那个机会。
酒菜已经上齐,沈应也想坐下来填填肚子,回身前他不经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奇怪的一幕。
人潮涌动的街市中,刚才他们看到的那威武大汉在街边的一个小乞儿面前停下了脚步,沈应看着他盯着那乞儿看了许久,随后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放到乞儿面前的破碗中。
那乞儿拿着碎银千恩万谢地向那大汉磕了几个头,大汉摆了摆手回身先向别云楼的招牌看了一眼。
他抬头时,沈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约莫有三十四五岁左右的样子,看向别云楼的脸上略微有些遗憾,然后他便走到了十来步开外的面摊,平静地叫了一碗阳春面。
沈应这时才真正对这大汉有了兴趣。
他向来欣赏这种急公好义的侠士,见那人把钱给了乞丐又对着别云楼面露遗憾,便猜到那人怕是原本想来别云楼吃饭,只是钱都拿来做了好事,现下就只能用阳春面饱肚了。
沈应叫来伙计耳语几句,伙计听得连连点头:“好的小人这就去办。”
说着便躬身离去,这别云楼的伙计办事麻利,没过一会儿沈应就看到伙计带着个食盒去了面摊,与那大汉说了几句话,又向他这边的窗户指了指。
那大汉抬头向沈应望来。
两人视线对上,沈应不禁暗自感叹好凌厉的一双眼。
他笑着向那大汉一拱手,那大汉似对他有些疑心,不过仍向他拱手回了一礼。
被冷落的霍祁自不甘心,又走过来看街市到底有什么好风景,引得沈应这般流连忘返,结果就撞上两人‘眉目传情’这一幕。
霍祁瞬间如吃了苍蝇一般拉下了脸。
可惜他脸还被面罩挡着,连近在咫尺的沈应都看不见他在生气。
沈应犹自与那大汉拱手行礼,霍祁视线在大汉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定住。
“是他?”
沈应听到他这声低喃,疑惑回头:“你认识他?”
皇帝还认识这种走江湖的侠客?莫不是这人也是暗卫出身?
沈应忍不住又向那大汉看了一眼,倒真觉出这人气质跟武柳好像确实有些相似。
却听他旁边的霍祁笑了一声:“不认识。”
说完这句,便轻飘飘地转身回了酒桌,卸下面罩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诶——”
沈应又往街上看了一眼,大汉已经让伙计把食盒中的饭菜摆到桌上。沈应心意已尽倒不强求与他结交,还是先满足自己的好奇才是头等大事,只看过这一眼后便将那人抛到了一边。
街上那大汉仍皱着眉头:“你说的那位沈少爷为何要请我吃饭?”
他问别云楼的伙计。伙计是金陵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沈应这位金陵风云人物也有几分了解,听到大汉的话边从食盒中端出酒菜边向大汉笑道。
“英雄别担心,这位沈少爷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英雄人物,从前他常在金陵时,日常摆上几桌酒席请人喝酒都是常事,专请的就是您这种乐善好施、扶危救困的仁人志士。”
伙计做酒楼小二迎来送往,练的就是嘴上的活计。
大汉一问话,他就噼里啪啦回了一大堆,全是拍大汉马屁的话。
大汉:“照你这样说,那你们金陵的英雄人物看来还真不少。”
“当然不少,”伙计自豪,“我们金陵可是六朝古都,城里有着数也数不尽的世家大族,每个世家都有不少的英雄豪杰、青年才俊,远的不说就说请您吃饭的这位沈少爷,他就是辅国公沈觅的曾孙,当今朝廷的探花郎。”
“沈应?”大汉端起酒杯向窗口又看了一眼。
刚才停留在窗口的那两个身影现下已经不见。
大汉垂眸饮了杯酒,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瞧那沈少爷身边还有位少爷,不知那位是?”
