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真想立即回到过去,把刚才那个为谢挚伤心难过的自己掐死。
“滚远点。”
沈应用力挣脱谢挚的手,抬步向船头走去。谢挚笑着,将失落的手掌背回身后,慢吞吞地迈动步子跟在了沈应后面。
傅管事在后面看着他们一系列动作,真是……半点也猜不透这二人的心思。
他心中腹诽道,上位者的心思真难猜。
沈应和谢挚一前一后地来到船头,果然见到一艘官船拦在河道上,挡住了谢家商船的去路。
官船最前头站了一人,折扇在手、雍容闲雅,模样细看之下竟与霍祁有三分相似。不仅相貌,沈应总觉得这人连穿着打扮都像极了霍祁,若是让他与霍祁站在一起,恐怕旁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亲生兄弟。
沈应吃了一惊,当即有些猜到这公子哥是谁。
而谢挚则在看到这公子哥第一眼起,便如同看到苍蝇一样,沉下了眸子。
商船最前头,谢家二房庶子谢垣正恭敬地向这公子哥问道:“何少爷,不知我家商船有何处得罪,竟劳烦您调动官船来拦我们?”
公子哥折扇在掌心敲着,轻声笑道:“谢垣你少来跟我装傻。我托你家帮忙运货,你家商船上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偷留了我的东西,看在你父与我父是故交的份上,我不想与你多计较。你把东西还我,我便放你们离去。”
听到公子哥姓何,沈应也确定下来。
这人多半就是霍祁的表兄,三年前因与霍祁起争执,被何荣赶回金陵的何缙。
他与何缙虽同是京城和金陵的风流人物。但沈应久居金陵,何缙又常年在京城居住。后来何缙被何荣赶回了金陵,恰巧又赶上沈应上京赴考。
回回都是错过,从前何荣与沈应关系还不错时,还同沈应感叹过可惜他们两个真没缘分。
要是何缙也在京城,见了沈应,必定也会很喜欢的。
此时见到连行动间的做派都像极了霍祁的何缙,再想起这句话来,沈应不禁觉得有些恶心。
沈应知道霍祁与何缙的关系并不好。
从前,他还疑惑过何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霸王脾气,才能让霍祁这种笑面人都破功。
现在看到何缙的穿着打扮,沈应登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谁会喜欢第二个自己?
沈应扫了谢挚一眼,嘴里嘀咕道:“真够麻烦的。”
却不知说的是谁。
谢挚听到,轻轻笑了几声。他凑到沈应耳边说道:“你要是嫌他们麻烦,我立即让人打发了他。”
这样地轻飘飘,不知又要伤几条人命,才能做到他嘴里的‘打发’。
“你少添乱。”
沈应压低声音,急急回道。
生怕谢挚借机杀了何缙,转头还甩锅到自己头上,说是因他嫌何荣麻烦才动的手。沈应都离京了,可不愿意继续被人当作过桥的筏子。
那边谢垣与何缙还在纠缠。
谢垣根本就不知道何缙在说什么,只觉得何缙是在栽赃自家。
“何少爷我敬你家是皇亲,但商船大小事务都是由我负责,我从不知道我家接过你的货,我的船上也不可能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随意诬陷,我照样拿你去见官。”
谢垣隐隐有些怒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只是说出的话,让沈应都无奈挠起眉心来。
沈应心道,这谢垣也是傻,也不看看何缙的样子,像是会怕见官的人吗?
旁边的谢挚也轻轻笑了一声,侧首向沈应说道。
“这小弟可够傻的。人家都坐着官船来截你了,还能怕你拿他去见官?”
沈应提醒他:“他是你弟弟。”
谢挚从善如流:“我这弟弟可真够傻的。”
沈应:“……”
果然那边的何缙完全不买账。
“拿我去见官?”何缙轻笑,“你就是拿我去见皇帝,又能奈我何?”
