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可以救他们。
——就像刚才霍祁本可以救这些惨死的百姓。
若他在动乱前就让暗卫动手,这些人又何至于惨死在叛军刀下。
世事忽然间不再如一场游戏。
霍祁看到沈应真切的疼痛,在过往的十四年间,每一日如千刀万剐在凌迟沈应。
一个小女孩从人群中跑出,哭着扑到其中一位死者身上,摇晃着他的胳膊。
“爹爹,爹爹——”
女孩的哭声牵动每一个人的心肠,叛军喽啰偏头看了女孩一眼,走到女孩身边,向众人说道。
“不要以为你们能逃,你们的父母兄弟亲属难道都能一起逃?我们已经在县衙找到了金陵城的户籍册,明日挨家挨户盘查,哪家少一个就是乱民,乱民自然要——”
他用刀挑起小女孩的下巴,众人心里一紧,便听大声喊道:“全家格杀!”
手中大刀毫不留情地向女孩身上砍去。
在场百姓纷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却听‘锃’的一声,是刀剑相击的声音,众人抬头见到一位打扮古怪的公子用一柄短刀架住了叛军喽啰的刀,他身后一位清俊公子忙抱起女孩,背身躲在那古怪公子身后。
其中有人认出那清俊公子是周家的沈应少爷,不禁低呼一声,见无人发觉急忙捂住了嘴巴。
霍祁挡在沈应和哭泣的女孩面前,向叛军喽啰拱手笑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将军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叛军喽啰虎口发麻,知这人是有点功夫在身的。他刚才已经把城门口这群百姓吓住,现在不知这人深浅,怕与他动起手来再生出事端,眯起眼睛打量了霍祁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刀。
“你又是何人?”
霍祁笑道:“在下金陵是富商谢家的大少爷谢挚,早对玄武军中李木大王、杨放大王的仰慕不已,今愿奉上全部家财在玄武军谋求个职位。”
说着他用双手将手中短刀奉上,那刀柄竟镶嵌了颗红宝石,红如鲜血熠熠生辉,一眼望之便可知不是凡物。
叛军喽啰心头一动。
霍祁:“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引荐引荐?”
叛军喽啰接过霍祁手中匕首,漫不经心地摸着手柄上的红宝石。
“谢家大少爷?”他斜眼睨着霍祁,“为何穿得这样古怪?”
说着要拿那柄短刀挑去霍祁脸上的面罩,沈应心里一惊。
霍祁及时解释:“是因在下幼时曾患过麻风,脸上尚有生病时留下的伤痕,羞于用真面目见人。”
麻风!听到这个词,叛军喽啰立即停下动作,警惕地看了霍祁几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怀疑道。
“你说麻风就是麻风,我还说你是有意行刺两位大王,所以不敢露出真面目。”
周围有百姓嘀咕道:“谢家大少爷患麻风倒是确有其事,只是他这麻风病真的好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麻风还有被治好的。”
“谁知道呢,这位谢家少爷这十来年都没怎么在金陵露过面,说不定早被人暗中杀了李代桃僵,你瞧这人连面都不敢露,说不定就是怕人认出来他不是。”
“能有这么玄乎?”
“谁知道呢?这天下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们的话全都落入霍祁等人的耳中,霍祁被他们说得额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心道金陵人未免也太不好骗,怪不得平常他拿来哄沈应的那些话,总是没说两句就被戳破。
霍祁身后,沈应抱着小孩紧紧靠着他。
沈应的体温给了霍祁许多支撑,他迎着叛军喽啰怀疑的眼神,点头道:“将军有此疑虑也是正常事,若将军想要看我的真容,我给将军看就是了,只是请将军到时候不要被吓到才是。”
说着他将手放到面罩上,就要动手取下面罩。
“不必,你有心归顺,我玄武军自不会亏待你。只是还要看看你的诚意究竟如何,你刚才说你要向我军献上家财,可是真话?”
