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应只是茫然地站在霍祁面前。
他什么也不知道。
霍祁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捂脸,大笑出声。是他太笨了,是他太笨了。
其实就要他一个人重头再来才好玩。
若是沈应那个假圣人也跟着一起来了,必定会碍手碍脚,那霍祁还怎么玩个痛快。
就他一个人,这场游戏就由他一个人来玩吧!
霍祁放下手掌,露出猩红的眼眸,偏头向沈应望去。探花郎显然不知霍祁为何突然发狂,脸上露出些许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踌躇了几下,终究向霍祁走来,抬手想要抚摸霍祁的脸颊。霍祁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应咬住自己唇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好……只是……”
他没往下说,霍祁帮他说下去:“只是不够好。”
沈应被吓了一跳,鼓圆了眼睛望着霍祁。
他仍咬着他的下唇,那片单薄的嘴唇在他齿下被蹂躏着,咬出一排又一排的牙印。
霍祁突然有些爱上戏弄眼前这个沈应的感觉。
从前他当着满室宫人将沈应压在御案上肆意妄为,沈首辅也只是垂眸任他作为,冷淡得像个假人。
再浓烈的感情也暖不了那具冰冷的身体。
霍祁去□□一具尸体,也好过对着他谈情说爱。
比起从前那个木雕泥塑的沈首辅,欺负眼前这鲜活动人、会做出反应的沈探花不是更有趣?
霍祁猛地将沈应拉向自己,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温热贴着温热。
沈应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灵棚望去。
刚才两人说话时,霍祁已经示意余松离去。
此刻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但显然在好友的棺木前与情郎有亲近之举,让沈应觉得很不自在。
霍祁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灵棚一眼,忽然戏谑心起,倾身衔住沈应的唇。沈应瞬间愣住,双眼瞪得更圆,眼中闪过明显的恼怒。
两人目光相对,霍祁想起的却是躺在御案上的沈应垂下的眼眸。
他晃神了片刻,便因唇上传来的痛感清醒过来。
沈应用力咬了他一口,扭着身子从他手臂中挣脱出去。霍祁顺势放开探花郎,往回退了几步站到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舔着唇上的血迹,向沈应笑道。
“前些时日往朕床上爬的时候,还求着朕吻你,怎么今日反倒矜持起来。”
沈应懒得理他颠倒黑白的说辞,大力用衣袖擦着嘴唇骂他。
“你能不能有点敬畏之心?”
他要是梁彬,有人敢在他灵堂上做这种事,他高低得去那人梦里逛个几回,让那人明白明白什么叫鬼神可畏。
霍祁却不屑:“你要朕敬畏谁?梁彬的灵位?他当人的时候尚且要跪拜朕,当了鬼难道就高贵起来了?”
沈应为他对梁彬的态度,感到愤怒。
“他因你我而死,你怎能如此不屑一顾。”
沈应难以置信。
霍祁因他眼中燃起的火光,笑了起来。
看沈应脸上染上生气、愤怒、痛苦、无助这些色彩,对霍祁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左右他这辈子是没指望能在他的沈应脸上看到这些了,折磨折磨眼前这位,当个慰藉也未尝不可。
霍祁嗤笑:“我都不在你跟前演大戏了,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你从来只作壁上观,从前死了多少人你都视而不见,现在死的人变成你的朋友,你又开始义愤填膺,未免显得过于伪善了吧。”
沈应被霍祁的话狠狠扇了几巴掌。
“伪善……”沈应紧绷着下巴,强硬地吞下喉头的酸涩,咬牙挤出,“我没想到陛下原来……竟是这样看我的。”
说到最后,沈应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在嘲笑自己,他自以为与霍祁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但到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对方。
所谓的温柔体贴,不过是在做戏。
自以为的情投意合,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沈应低低地笑了几声,笑到喉咙干哑才停下来。
“之前朱大人说我行小善而为大恶,现在陛下又说我伪善,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两位贵人都这样看我,看来沈某确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只是不知……”沈应忍不住问,“既然我在陛下眼中是这样的人,那你究竟看中了我什么?”
总不至于只有这副皮相吧?沈应苦笑,他竟真的不自信起来。
枉他自诩潇洒,原来不过是……自以为是?
而他的君主,他的情郎,听到他的问题竟是啧了几声。
听在沈应耳中比直言嘲讽也没差上许多。
他想起从前霍祁握着他的手,与他说什么一生一世。原来一生一世不过两年、只在一瞬,就在帝王的喜怒之间。
沈应看着霍祁。那人就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唇角勾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倨傲地回望着沈应。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的英俊,只是不再像个孩子。
沈应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帝王。
霍祁也看着沈应,心里半是嘲弄半是好笑。
他知道朱泰来对沈应说了什么,那日两人在内阁的对话,暗卫都一五一十地向霍祁复述过。
那老头那日在内阁,用沈应曾在天香楼在小书童竹月抱不平的事嘲讽沈应,说他只看得见眼前的苦痛,却看不见远处有千万黎民百姓在因皇帝无德无能而受苦。
朱泰来劝沈应为了百姓,不要再陪霍祁荒唐下去。
他劝沈应离开霍祁。
想起那日暗卫的禀报,又看看现下沈应的态度。
霍祁不由得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想到孤高如沈应,居然也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联想到沈应与朱泰来谈完话后的种种举动,再加上他今日带霍祁来看清冯骥的真面目,霍祁猜到沈应估计是想逃了。
他想逃开这些是是非非,回金陵做个逍遥儿郎?