“这、这倒是不知,不过……”伙计为难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附到大汉耳边,“不过看打扮像是谢家的大少爷,谢挚少爷。”
伙计又讳莫如深地向大汉摆了摆手:“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他跟面摊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让老板等会儿记得帮他收拾碗碟,老板答应后伙计便带着食盒走了。
“沈应、谢挚。”
大汉呢喃着这两个名字,目光仍旧时不时往窗口望去,却始终没再看到任何。
别云楼雅间中,沈应对那大汉是不是暗卫实在好奇至极。
他追着霍祁回到酒桌,看了看自己原来的座位,又看了看霍祁自斟自饮的‘潇洒’姿态。
沈应犹豫片刻,最后选择挨着霍祁坐下。
沈应知道这人惯爱装模作样,这会拿捏住他的好奇心,不狠狠拿乔才怪。
在霍祁为自己斟第二杯酒时,沈应讨好地接过酒壶,主动为他满上一杯,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往霍祁身边移了移。
“祁哥——”
沈应拖长声音,霍祁被他这一声震得酒杯颤了颤,几滴酒液洒出去弄污了霍祁的外袍。
沈应‘哎呀’了一声,抬手来帮他擦。
下手没轻没重的,时不时抚过霍祁的胸口……更往下,霍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呼吸重了几分。
“到时候真闹起来,哭的可是你。”霍祁僵硬地笑着。
沈应抬眸回他一笑:“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霍祁不满:“那个人是谁对你就那么重要?”
当然没那么重要,沈应就是好奇而已。霍祁知道还不说,让沈应更好奇。
急得心痒痒。
他要是不好过,总得让霍祁更不好过才行。
沈应挑眉,反手挠了挠霍祁握着他手腕的掌心。感觉到掌心异动,霍祁不禁失笑。
霍祁:“沈应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想把我怎么样?”沈应反问。
“想要狠狠玩弄你,然后把你弃如敝屣。”
霍祁嗤笑,状似不屑地随手扔开沈应的手腕。沈应会心一笑,凑近霍祁面露狡黠道:“你不愿意说,难道……他是你的旧情人?你对他念念不忘,怕在我面前败露,所以提都不敢提。”
霍祁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他原本是想拿乔,但……沈应这猜测未免太荒谬。沈应哪里是真心在猜,分明是故意在气霍祁,霍祁哭笑不得地偏头看他,探花郎眼笑眉舒,在等着霍祁向他认输求饶。
“你真是……”霍祁也笑,“你想知道街上那人是谁?”
沈应点头。
霍祁又道:“知道了,你可不准轻举妄动。”
沈应闻言眼中露出点点疑惑,但仍旧缓缓地向霍祁点了点头。
看他如此乖巧,霍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祁向门口看了一眼,低声向沈应说道:“你可知兴州附近有一伙乱民为祸,为首的有两个匪首叫李木、杨放,听说那当一把手的李木很是一般,倒是二把手杨放是个任务,叫兴州知府很是头痛。”
沈应骤然一惊向窗口望去,下意识想要起身去窗口将那大汉的样貌看个明白,却被霍祁一把按住肩膀稳在了座位上。
沈应紧紧抿着嘴唇看着他,那李木和杨放说是乱民,但其实这不过是朝廷为了保住脸面的说法,这两人早在霍祁登基前就已经在兴州起义,真正该叫的应该是叛军才是。
想到霍祁在别云楼中吃饭,却有叛军在楼下来来往往,沈应就心神不安。
他刚才还请叛军吃了顿饭?沈应睁大眼睛望着霍祁,想要从男人的表情中找到与他对等的慌张。
霍祁笑:“你答应我不轻举妄动的。”
“那人是杨放?”沈应用气声问。
这下换霍祁对他点头,沈应着急:“他来金陵是为什么?”
“别着急,说不定人家只是来探亲的。”
“探亲——”沈应声调变高,又急忙压下,“你发疯!李木和杨放都是兴州人,来金陵探什么亲?你才来不过两日,金陵就有叛军出没,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回京去!”