叛军喽啰连忙制止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其余百姓也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没人对他的真面目有兴趣,他们都只担心他的病情实际并未好全。恐惧那面罩一被摘下,麻风病就可能传遍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霍祁微微一笑,放下要摘面罩的手,恭敬向那叛军喽啰拱手道。
“自然是真,到时还要劳将军引荐。”
似模似样的,要不是沈应知道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恐怕都要怀疑他从前是不是真的当过谁的狗腿子。
这些叛军攻下金陵,为的就是金陵这些富商大户的钱财。只是他们有个义军的名头,明抢终究不好听,现在有个傻子主动送上门来,那叛军喽啰虽心中仍有疑虑,却也是自觉捡了大功一件,兴奋不已。
“既如此,你跟我来。”
倒是叫霍祁跟上他,不过仍离了霍祁有十来步远,不敢接近分毫。
实际上要不是那颗红宝石太过耀眼,又见到霍祁手上也裹了绷带,刚才霍祁递给他的那柄短刀,他恐怕都早扔开不要了。
谁会不怕麻风?
霍祁当时用谢挚的身份,一半是为了谢挚谢家大少爷的身份,另一半就是这吓人的病,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接近他。
他跟着那叛军喽啰离去,走过抱着小孩的沈应时,霍祁看了沈应一眼。
“回家等我。”
沈应会意,抬眸深深地望着他,向他点了点头:“你小心。”
看情况他们是走不了啦。如今贾仁死了、石淙昏迷,这伙叛军如今在金陵城内作威作福,他二人留下或许还可以周旋一二,若是他们抽身离去,放任叛军在城内杀人,那他们以后也别做人了。
霍祁刚才已经安排好一个暗卫,让他找到机会便出城报信。他原想让沈应跟着一起出城,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算了。
一来大难当头,他二人要同生共死,沈应离不开他。二来若霍祁真的死在金陵城,他也绝不愿留沈应一人在世。只要想到沈应会慢慢将他遗忘,与他人白头偕老,霍祁就气得恨不得掀棺材板。
霍祁没那么大方,若是他死了,沈应也绝不能茍活。
霍祁心里想到沈应可能与他人白头偕老的场景气得火冒三丈,面上却还能神态自若地用‘谢挚’因患病被家人丢在外面自生自灭的悲惨往事,把那叛军喽啰唬得泪眼涟涟,又听他也曾被贪官所害更是气愤不已。
霍祁又拿几顶高帽把他哄得合不拢嘴。
几个来回下来,那叛军喽啰就差直接把霍祁引为知己。
若不是还碍着那‘麻风’的名头,他怕是会直接揽着霍祁叫兄弟。
霍祁从这位叛军喽啰嘴里打听到,他名叫王修永,兴州人,家里因苛捐杂税活不下去,跟着李木一起干起了起义的勾当。
那时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叛军,只能叫做乱民。
兴州官府为打击乱民,抓他们这些领头人的全家,威逼他们投降,他们不从,兴州官府就将他们全家人都给杀了。
全家格杀,原来是兴州官府对他们的手段,现在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在受朝廷庇佑的金陵城的百姓身上。
想起往事,王修永悲愤望天:“李大哥说狗朝廷杀了我们的亲人,从此我们就再没有牵挂,更要凭着胸中这股热血,掀翻这个腐朽溃烂的朝廷。”
倒是很会扯大旗。
这兴州叛军与朝廷之间全是扯不清的官司。
霍祁诚心来说,他们做平民百姓时,大衍朝廷对不起他们,虽然那时候是霍祁老爹当政,但父债子还也是正常。
只是后来他们兴兵作乱、为祸一方,打的是义军的名头,做的却是贼匪之事,害死了无数无辜百姓。
霍祁下令诛杀他们,也没冤枉他们。
只是……
霍祁挠了挠眉头,听到王修永的讲述,霍祁才意识到或许这李木没他想象得那么好对付。
他对这伙叛军的印象,全都来自战时的邸报。
邸报上面写过这叛军虽名为李主杨副,但实际上义军中处处以杨放为主,李木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跟义军对战的沈应也曾说过,那李木实在不足为惧,叛军中只有杨放是个厉害角色。