在场众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都吓得不敢出声。
谢垣被气得倒仰,幸而被人及时扶住。
站在船舱口的谢挚闻言啧了一声,沈应偏头向他望来。
谢挚笑道:“他有太后宠爱,皇帝确实奈何不了他。”
他的浑身都包在白布里,只留下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但是沈应却看到白布下紧紧裹着的烦躁。
是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为自己不能尽情施展而烦躁。
沈应不由伸手,隔着白布抚了抚谢挚的脸。他的动作轻柔,像是真的担心谢挚脸上有什么不曾被人窥见的伤疤。
“你不要小瞧他,”沈应为自己的旧情人正名,“皇帝要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得多。小小一个何缙,对他来说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谢挚看着沈应,忽然觉得四周好安静,连小丑何缙的吵闹声也灌不进他的耳朵。
其余人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沈应,还有一艘船。
他想起少年时跟沈应一起出海遨游的痴念。
也是像这样,他们两个人,一艘船,随波逐流漂到哪算哪,遇到喜欢的地方可以留下来住一阵,住厌了便继续漂泊。
他不当皇帝,沈应也不当首辅。
就他们两个人在船上,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分开他们。
连老天爷也不行。
“跳梁小丑?”谢挚嘲讽地笑起来。
他和沈应不也是吗?争斗半生,好不容易做了赢家,转头居然又要他重新来过。
他和沈应也不过就是老天爷手中的跳梁小丑。
第39章 奉旨行事
余松正在宫里擦着自己的空箱子,嘴里发出喃喃:“当上总领太监我这辈子也算做到头了,现在也就求个余生安稳罢了,钱财是身外物没了就没了,保命才是要紧事。”
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却仍旧在小徒弟张陶来禀报国舅求见的时候破防。
余松尖声叫着:“他来做什么,不见!”
面对张陶的震惊,余松堪堪收回点总领太监的风度。
他咳嗽一声:“让他进来。”
其实余松心里在暗骂,早干什么去了?他早八百年前就给这姓何的通风报信了,这人却拖到今日才进宫,真是找死都吃不上热乎的。
余松骂骂咧咧地继续擦着自己的箱子。二十多年才塞满的箱子,因为一幅画,转眼就空了。
空箱子!想想余松都心痛死了。
何荣进来看到余松擦箱子还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在干活?那群小太监未免太惫懒!”说着何荣就冲了出去,叫来几个小太监来帮余松干活。
见他如此关心,余松总算没那么生气。
其实何荣就是贪财了些,为人还是不错的。
余松心里清楚,就算他做到总领太监,众人面上都捧着他、敬着他,但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把太监当人?都在心里默默鄙夷他罢了。
也就一个何荣是真心的。
所以余松有时候也愿意多提点提点何荣……当然他主要还是为了何荣递上来的银票。
想起银票二字,余松心上一痛,又回头擦起他曾经装过银票的箱子。
银票?没了都没了。算了钱财乃身外物,保命才是要紧事。
余松又碎碎念地嘀咕起来。
何荣看这大太监跟疯魔了似的,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余松停下擦箱子的动作,哀怨地回头看了何荣一眼。
何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随意地捡了张红木椅坐下,又命小太监给他上茶。
何荣道:“不过就是沈应的一幅画,哪有那么严重。”
余松见他动作行云流水,心中腹诽他真是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国舅爷要是觉得不严重,进宫来找我做什么?”余松阴阳怪气。
何荣喝了两口茶,尬笑着瞟了他几眼。
“你也知道儿女都是债,要不是为了那个不孝子,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何缙偷偷将宫中物品运出去卖的事,何荣和余松都知道。
他们没掺和这笔生意,只是都没管。
余松是因为何缙得太后宠爱,何荣则是因为压根瞧不上这点小钱。
其实何缙也未必瞧得上这点钱,不过是单纯为了恶心霍祁。何荣也知道这个儿子的心事,因心中对他颇为亏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现在皇帝离京,跑金陵去了。听说离京前,小皇帝专门找人查过这事。
何荣道:“你说陛下这回离京是为了什么?可别是专程去找我那不孝子麻烦的吧?”
