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间,沈应也曾偶然与谢挚见过几面。
但每每这位少爷都会嘴上说着抱歉,然后远远避开。
他将自己裹在层层白袍之内,与这世间隔绝开来。
沈应曾以为谢挚是那种,就算有一天死去也绝不会把自己葬在尘世内的人,没想到还有听到谢挚回金陵的那一天。
这可真是怪了,难不成金陵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在沈应心头一闪而过。
那边暮云刚刚从唐陵手中夺走的早饭重新奉上,唐陵边喝着白粥边坐到沈应身边笑呵呵地讨好着。
“沈大人,沈探花,沈少爷……听说你跟那谢家少爷幼时曾是好友,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瞧他态度不对,沈应登时心生警惕。唐陵笑着抚了抚沈应的肩头:“你别这么防备我嘛,我是想求你能不能跟谢少爷商量一下,让帮我帮他诊一次脉。”
“为谢挚诊脉?”沈应吃惊,“难道你看出谢挚身上有什么病?”
这也不对。谢挚不仅很少见人,就算偶尔出门也总是将自己裹在白布之下,连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沈应可不觉得这种情况下,唐陵还能谢挚身上看出点什么。
唐陵解释:“麻风治愈之例当今少有,当年夏以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的事把我那向来不服人的老爹都震住了。可惜夏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后,还未来得及将治愈之法整理出来,便因意外离世。”
“原来当年救谢挚的,是江南名医夏以老先生。”
“夏老先生去世后,夏老先生的儿子曾拜托我爹和他一同整理夏老先生留下的药方。
可惜不管如何调配,根据那药方配出来的药总是效果平平,只能勉强做到抑制麻风病人的病情,不能像谢家少爷那样彻底治愈。”
“后来我爹因此事郁郁而终,他临终前仍在思索到底是哪味药材出了问题,我家和夏家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也曾多番前往谢家想要见谢少爷一面,为他当面诊脉查出究竟。只是都被谢少爷拒于门外。”
“现在我跟他就在同一条船上,我要是不为他诊一次脉,我会被憋死的。”唐陵靠近沈应,神色愈显疯狂,“沈兄若是让我研究出治愈麻风的方法,这可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一桩大好事,你就帮帮我吧!”
沈应向后倾身,同时试图推开越靠越近的唐陵。
“唐兄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跟谢挚交情平平,他向来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曾经的病,我只能说帮你去问问,但能不能行还得看他同意不同意。”
唐陵闻言大喜,拍着沈应的肩膀说道:“你去说一准能行,我听周兴小弟说了,那谢家少爷对我们一行人这么殷勤,是因为他从小就喜、咳咳就跟你关系,只要你愿意去劝他,他一准同意。”
虽然唐陵收得极快,还是被沈应听出异样。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周兴又在背后乱传谣言。这小子永远在讨打的路上,没有一刻停歇过。
不过看着唐陵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沈应心头闪过什么。
“周兴在房里躲懒,这几日晚上都是谁在照顾我?”他问暮云。
暮云还未说话,正咕嘟喝粥的唐陵接嘴道:“是我和暮云,还有你家另一个小厮在轮流照料,你也不用谢我,帮我把事情办好就成。”
暮云被无奈抢话,只能向着沈应点头附和。
不过暮云知沈应做事向来有理由,不会无端发问。
“少爷问这事做什么?”莫不是有赏?暮云心头窃喜。
沈应笑了笑,淡定开口说道:“没事,只是我昏迷期间依稀察觉到有一日夜间有人轻薄了我,我想知道是谁。”
暮云震惊,唐陵喷出一口热粥。
乖乖,什么罪名都能认,轻薄沈应这一项却是绝不能认的。
沈应可是皇帝的人,岂是能容旁人轻薄的?
唐陵边咳嗽着边远离沈应,同时举起三根手指向老天发誓绝对不是自己:“沈兄你信我,我要是有偷偷轻薄你,就叫我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发完誓他还嫌不够,甚至转头开始祸水东引。
“暮云是不是你小子做的!”
暮云震惊:“唐大夫你可太冤枉人了!我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都十六了,还能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是小孩,沈应也是觉得好笑。
那边两人争辩起来,沈应连忙阻止。
“好了,我知道不是你们。”
那日夜间,衣袖在他鼻尖滑过时,他有闻到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顿了顿,忽而问起:“船上除了我们和谢家的人,还有其他人吗?”