以上种种,都让霍祁以为李木就是个软脚虾。
但如今看来,这李木在叛军中颇得人心,杨放才是那个不被人待见的。
霍祁暗暗生气,心道这沈应别是在战场看上杨放了,才在霍祁面前那般尽心地为那叛军头子说好话。
——你看他传得这都是什么假消息。
霍祁心里气愤,这边王修永自以为跟他熟了,开始跟他打听起城门处跟在他身后那书生是谁时。
霍祁因对沈应有气,颇有些轻蔑地说道。
“我相好。”
王修永脚下一个踉跄,望向霍祁的眼神中有些许惊慌。
“谢兄你……你……你……”
霍祁帮他补上:“喜欢男人。”
王修永嘴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上。他悄悄往另一边又跨了一步,企图离霍祁远些,眼神不时还往霍祁这边瞟上几眼,生怕霍祁看上他。
霍祁这种人精,只看他一个眼神,便能猜出他全部心思。
见他如此惶恐,霍祁不由心道,这位小兄弟虽然你长得也不错,但你也不看看我相好的长相,你跟他不说差个十万也得差个八千,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不过不管他如何想,王修永为了保护自己的屁股,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跟霍祁说话。
霍祁跟着他一路来到守备府,才知道原来叛军选了这里做窝点。
如果刚才他们不走,还真的可能被这伙人瓮中捉鳖。
——不过现在自投罗网也没差了。
守备府内外都站着持刀的叛军,他们没统一的打扮,只头上都戴着白巾,用来辨认身份。
大约是才进城,这些人心中仍在提防着,所以刀都拿在手中。
刀刃泛起的森森冷光,看上去还是挺能唬人的。
王修永在这群人看来还是有些地位,他走到守备府前只向看守的人使了个眼神,便被放了进去。
霍祁低头装作畏缩模样,跟在王修永身后,心中倒没什么畏惧。
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大不了就去奈河桥头做熟客。只要沈应别做了他的寡夫跟别人偷情去,他什么也不怕。
霍祁跟着王修永走过仪门,两人来到守备府中大堂,一方脸汉子正立在当中对院中的一众人等拱手道:“李某今日来金陵不为图财,只为救人。城外流民横尸遍野,这城中官员却不闻不问,我等也是太过气愤才动手杀人,为求自保才劫了这城池。皆是无奈之举,绝无非分之想。”
说的倒是好听,霍祁站定脚步,心道既然是无奈之举,不知朝廷叫他还回城池,他还是不还?
王修永也停下脚步,低声向霍祁说道。
“这就是李木大哥。”
霍祁躬身应了句是,趁机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才看到院中站着的不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便是细皮嫩肉却穿着粗布衣服的,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从前先帝寿宴他们进京参拜过,都是世家之后。
霍祁在人群中看到周兴也在,潘小钗将少年抱在怀里缩在人堆里,周远在一旁紧紧护着他们。
原来周家人去楼空,不是先逃走,是被抓了。
看来这群叛军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绑这群富贵人。
这还是霍祁今生头回跟真岳父岳母碰面,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
不能奉上一杯香茶,真是失礼失礼。
这边霍祁在为对岳父岳母失礼懊恼,那边李木在求院中的世家、富商出钱出粮赈济灾民。
一看就知谁是昏君,谁是义士。
李木道:“今日是我等冒犯,为平各位怒气,我愿任凭各位处置,只要能让城外的灾民吃饱,即便要我一条命去,我也心甘情愿。”
说着他叫人奉上大刀一把,含泪递给院中众人。
霍祁:“……”
这位李大王,你瞧瞧你这四周刀光凛凛的,这院中有人敢接这把刀,马上就能被人砍成肉泥,做戏也做得真诚点好不好。
他这做戏天才今日也是遇到对手了。
一时技痒,忍不住就想要指点一二。
霍祁跟着走进去,院中还立了个木桩,上面绑着个鹤发老者。
因背对着仪门,霍祁没能看清老者的长相,不过看衣料和衣服上的暗纹,应是世家出身。
只是其他人都没绑,就绑了这一个?