第53章 浑水
沈应拉扯着霍祁向雅间门口走去,霍祁虽对他这样关心自己颇为自得,但对于沈应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也着实有些头痛。
谁能告诉他沈应这个急脾气,到底是怎么长成以后那个精于算计的权臣模样的?
霍祁完全是搞不懂了,心机谋算是沈应生下来就有的,记忆里的那些天真活泼才是骗他的。现在看来也不是,原来那些天真迷惘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霍祁的梦境。
“你别着急。”
霍祁在后面叫了几声,沈应全然不理,他现在只一心想着要把霍祁拉到别云楼外找辆马车塞进去,然后一关车门送往京城。
见劝不住沈应,霍祁无奈地笑了一声,只能选择诉诸武力。
在沈应的手即将碰到雅间门时,霍祁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把人给揽了回来。
“都叫你别着急了,”霍祁咬在沈应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一个叛军而已,何必为他慌乱?别说一个杨放我不怕,就是兴州的三万叛军此刻全都兵临城下,就在金陵城外堵着我,我也不怕。”
这样狂妄的话,这只有霍祁敢说了。
沈应本就是关心则乱,现下也冷静了一些,想明白若城中真的有叛军意在皇帝,霍祁待在有官兵保护的金陵城怎么也比独自带着暗卫回京,要安全得多。
沈应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霍祁,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乱了片刻,目光只停在对方的唇上。
“你……”沈应开口。
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刚才没被沈应打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踢开。
伴随着破门声响起的是一声高呼。
“嫌犯谢挚可在此间——”
霍祁忙放开沈应,回身躲开破门而入的官兵视线,拿过桌上的面罩重新戴了起来。
官兵们虽没看清他的脸,但是可是实打实地看清了他和沈应刚才匆匆分开的情形,这……没想到这捉人捉着还帮皇上捉了回奸。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都写满了调侃,感叹这沈探花可真够不挑的。
听说这谢家少爷因得的那麻风,脸早就烂完了,沈应都还能啃得下,他们也是佩服佩服。
不过想起谢挚的麻风,他们也是有些害怕。说是治好了,但谁知道还会不会传染,反正他们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治好麻风。
若是有,怎不见其他人被治好?怎么就谢挚一个人,有神仙相助。
门内门外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沈应尴尬地咳嗽一声,向那群官兵发问。
“你们为何破门而入,还口称谢少爷为嫌犯?”
“呃这……”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照刚才的情形看,这两人绝对是相好,要是沈应铁了心要护谢挚,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不过沈应虽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但好歹是个官,官兵也不好不理。
领头的躬身向沈应行了一礼:“回沈大人,这谢家贩卖私盐给兴州叛军,被贾守备查到了,守备让我们将谢家的一干人等捉回去问罪。”
他望了沈应身后的‘谢挚’一眼。
“谢家一众老少,只剩下……这位谢少爷还没被抓获,小人也是公事公办,请大人别怪罪。”
听到他说谢家贩私盐被抓,沈应困惑地眯起双眼,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别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谢家是有盐引的,若有盐引怎么能叫贩私盐?何况还是卖到兴州,若兴州百姓买的盐,恐怕就不会有人反了。
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移了一步,将男人完完全全护在身后。
沈应疾言厉色:“无凭无据,怎可胡乱抓人。”
领头‘哎呀’了一声,苦着脸向沈应说道:“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沈大人何必为难我们?再说守备大人说已经查证属实,就只差谢家认罪。证据确凿,这怎么能说是无凭无据?”
“那倒是让我瞧瞧你们的证据。”
“这……证据我倒是没有,沈大人若是想看,可以去找守备大人。只是事关重大,沈大人即便是京官、是陛下亲信,怕也没权力要求调看这些证据。”
“你——”
眼见他们就是明摆着要耍无赖,沈应怒上心头。霍祁却笑了一声,抬手按住了沈应的肩膀。
他越过沈应走到官兵跟前:“既然如此,谢某也不敢为难众位官爷,还请前面带路。”
“你又发什么疯!”