这唐陵就不知了,他上船以后就只关心如何治疗沈应,以及要怎么才能为谢挚诊脉。
倒是暮云作为周家小厮,跟船上的人有固定交流,对沈应问的这事也有些许了解。
暮云道:“听谢家的人说前舱住了几位贵客,不喜被人打扰……我们上船时,船上管事也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要去前舱。”
沈应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总归是不该期待的东西。
沈应自嘲一笑:“既然主人家已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那我们自己就该注意些。”
他让暮云也去同周兴还有其他人说一声,不要擅自去前舱打扰。
唐陵若有所思:“沈兄像是认识那前舱的人。”
“怎么会?”沈应笑,“我才从昏迷中醒来,连此刻我们是在谢家的船上,都是你们告诉我。我与那群人素未谋面,怎么可能认识他们?不过人家与我们方便,我们也该与人家方便才是,总不好去做那失礼的人。”
他怎么会认识一群连面都不愿意露的人。
不过沈应既然已经苏醒,出于礼节怎么也该去拜访谢家少爷,向他道谢。
他先去船舱看了看周兴的情况,见他只是神色恹恹,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吐下泻,沈应总算放心了些。
他将暮云和山溪都留下来照顾周兴,自己只身前去拜访谢挚。
临走前唐陵还在不停提醒他,记得让谢挚接受诊脉。
沈应虽觉得谢挚多半不会同意这个请求,但还是答应勉力一试,毕竟这事确实如唐陵所言,是一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
只是路经前舱时,沈应的脚步不由顿了顿。
他才叮嘱了暮云等人不要踏足此地,现下自己看着那通往前舱的走廊,却忍不住想要走进去。
沈应也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想干什么。
冲进去撕破一切的伪装,将整个船舱的东西都砸碎,扔到那群人跟前,让他们滚回京城?
还是就这样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大家相安无事地隔着几方木板待在同一个地方,好歹也算一场相伴?
沈应向前走了一步。
“沈少爷——”
背后传来呼唤声。
沈应回头,看见谢家老管事傅忠快步而来。
傅忠走到沈应身前告罪:“请沈少爷恕罪,这前舱中有位我家得罪不起的贵客,他不喜旁人打扰,上船时便吩咐过我们不许旁人进去,是我未来得及与您细说,都是我的过错。”
沈应笑了笑:“是我走错了路,请傅管事勿怪。”
傅忠忙道不敢,又道:“沈少爷可是想去见我家少爷?”
“正是。”
“正巧了,我家少爷也说想要见您,还请您跟我来。”
听到傅忠说谢挚想要见自己,沈应顿了顿,暗暗觉得有些古怪。
从他上次跟谢挚见面的情况来看,别说是见沈应了,只要是会喘气的活人站到谢挚面前,谢挚就觉得厌烦。
他又向前舱看了几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
沈应跟着傅管事一路来到谢挚的房间。
“少爷,沈少爷来见您了。”
傅管事恭敬地对着屏风禀报着。
屏风后面坐了个人,沈应只影影绰绰看到个清俊的身影,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其实他与谢挚多年不见,他记忆中的谢挚还是个脸蛋圆滚滚的小胖子,现在他们都长成大人了。
听到管事的话,屏风后的谢挚‘嗯’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清冽却有些模糊。
沈应听在耳里,只觉熟悉又陌生。
他像在梦里听过但是又忘记了是在哪个梦里听过。
“小的遵命。”
傅管事领命而去,谢挚请沈应坐下。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在屋中叙话。
“沈应,”谢挚问,“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他的屋中也燃着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向香炉投去一眼,心头闪过莫名滋味。
“谢挚……”沈应贸然开口,“你前几日是不是夜里偷偷去看过我?”
屏风后的谢挚一愣,过了许久屏风后面才传来他疑惑的声音。
“夜里?”
沈应点头称是,谢挚在屏风后面向他摇头。
“我想……我应该是没有?”
“我这毛病说是好全了,但到底好没好全谁也不敢说。”谢挚解释,“我向来都避着旁人,今日也是你上船后,我第一次见你……不对。”
“应该说今日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见你。”
上回他们见面,还是沈应上京赶考路过谢挚居住的别庄时,匆匆告别的一面。
谢挚说得似模似样,沈应听得不由一笑。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风徐来,吹散屋中浓郁的香味。
“苏合香香味浓郁,你身体不好不该久闻。若实在喜欢,可以开窗后再燃香,这样香味会淡上一些。”
沈应回头笑道。
谢挚隔着屏风望着他的笑容,许久未曾说话。
沈应都不免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他有心。
既然是叙旧,两人难免聊起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以及回乡的原因。谢挚只淡淡说自己是回乡处理一桩生意。
沈应知他是有意隐瞒,却不好多问。
只能转而说起自己回乡奔丧的事。
正常人听到这种事,多半是要安慰两句的,这大概算是一种礼节。纵然沈应也不想听那种假模假样的话,但碍于礼节,也只能洗干净耳朵恭候。
谁知谢挚对他自己回乡的原因没什么话说,对沈应回乡奔丧一事又突然有话了。
只听屏风内传来嘲讽意味十足的一句。
“他不配你伤心。”
沈应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看手中刚刚沏满的龙井。
热气扑上他的脸颊,银芽尚在水中打转。
沈应真想将连这热水带上这茶叶全数泼到屏风后面那人脸上。
跟你聊天,真是给你脸了是吧。
未免自己真的错手,沈应狂饮了两口,顺便堵住了自己想要回以嘲讽的话头。
谢挚却不依不饶:“他虽是你的生身父亲,却没有尽过一天教养你的责任。你自小养在周家,是周家老爷养你、教你、待你如子,他才是你的父亲。
那个只在族谱上占你父亲名头的人,对你来说与生人又有何异?如今他死了,你会感觉到悲伤,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但是沈应……”