虽然知道不可能,何荣还是多此一问,好早做打算。
余松忙道:“我的国舅爷您可别说胡话,陛下好好在万宁寺里待着,什么时候离京了?”
前几日早朝时,霍祁在文武百官面前说他又梦到了先皇。他说先皇在梦中骂他守孝不诚,让他去万宁寺念足七七四十九日的佛经,重新开始守孝。
谁都知道他在瞎扯,但他偏做得煞有介事。
转头就找了高僧沐浴斋戒,不顾群臣阻拦进了佛寺。
……然后第二天就从万宁寺后面溜之大吉。
何荣听到霍祁是往金陵方向去,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去找沈应。
不过听到小皇帝离京查过自己那不孝子的消息,何荣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这才专程进宫来找余松打探。
“余公公我们两个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可别瞒我。”
何荣暗戳戳地往余松手里塞入一沓银票。
余松看了银票一眼,也收起那副阴阳怪气的面孔。
“陛下没说,但我瞧着……”余松压低声音,“多半还是为了那沈探花。”
“我瞧着也是!”猜测得到肯定,何荣得意拊掌,“不过这小子也太放肆了。他把朱泰来气走了,又不立新的首辅。现在朝堂上那群老小子谁也不服谁,他不留下来主持大局,自己跑去金陵谈情说爱,这不是等着罗屏那群人斗成乌眼鸡?”
余松心道,把皇帝叫小子,也不知道谁更放肆。
不过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他还是提点了何荣一句。
“我看……陛下离京,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有地方斗。”
“你什么意思?”
余松没回答何荣,他揉着手中的银票若有所思。
“国舅爷近日也修身养性些,别在朝堂上搅和了。说不定等陛下回京,这京城又要变天了。”
何荣有些不信他的说法,余松也没多作解释。既知他是为儿子来的,便建议他干脆传封家书,把何缙叫回京城来。
左右躲着点霍祁总没错,何况京城还有太后护着。
何荣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匆匆告辞回府写家书去了。送走何荣,小徒弟张陶走进来,看见余松手里的银票,登时欢喜起来。
“师父,这下你的亏空被补上了。”
什么补上?余松捏了把手里的银票,还差得远呢。他叹息一声,把银票递给张陶:“记到陛下的私库里。”
“啊?为什么?”
余松也没多作解释,继续回头擦着空箱子里,念叨着:“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这边何荣匆匆回府写下让何缙回京的信笺,又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金陵。可惜他的儿子接到这封家书,只是嗤笑一声便随手扔到一旁。
何缙抬了抬下巴,向身旁人吩咐。
“叫祝斌给我调艘官船来。”
一抬腿,堵谢家的船去了。
结果就是把扮作谢挚的霍祁和沈应在船上堵了个正着。
何荣要是在京里,知道他想让何缙躲的人,何缙反而主动找上门去,恐怕都要在心里骂一声‘这祖宗真会惹事’。
不过这次,何缙确实是不知霍祁就在谢家船上。他是真有货物在谢家商船上遗失了,这才来找麻烦的。
见谢垣不认,何缙冷笑一声,直接叫人动手。
这下可急坏了霍沈二人身后的傅管事。
“这……少、少爷,”傅管事在霍祁身后跪下,“请您帮帮我家。”
沈应也同样向霍祁望来。
霍祁无辜摊手:“我也无权无势,能做什么?”
沈应咬牙:“装不死你。”
他一把拉开挡路的霍祁,自个儿走到船头。谢家人见他来了,都似看到救星,帮将他让到最前。
正与谢垣对峙的何缙,见人群中走出个俊俏公子,满脸不屑地扫了他一眼。
“你又是谢家哪房的?”
谢垣忙拉沈应到自己身旁助威:“翰林院的沈应大人在此,何缙你岂敢放肆!”