霍祁心里隐隐不安。
他跟着王修永向李木走去,走过木桩时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木桩上的人。
霍祁愣住。
木桩上绑着的人竟是他外公何承恩。
金陵城破时他就该想到,当朝皇帝的外祖对叛军的吸引力有多大。
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何国公已经仙逝多年,这回重生霍祁也没再见过何国公,所以他对何国公的印象仍旧是记忆里的一座高坟。
这回知晓金陵城破,竟忘记叫人去何家查看情况。
霍祁愣愣走过,有些汗颜地收回视线,心里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不孝不孝。
何国公双手倒背被叛军绑在木桩,目光却无半点惧意,脸上的表情也是与太后一脉相承的高傲与不屑。
堂上李木还在说着什么‘仁者之心’‘永生难忘’之类的话。
何国公冷笑:“抢钱也能说得这般高尚,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霍祁:“……”
他是看明白了,何家人胆肥的源头在这呢。
院中气氛凝滞,纵然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但也没人敢真的说出口,贾仁和守备府其他官吏的血还在地面上流淌,他们可不想里面多加他们一份。
听到何国公的话,李木收敛起笑容。他抬目看向木桩上的老人,神色是难言的凝重和愤怒。
霍祁对这个表情很熟悉,熟悉到像是直接从他脸上拓下来印到李木脸上的一样。霍祁很清楚一般自己露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
——他要开始唱大戏了。
果不其然,只见李木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望着何国公的目光似怨恨似不齿。
“国公爷,余少时也曾效力昭惠太子帐下,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李木缓缓开口,“余也明白,像国公爷这等支持谋朝篡位之徒、纵容自己儿子贪赃枉法的悖逆之人,不可能懂苍生福祉、百姓安康这话。”
一句话连扎何国公的心两次。
霍祁知道自己这位外公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女婿谋朝篡位、说他儿子贪赃枉法。这两件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偏偏混在一起说就好像两件都成了真的似的。
何国公气急大骂:“放肆!先帝——”
话一出口,何国公立即意识到中计。李木也没说谋朝篡位之徒是谁,他若直接开口辩解先帝正统,不是帮霍祁老爹认下了谋朝篡位的罪名。
何国公冷脸看着李木,半晌嗤笑一声。
“既效力于昭惠太子,为何不随太子战死?一个逃兵也敢来我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礼义廉耻,真是可笑至极!”
说着他竟真的仰天大笑起来。
真是胆色过人。
在场众人都不禁为何国公捏一把冷汗,生怕这叛军头子一个心气不顺直接抽刀砍了他。
李木脸上虽有怒气却未发,倒是引霍祁进来的王修永大叫了一声,抽刀向着何国公挥去。
“敢辱我李木大哥,我杀了你!”
霍祁目瞪口呆,眼见何国公危在旦夕,他哪还顾得上伪不伪装,劈手从身旁叛军手中夺过一把刀便迎了上去。
铿锵两声,两把刀架住了要劈到何国公面上的刀。
霍祁抬头看向另一把刀的主人。
暮色中杨放的脸显得有些灰暗,霍祁忍不住凝神打量这位前世被沈应大加赞赏的敌人,他依然如霍祁前世见他最后一面时那样英雄豪气。
只是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霍祁一时看不清。
对面的杨放也在看他,不过他看上去更多的是在疑惑霍祁的装扮。
——这就是奇装异服的坏处了,你想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却又不得不面对更多异样的目光。
霍祁向杨放微微一笑,用眼神向杨放释放自己的善意——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这种东西。
杨放皱眉,同时收回视线用刀推开王修永。
霍祁顺势收刀,向何国公看了一眼,见到老人满脸写着的‘视死如归’四个大字,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何家人恐怕一生都学不会。
杨放训斥王修永:“胡闹什么?大哥都没说话,哪有你动手的份。”
王修永撇了撇嘴,别过头去没说话。
看来刚才王修永提到杨放时,语气中的厌恶不是假的。
霍祁眸光闪烁,王修永似乎认为,杨放有意要取李木而代之,是以对这位后来的二大王处处看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