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沈大人……原来你姓沈,这沈可真好听、真配你。天香楼一别,至今已有数月,不知你可还好?”
沈应一瞧,还真是巧上加巧。
眼前不正是当日在天香楼上与罗旭针锋,差点被沈应叫王景扒了皮的王家宝贝少爷王元纬。
听说那王景知道霍祁杀了刑部的那二十四个官员后,被吓破了胆子,怕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又想起他这宝贝孙子来,会发现是王家糊弄了自己。
届时龙颜震怒,王家也要跟着遭殃。
于是王景含泪亲手打断了王元纬的腿,给皇帝出气。
沈应当时听到‘打断’二字时还以为很严重,结果现在一看王元纬虽然一瘸一拐但能跑能跳,沈应才知道其中的水分有多大。
看来这所谓的吓破了胆子,恐怕也不真。
这样一想,沈应又难免为霍祁担心起来。
京城里各路官员都暗藏心思,朝堂局势未必如沈应所想,都在霍祁的谋算中。
若是……
沈应心尖被扎了一下,转瞬立即为自己的心软恼火起来。
而今他回乡守孝,孝期过后便上奏疏辞官。不管以后朝堂局势会如何发展,都与他无关了。
这边沈应心头闪过千头万绪,面上却还能淡定地向着王元纬点头,缓缓回应道。
“王公子,”沈应道,“听说如今你痛改前非,要回乡去好好读书、重新做人,真是可喜可贺。”
“改了!改了!”
王元纬恬不知耻地点头,目光却在沈应的脸上不住打转,嘴里还念叨着。
“就是可怜了我的小竹月,我们两个可是真心相爱的,现在却被老头子强行拆散了。老头子把竹月赶出了府,想起他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遇到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办,我都要心疼死了。”
沈应:“……”
那你可快点去死吧,说不定小竹月还能赶在你头七前,来你坟前放鞭炮庆祝。
沈应真懒得跟这种人再多废话。
现在想想霍祁纵有千不好万不好,跟这种人一比起来,也基本可以算是个正直的好人了。
王元纬还在不停地跟沈应搭话,身戴行枷的罗旭在走到他兄弟二人的马车前停下。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罗旭表情愤愤,沈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其实我只是路过的。”
罗旭显然不信这种鬼话,冷笑道:“畏首畏尾,小人行径。”
“……”
两人虽然曾是同场举子,但沈应自从高中后,就没跟罗旭见过几面,也不知道他对沈应哪来的这么大怨气。
王元纬在旁边跳出来:“我我我,我才是来嘲笑你的。”
罗旭眼神都懒得向他扫上一眼,继续嘲讽沈应。
“你以为你得了皇帝欢心,就可以荣华富贵?伴君如伴虎,像你这种以色事人的,能得几时好?早晚你会比我跌得更低更惨,我等着看你笑话的那一天。”
这话一出,沈应还没做什么反应,周兴先跳了出来。
“你再敢胡说!”
他嘴上天天数落沈应,却不许旁人说他兄长的不是。明明胆子小得很,却敢捏着拳头向公差方向冲过去。
他一拳揍上罗旭,两个公差忙来制止。他们也不认识沈应,更不会认识沈应的弟弟,见劝阻不成就要动刀。
沈应因走得匆忙,离开京城时只带了几个小厮。一群人连忙拉架,也不知道周兴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大力气,两三个小厮都按不住他。
沈应不住地向那两个官差拱手致歉。
“小孩子不懂事,请两位大人见谅。”
他塞了个银锭在其中一人手里。那官差刚才混乱间挨了周兴一拳,现下心中有气,扫了沈应手中银锭一眼,直接劈手将那银锭打翻在地,同时用力将沈应推到一旁。
“不懂事?今日我就锁了他去官府,看他见到笞杖能不能懂点事。”
沈应被这么一推,骤然胸间气血翻涌。
他抚着胸口往后推了几步,直到靠到马车上后才平复了一些。
王元纬见他面色不对,忙上前扶着他问道:“大美、沈大人你怎么了?”