“沈应?”
听到沈应的名字,何缙的表情瞬间变了变。
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沈应一圈,忽而笑道:“怪道如此天姿国色,原来是我那不曾见过面的表弟妹。”
此言一出,甲板上的人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霍祁的眼神亦冷了下来。
他随手唤来打扮成小厮的暗卫,附耳说了几句,望向何缙的目光冷厉又阴森。
听到这种话的沈应,反倒是全场最淡然的那一个。
他做都做了,难道还怕被人说。
沈应拱手道:“何少爷在下虽与你素未谋面,但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被他好话哄了一哄,何缙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他赞赏道,“怪不得……”
他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场诸人谁能听不出那句‘怪不得’后面接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谢垣脸色更加难看。
沈应作为客人来帮他解围,却反而被何缙如此奚落。
对他,对沈应,都是奇耻大辱。
谢垣握着拳头,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沈应一把按下。
沈应仍旧彬彬有礼地向何缙笑着。
“何少爷是讲理之人。你丢了东西,沈某也知你心里着急。只是贸然用船堵了河道,始终不好。眼看金陵就在前方,不如请何少爷给我个面子,让我们的船靠岸,等上岸后我再陪何公子与谢家细说。”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何缙嗤笑一声。
“我为何要给你这个面子?”
“因为你调动官船,以权谋私,若是传回京城,定会惹陛下震怒。事情闹大前,你最好见好就收。”
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沈应回头,文瑞和武柳相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刚才说话的人正是武柳。两人走到沈应近前,向沈应和何缙各行了一礼,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瞧去。
那人还包得严严实实站在船帆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向他笑着。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何缙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文瑞和武柳。
文瑞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你当我想在这里。
他躬身回道:“回公子的话,在下奉陛下之命送沈大人回京。”
见他如此卑躬屈膝,武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文瑞:“……”
虽他二人在此,但何缙照旧不买账。何缙:“不过是两条狗罢了,你当我会怕你们不成。”
沈应皱起眉头,后面那个见不得人的,现在高高挂起,定不会管何缙如何辱骂文瑞和武柳。
但沈应可不想见到两个朋友为自己出头,还反被人侮辱。
“何少爷……”
沈应刚刚开口,却被武柳直接打断。
“陛下命我送沈大人回京时,曾吩咐过沿途若有叨扰的匪小,一律格杀勿论。”武柳冷冷盯着何缙,“我现在杀了你,也只是奉旨行事。”
“你——”
“武柳!”
何缙与文瑞同时出声疾喝。
沈应:“……”
不是,你们主仆两个什么时候做事能不拿我做筏子?
何缙阴恻恻地看了武柳几眼,忽而笑了起来。
“武侍卫真爱玩笑,我不过是寻物心切,哪敢叨扰圣上的佳人。”又转头向沈应致歉,“请沈大人见谅。”
说着便让人驾船离开。
全程是半点没将谢家人放在眼里,只除了一人……
何缙在临走前,看到了那个站在船帆下的男人。全身包裹在白布中,高大得像是一尊雕塑。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见他望来还向弯眉一笑。
何缙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官船驶离,何缙还在琢磨。
何家小厮方儿见他神色郁郁,忙凑到他面前。
“少爷在想什么,可是还在气那姓武的?你别气,等上岸我打听清楚他们住哪,偷偷叫人在他饭菜里放两包毒药,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何缙现在却没空管武柳那厮。
他推开方儿,招来平日里跟谢家商船对接的主事。
“谢家船上那个全身包在白布里的人是谁?”
“回少爷的话,那人是谢家长子谢挚,幼时曾患过一场麻风,容颜尽毁羞于见人,所以总是白布加身,将自己脸上的伤痕藏起来。”
主事在金陵已久,对谢家事还算有些了解,这趟与谢家商船接驳前也打听过情况。
是以此时何缙骤然问起,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