真是傻瓜,霍祁怎么可能放他走。
霍祁咧起嘴角,像条毒蛇从蛇信中喷出毒液。
“别低看自己,至少你长得还算不错。”
沈应的脸色霎时白如纸,干笑着从喉咙里扯出一句:“原来如此,微臣谢……陛下抬举。”
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霍祁却不在意。
就是要沈应痛苦,他才痛快。
一场吊唁闹成这样,真是对逝者不敬。
余松带着周家小厮走进院子时,也察觉到两人间的不对劲,他悄悄观察着两人的脸色,溜到霍祁身后小声向他禀报宫中刚刚传来的口信。
原来是永安王回京,特意进宫拜见霍祁。
现在人就在太极宫外候着,宫里差人来问霍祁要不要回宫见见。
老实说霍祁对他这位皇叔没什么好感,几乎可以说是见到就烦。
但他猜这位皇叔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前永安王暗中进京多次也未曾表明过身份,现在突然大张旗鼓地进宫拜见霍祁,多半背地里又有什么谋划。
打着瞧瞧永安王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的念头,不等沈应安排好梁彬的丧事,霍祁就闹着要回宫。
沈应现下正不想跟他待在一处,当即开口请霍祁先回,等他处理好梁彬的丧事再进宫去陪霍祁。
霍祁脸上笑嘻嘻地应了,转头出门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余松打量着他的脸色,边扶他上了马车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瞧着沈大人方才脸上还有些生气。”
霍祁嗤笑:“他不是生气,他是伤心。”
到如今才知被骗身骗心,怎么可能不伤心。
余松闻言诧异,霍沈相处近两年,他都一路瞧着,向来只见霍祁被沈应拿捏在掌心,这沈应为霍祁伤心的场面还真是少见。
余松若有所思:“看来沈大人怕是又有一阵不会进宫了。”
霍祁一笑置之:“岂止是不会进宫。”
沈应岂止是不会进宫,恐怕今晚就会收拾细软带着周家人出逃京师。
“让禁卫军调几路兵马,等沈应回府就把他的宅子围起来,没有朕的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
余松目瞪口呆:“陛下,这怕是……”
拘禁大臣,总该有个理由。这无缘无故的,怕是今日禁卫军围了沈府,明天一早霍祁的御案上就得堆满直谏的奏疏。
霍祁挑眉:“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谁敢管这件事。”
正好让他好好玩玩。
余松听得心惊胆战,顿觉以后的日子只怕没有一日会是安生的。可惜他什么也阻止不了,于是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默念‘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求老天保佑的是霍祁、沈应,还是大臣、自己。
要说他们两个对彼此完全不了解,也不是。
至少霍祁前脚出门,沈应就叫人去通知周兴带好行李城门口见。
——再不跑就晚了。
原本因客死异乡的人要做满七七四十九日法事,魂魄才能归乡,沈应是想处理好梁彬的后事再走的,只是看霍祁刚才的态度,再不走只怕还有得纠缠。
他知道自己耳根软,总是听不得霍祁的甜言蜜语。
所以他这回干脆不给霍祁说话的机会,直接挂冠归去,如果周兴手脚够快,等霍祁想起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应该已经在回金陵的路上睡大觉了。
左右照霍祁说的,他只是看上了沈应的皮相。天下美人无数,他又是皇帝,想来失去一个沈应也不会太伤心,沈应都被他用话头作践成这样了,也不必再去跟他讲良心。
天涯路远,皇帝……也滚远点去吧!