“我没……”
沈应开口欲言,却不防喉头一甜。
他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只见眼前山川颠倒,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沈应头痛欲裂,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像回到了冬日里,即便屋子里放了许多炭盘也还是冷得很。
他最不喜欢这样的冬天。
屋外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沈应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帘外有个高大的人影走进来,将他扶了起来。沈应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拥着沈应,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劝他喝药。
涌上舌尖的药汁苦涩无比,沈应偏头躲过药碗。
‘这药太苦了,我不喝。’
那人低头用侧脸在沈应的脸颊摩挲着,柔声说道:‘别任性,喝过药你就会好了。’
恍惚间,沈应好像看到有一滴眼泪从那人眼中滑落。
滴到药汁中,那药变得更苦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无力向那人说道:‘我不会好了。’
沈应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到一颗心被自己的话撕碎,鲜血飞溅在白色冰雪中,是漫天遍野的痛苦。
‘你会好的。’
他听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呢喃着。
沈应好想睁眼看那人一眼,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法睁开双眼。
生病真是太难受了,他该听话好好吃药的。
沈应意识不清地胡乱想着。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头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不知在向何人说着:“喝过药,他就会好了。”
那声音虽冷淡却清洌如玉。
沈应听着有些耳熟。
勉力睁眼望去,只看见一只绣着云纹的衣袖,却看不清这袖子的主人是何模样。
“你是……”
说话的声音立即静了下来。
沈应虚弱至极,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便要停下缓上一缓。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努力地呼吸了几下,想再度睁眼望去,却听到屋中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还有那人离去的脚步声。
沈应竭力呼吸着,为欲裂开的头颅想要寻一把自尽的断刀。
他偏头望去,只在房间中看到桌上正在燃烧的红烛。
房中空无一人。
床榻不停地摇晃让沈应察觉——他们似乎是在船上。
怎么到了船上?沈应疑惑。
周兴晕船,一坐船就吐个不停。
他们从金陵来时,就行的是陆路,回去时也没想过坐船。
他如今不知怎么到了船上,那周兴在哪?
即便头痛欲裂,沈应仍在努力思考着自己和幼弟现下的处境,又想起那道冷淡的嗓音。
……还有那只手。
沈应无力地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头,耳边又响起那痴痴的呢喃:‘喝过了药,你就会好了。’
那声音在沈应耳边回荡着。
像一道利刃,划破沈应的心房,灌进大把的伤心。
却不是他的伤心,是别人的伤心。
有人曾为了他流泪,泪珠落在药汁里,化作更苦的苦药,是生离死别的苦。
沈应眼角渗出泪水,再度陷入昏迷前,仍在心中不停问着‘你是谁?为什么要为我流泪?’
而沈应又为什么想要为他流泪?
第37章 轻薄
日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沈应听到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有船夫在叫着号子,伴随着他们的喊声,沈应的身下摇晃个不停。
他皱着眉头,艰难地睁开双眼。看见原本该在金陵家中的小厮暮云,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床边打着瞌睡。
沈应吃惊。
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见暮云猛地一个踉跄,就要向前方栽去。
“暮云——”
沈应想起身去救人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捆了在床上。
这下沈应更摸不着头脑了。
暮云跌倒在地,‘哎哟’叫了一声,清醒过来。
他揉着胳膊坐起身来,正在心里骂着山溪那贪吃鬼不讲义气,独留他在一个在这里守夜。忽而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暮云惊喜抬头:“少爷!”
沈应忙问道:“暮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把我捆起来了?”
暮云却不答他,反而满脸欣喜地向门外跑去。
“唐大夫!唐大夫!你快来看看,我家少爷醒了。”
唐大夫?沈应疑惑,周家惯常打交道的大夫中并没有一位姓唐的大夫,不知道暮云口中的这位唐大夫是哪位?