谢挚的声音真挚起来。
“他并不值得你难过。”
沈应鼻头一酸。
他怔怔望着屏风后面那模糊的影子,忽而想起先帝离世那一日。
他那时就陪在霍祁身旁。
听到太监喊先帝驾崩,两人俱是一般迷茫。
先帝缠绵病榻已久,他们早就做好了他会随时离世的准备,但真到了那一日却仍旧是好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寒风灌满整个紫宸殿,冻得他们遍体冰凉。好像是护着他们的一片天塌了下来。
从此他们就要自己面对风雨。
霍祁跪在龙床前沉默着,沈应亦沉默着。
他看着霍祁孤独的背影,却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只能陪在霍祁身边,默默陪他度过这场撼天动地的悲伤。
过了许久,霍祁突然开口说。
‘我不当皇帝了,我们一起走吧。’
沈应愣住,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去。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何荣带着跑进来的一大群人打断。
礼仪官们涌过来围住霍祁,一步一步教他葬礼的礼仪。何荣也带着大臣站在旁边,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沈应被挤到最外面。
他隔着人群看着应接不暇的霍祁,突然想对霍祁说:‘你哭一哭吧。’
而如今谢挚对他说:‘你不要哭。’
沈应低头看着桌上燃着的香炉,轻声说道:“我有些想见你。”
“……什么?”谢挚似是没听清。
“我想看看你。”沈应抬眸,语气轻松,“我们许久未曾见面了,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说着沈应直接站起身来,想往屏风后面走去。谢挚大约没想到他会如此唐突,忙出声叫住他。
“不、不可!”谢挚道,“我的脸不便见人。”
“有什么不方便的?每回跟你见面,你都是把脸藏在面巾下。遮遮掩掩。你又不是大姑娘,我也不是你喜欢的大姑娘,看一看又能如何?”
沈应往前迈了一步,屏风后的谢挚也站了起来,沉声唤了一声‘沈应’。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对峙。
沈应问:“你不愿意见我?”
“我非不愿。”谢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沈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该明白这世间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你看到我脸上的伤疤。”
“……你在说什么胡话。”
听他抛出这话,沈应隐隐觉得不妙,正想出言制止。
谢挚却直接问他:“你难道不知谢挚爱你?”
沈应愣住。
他就这样随便开口,将别人的心意轻贱在脚下。
沈应已经怒上心头,谢挚却还不知收敛。
“这样的丑陋,只是站在你面前,我便自惭形秽。若是再被你亲眼得见,不如让我立即去死。”
“你不该说这种话!”
沈应气愤地背过身去。
“为什么?难道丑八怪就不配爱你。”
“你——”
沈应回头瞪向屏风。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外头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屋内的氛围一僵,两人同时向门口望去。敲门声还在持续,却没人发话让外面的人进来。
响声持续了好一段。
沈应终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谢挚假意咳嗽了一声,提高声音向敲门人说道。
“进来吧。”
傅忠推门而入,进门时他有些慌乱地瞟了假装望着窗外的沈应几眼,随后急步走到屏风面前。
“少爷,有一艘官船拦住了我们。”
官船?沈应吃惊回头。谢挚在屏风后面似乎也有些吃惊:“谁的船?”
问出口后,谢挚才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可笑。官船能是谁的船?是朝廷的船,是皇帝的船。明明该用作官用的东西,却在这里不声不响地拦住一个普通商船。
谢挚轻笑:“有意思。”
“走,我们去瞧瞧热闹。”
他向屋中的另外两人说道。沈应看着他的影子离屏风越来越近,白衣白袍看得越发清晰,渐渐就要走出屏风。
沈应的心头狂跳了几下。
谢挚从屏风后面走出,沈应的视线随着上移。
——看见一张用白布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脸。
“……你不热吗?”
“秋天还好。”
谢挚镇定自若,与刚才落在沈应耳中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
都围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他刚才慌乱什么。
沈应心中腹诽,难道他还能为了看一看谢挚的庐山真面目,生生去扒了谢挚的衣服?谢挚刚才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
想通这个关窍,沈应真想掉头就走。
但船头的吵闹声已经隐隐传入船舱,他心头有些痒痒。
这气可以晚点再生,热闹却是不能不看。
抓心挠肝一阵后,沈应还是决定先把热闹瞧了再说。
他也跟着迈动步子,只是他不愿意跟谢挚走在一起,便落后几步行在了傅管事的身后。这样一来,又把傅管事给吓了一跳。傅管事不敢在他面前走得飞快,于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两人在后面拖拉着。
谢挚回头看了一眼,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
沈应当即停下脚步,转身就走。
“诶——”谢挚忙去拉他,“我这会儿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也生气。”
沈应睨了他一眼,要不是当着傅管事的面,恐怕一句‘我看见你就烦一句扔了过去’。
谢挚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笑呵呵地拉着他。
“拦在外面的是官船,我们这等商户人家难以抗衡,恐怕还要沈少爷这样的大官出面帮我们斡旋才行。否则两方一旦冲撞起来……”
谢挚停顿片刻,语带笑意地暗示:“要是双方起了冲突,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胁,把沈应给气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