沈应忙拉住他,咬牙问道。差点就按捺不住质问那群官兵,你们可知你们现在要带走的是何人?再想到贾仁准备把霍祁关到监牢去,沈应就一阵头昏。
这姓贾的,是不想要他的命了吧。
霍祁安抚地拍拍沈应的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谢家真的有罪,我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相信谢家若是清白的,也没人能把这盆脏水泼到谢家身上。”
他语含深意,叫沈应越发心惊。总觉得这趟牢狱之灾,霍祁像是早有所觉,甚至于他选择用谢挚谢家大少爷这个身份,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日。
只是他想不通,好端端地非要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做什么?
又想起他说要整治金陵世家,跟这件事是不是又有什么牵扯。这背后的千丝万缕,沈应看不透也摸不清。他和霍祁在京城闹翻才不过月余,他们两人到金陵也才不过两日,霍祁好像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而沈应还像个傻子。
沈应捏着霍祁的手腕,心绪难安。
“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祁拉开他的手,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沈应的脸,眼神闪烁的光像是在跟沈应逗趣,又像是在安抚沈应。
“别担心,清者自清。”
是啊清者自清,可惜金陵城中这世家大族,没几个是干净的,所以霍祁就要搅乱这摊浑水,让他们更不干净。
至于出现在金陵城中的杨放,倒真是个意外之喜。前世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是杨放战败被俘,霍祁命人将他押解到京城。他本是想看看这个能让沈应放下自己的传召去处理的乱匪,到底是个怎样的奇人。
谁知见面就被杨放骂了一通,还句句骂的都是霍祁的痛点。
霍祁怒极,当场让人把他斩了。
但事后霍祁又后悔起来,他实在是个惜才之人,就算这人反过他骂过他嘴上还说满朝文武只钦佩沈应一个,但想想他带兵的本事,这样斩了总是可惜。
这回在金陵重遇杨放,霍祁又起了招揽之心。
这样的人才,何必去当叛军乱民,速速到他帐下当大将才是正经事。
第54章 输赢
霍祁倒是云淡风轻地跟着官兵走了,累得沈应为他担忧,着急忙慌地跟着追出别云楼,眼角瞥到面摊里的杨放不见了,沈应的心脏更是怦怦乱跳,总觉得霍祁这回要玩脱。
只是那群官兵铁了心要拿霍祁,也不会听他几句话就放人。
一来他们是贾仁的人,自然要听贾仁吩咐。二来他们现在把‘谢挚’当皇帝的情敌,指不定还觉得自个儿拿了‘谢挚’,在皇帝跟前是个有功之臣,也算准了沈应不敢拿这情郎的事去皇帝面前找事,所以他们也不怵沈应这皇帝‘近臣’的身份。
沈应见跟他们说不通,那天杀的霍祁还在旁边帮官兵说话。
“应哥儿,你别为难这些官爷了。他们也说了,我家犯了大事,他们怎敢轻易放我。”
通情达理到,抓他的官兵都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跟旁边人交换了个眼神,心道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你——”
沈应被霍祁气得两眼直翻,右手怒指霍祁想大骂这煞星一顿,奈何气急攻心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狠话来,只能深吸一口气骂道。
“你以后别指望我再管你。”
说完一甩袖子,人竟真的走了。
霍祁瞧他这般生气,既高兴又得意。他凑近离自己最近那位官兵,用手肘推了推官兵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向他示意着沈应的背影。
“你瞧,他多在意我!”
旁边的官兵:……我瞧你是失了智。
官兵们瞧这人疯疯癫癫,又思及麻风传闻,不动声色地远离了霍祁几步。因没上刑枷,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将霍祁围在中间,倒把好端端的押解搞得像是护送。
霍祁也怡然自得、毫无负担地走在其中,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哪位贵人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