把他捆起来,难道是在治病?
但治什么病,会需要捆人?难不成沈应在病中得了疯症会胡乱打人,大夫怕他伤人才把他捆了起来。
这沈应可没半点印象。
他心中有诸多疑惑,但因被人捆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能躺在原地等着。
眼角瞥到桌上燃尽的红烛,沈应忽然想起额上曾短暂停留过的温暖。
还有……
沈应怔了怔。
若不是还被捆着,他真想抬手确认一下脸上伤痕的位置,与那一触便离的柔软是否可以重合。
他好像……在梦中被人轻薄了。
沈应正愣神之际,暮云已经拖着位年轻大夫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把大夫拉到沈应床前:“唐大夫,你看我家少爷头上这些针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拔了?”
“你急什么?”
那姓唐的大夫拿着个馒头啃着,向床上的沈应看了一眼。
“我都说了,这针至少要扎上一炷香的时间,你等我把早饭吃完再来拔也来得及。你现在把我拉过来,我们不也只能干等着。”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上的馒头塞进了嘴里,伸手探了探沈应的脉。
“不错不错,”唐陵点头,“恢复得不错。”
“你是……游子平的朋友?”沈应迟疑。
因他与游子平始终不算太熟,是以对游子平的朋友,沈应也只是模糊有个印象。
唐陵闻言笑了一声:“想不到探花郎这样的天之骄子,还会记得我这种平民百姓。”
沈应从前不平于老实木讷的游子平能中状元,才华横溢的纪阳却名落孙山,是以对游子平一直颇为疏远。
他那时不过十六,待人处事比现在更高傲,像一团烈火一样要燃尽世间的一切不公。
连太子霍祁都说,纵使他是一国储君,也怕惹怒十六岁的沈应。
游子平不是傻子,碰壁几次过后便见好就收了,不再与沈应试图交友。
唐陵是游子平的朋友,肯定也知晓沈应与游子平之间的仇怨,现下说这种话正是在为游子平抱不平。
想起自己从前那样对待,游子平这次仍愿冒险向自己送信,沈应也有些羞愧。
虽最后游子平没成事,反被霍祁利用把沈应气得不轻,但人家的真心不假,倒显得从前的沈应太过小气。
沈应:“从前是我少不更事,对游兄多有得罪,日后一定亲自登门向游兄道歉。”
唐陵闻言跟瞧新鲜似的,偏头上下看了沈应几眼。
“沈大人与从前好像有些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沈应想,或许是不再年少气盛了。两年的京城生活,似乎将他身上的锐气都磨光了。
才不过短短两年,就好像过了一生那么长。
沈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然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我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大人了。”
“唐大夫以后还是叫我沈应吧。”
他这样大方,叫唐陵都不好过多纠缠。何况这是游子平跟沈应的事,本就与唐陵无关。
唐陵爽朗一笑:“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也不要叫我唐大夫了,叫我唐陵就好。”
见他想动,唐陵忙拦住他。
“先别动,你头上我留了四十九根毫针,这针易断易折,要是断了插进你的脑中,那可就麻烦了。”
饶是胆大如沈应,听到自己一觉睡醒头上无缘无故地插了四十九根针,也给吓了一跳。
他登时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不过也不能动弹就是了。
——这谁绑的绳子?未免也绑得太严实了。
唐陵正俯身检查着他头上的毫针,沈应迟疑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唐陵扫他一眼:“你近来可是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目眩,有作呕之感?”
沈应想点头,又想起头上的四十九根针,登时停下动作。
“是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我这只是普通风寒,不必……”想想自己脑袋上插满针的样子,沈应不由觉得好笑,“不必在头上扎这么多针吧?”
“谁告诉你这是风寒的?”
“……难道不是?”
沈应犹豫起来。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说起来这段时间因忙着跟霍祁斗气,也没正经找个大夫看病。
难不成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沈应紧张起来。
“别害怕,小病而已。”
唐陵笑起来,他让暮云扶住沈应,两人合手解开了沈应身上的绳索。
“你就是脑袋里出了点小毛病,扎几针就好了。我怕你在昏迷中挣扎或是半途醒来乱动,不小心弄断了针就难办了,这才让人捆了你。”
唐陵笑着把绳索绕回手上:“全都是为了治病,你可别怪罪我。”
暮云也探出头来冲着沈应连连点头。
“少爷你别担心,唐大夫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
狗腿得像是唐陵的小厮,而不是周家的家仆。
但是……脑袋里的毛病?沈应犹疑着问:“……难道我真的疯了?”
“……倒不是那种脑袋里的毛病。”
这才让沈应安心了些。
他也曾听过那些为爱疯魔的故事,不愿意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沦为被世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闲话。
沈应问起他究竟是什么病,唐陵说:“你脉象细涩,目间有血点,是血瘀之症。听你弟弟说你数月前曾失足跌倒,头部受过重击,我断定你是头部中有血块淤积,所以决定用我改进过后的唐家穴针为你清血散瘀。”
唐陵年少成名,说起自己的医术也是颇为得意。
他跟游子平同在京城与暮云相识。
游子平向沈应送信,就是受暮云所托。他们都以为是游子平将信送到,皇帝才放沈应离京。暮云知道消息的时候,沈应已经离开京城。
他匆忙追来还带上一个要去金陵出诊的唐陵。
若不是沈应昏迷,周兴等人在郊野的客栈中耽搁了一段时日,恐怕他们追到金陵都未必能追上沈应等人。
暮云在旁边恭维:“这回少爷能够平安,真是要多谢唐大夫和游大人。”
沈应含笑:“确实该谢。”
暮云说回金陵后,该遣人好好给两位恩人送上几份大礼,沈应也道极是。
唐陵最烦这些虚礼,直接帮着游子平一起拒绝。
“什么大礼小礼的,你给了我也没地方放,游子平也不是图名图利之人,你们心里记得他的这点好就够了。”
说着扎针的时间到了,唐陵让暮云继续扶着沈应,他动手帮沈应取针。
见一枚枚毫针从头上被取下,放到针盘里足足有一大片。
沈应都被唬了一跳:“我这是……好了?”
“还早得很。”唐陵扫他一眼,“本来寻常病人只需要扎两回就能见效,但你近日来情绪大起大落,带动体内血气翻涌,瘀血积压得更深。我已为你施了两回针,但要彻底治愈还要半月后再扎两回才行。”
沈应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脑袋还要再被扎成几回塞子,只要还有得救就成。
“扎就扎吧,不会死就行。”沈应摆手。
他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听到外头传来的流水声,才想起问他们怎么会在船上,周兴等人又在何处。
唐陵边让暮云去帮自己把刚才的早饭端来,边跟沈应解释因沈应要卧床休息,唐陵又要赶去金陵出诊。
为了不耽搁沈应的治疗,众人就弃了马车改成坐船回金陵。
还正巧在定州码头遇见了金陵富商谢家的商船,谢家跟周家常有合作,船上主事见周兴在码头租船,向自家公子禀报了此事。谢家公子知道事情始末后,便派人将他们请上了船。
唐陵嘲笑周兴:“你家小弟太有意思了,我给他扎了针、喂了药,他明明看上去已经不晕船了,却还是不敢见水,说是见水就头晕,自从上船以后就日日窝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叫身病好医,心病难治。”沈应同样笑起来,“他从小到大只要一坐船就上吐下泻病个没完,他这是被晕怕了。”
不过听到唐陵说谢家少爷同在船上,沈应还是有些诧异。
谢少爷谢挚幼时染上了麻风,被谢老爷送到外地别庄养病。
后来听说有位名医路过别庄治愈了谢少爷的病,但因曾被父母抛弃加之容颜被毁羞于见人,谢少爷这些年一直不曾回过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