沈应安排好一切,小厮过来问他法事做满后,是送梁彬的尸身归乡,还是就葬在京城。
沈应正为霍祁刚才那句‘也就长得还行’气得咬牙切齿,听到小厮的问话却不由沉默下来。
梁彬与沈应一样,也是随母改嫁,不过他却没有沈应这般好运,梁彬的继父、继兄除了他中举的这几年趴在他身上吸血外,其余时间待他并不好,现下梁彬身亡,他的继父、继兄在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了,肯定不会再管他的后事。
唯余家中一个有病的老母,听到他的死讯,不知要受多大的打击。
沈应走进灵棚,来到梁彬的棺木旁。因做法事的缘故,棺材并未封上,露出梁彬已经衰败干瘪的容颜。夏日炎热,饶是沈应已经让人备上寒冰,也阻止不了尸身腐败。
沈应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
这本是梁彬之前说要送给沈应的,只是之后沈应匆匆进宫,两人未曾再见,梁彬也就未能亲自将这本古籍送给沈应。
到发榜前,他大抵是已经同冯骥商议好该如何行事,自知命不久矣,便托人在他死后将这本古籍送到沈府。
沈应收到这书时,已经知晓梁彬是被冯骥害死的。
他本想掐死冯骥给梁彬偿命,谁知却在书中发现了一封梁彬的留信。
信上是梁彬为冯骥求情的话,梁彬说他是自愿帮助冯骥做这件事,他知道这事背后不像冯骥说得那么简单、那么大义凛然,以沈应聪慧迟早会查明真相,但请沈应不要因他而怪罪冯骥,因为他并不怪冯骥。
沈应叹息:“你真是太傻了。”
沈应在梁彬的棺木前展开那封信,眼前又再闪过与梁彬的最后一面。
病弱书生向他浅浅笑道:‘我乐得被他骗。’
“被骗了就该及时抽身,为个骗子搭上一生,太不值得。”
沈应喃喃自语,像是在跟梁彬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玉垒上前告诉他马车已经备好,沈应才一下回过神来。他点头应了玉垒,又看了梁彬一眼,抬手将梁彬留下的书信用祭桌上的奠烛点燃。
看着纸张慢慢燃成灰烬,沈应松开手上前几步,走到棺木近前,俯身将那本古籍放到了梁彬身旁。
他看着梁彬,低语道:“梁兄,我们来世再会。”
说罢沈应便起身,边向院门走去边对玉垒说:“法事办完便将梁举人的棺木送回永州,他的家人你也找人帮忙照看着点,有什么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
玉垒小跑着跟在他后面,连声应了是,又满脸为难地犹豫着问道。
“少爷,你就这么走了,陛下要是问我们要人该怎么办?”
“放心,他向来不屑为难旁人,有什么也只会冲着我来。”沈应拍着玉垒的肩膀,安慰了他几句,又道,“等办完梁彬的事,你就回金陵来找我,我让人给你涨工钱。”
至于怎么回霍祁……
沈应踏出院门,望着停在巷口的马车,沉吟片刻说道:“若宫中来人问,你们就说金陵来信唤我回家成亲,我先行一步了,请陛下不必再牵挂。”
说完大步走向马车,玉垒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张口结舌,心道这话说与皇帝听,他怕不是要直接发疯?我的爷哟,你留这话究竟是想安抚他还是想惹怒他。
沈应的马车跑得飞快,可惜不如暗卫的轻功快。
他人刚出德信门,暗卫已经把他要偷跑的消息报给了霍祁,一同禀报的还有那句回乡成亲的话。
霍祁听完消息,愣是给逗笑了。他差点当场带人从宫门口折返回去,抓住沈应问他要回金陵跟谁成亲。
好歹大家相好一场。
沈应要成亲,怎么也该提前通知霍祁一声,好让霍祁给他备上一份大礼。
余松问:“陛下……可要派人去拦住沈大人?”
“先不要拦他,让他再开心片刻。”霍祁玩味地笑了起来,“等到他们出城时再让人拦住他们,把他和小周兴一起带回去。别让人伤了他们,朕还要……好好陪他玩玩。”
余松和那暗卫闻言,偷偷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两位前些日子还情深似海的惹人艳羡,怎么今日突然就变成这般了?
说变就变,这君心未免也太难测了些。
二人感叹着,不过再难测他们也必须得小心伺候着,谁叫霍祁是他们的主子。
暗卫领命去了,余松暗自咂摸着,这小沈大人是不是要失宠了?那他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巴结这位爷?啧想不透。
霍祁瞥他一眼:“伴伴还是别瞎琢磨了,有空多帮朕往德寿宫跑几趟。听说昨日金陵又送来一尊瑶池星彩玉寿星、一个观音五彩瓶进宫给太后赏玩,你也去替朕尽尽孝,免得太后又说朕还不如她远在金陵的侄子对他有孝心。”
余松听霍祁忽然提起远在金陵的何缙,心里顿时一慌。
何缙是国舅何荣的独子,换句话何缙就是霍祁的表兄,可惜跟霍祁与何荣之间的亲近不同,霍祁与何缙之间从小就不对盘,只要撞在一起就会闹出事端。
何缙回金陵,也是因为冲撞了太子霍祁,被何荣扇了两耳光发配回去的。
为这事太后还埋怨了霍祁和何荣许久,直到现在霍祁去德寿宫拜见,太后嘴上还要提上几句说霍祁小气,引得霍祁对何缙更是厌恶。
余松也知霍祁向来不喜何缙,这回主动提起也不知是试探还是有其他意思。
又想起沈应是霍祁心爱之人都要被他当玩偶戏弄,更何况他这个老太监。
余松虽心慌却还是挂着笑容劝道。
“陛下何必与太后置气,到底您二位才是亲生母子,太后心里还是念着您的。别的不说,就说前些日您问太后借禁卫军,太后不也二话没说借给您了?”
霍祁闻言笑了一声。
“借?”霍祁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本该是我的东西,从我手上抢了去又反借给我,还收起了利息……母后真是与舅舅一样会做生意。”
余松真是说多错多,暗打了一下嘴巴,只感整个后背都发起冷汗。
所幸霍祁没多为难他,直接下了马车。一行人回到太极宫,霍祁换了身紫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才让人去传永安王。
换衣时,有宫人抱着卷画轴来向霍祁请示这画轴该如何处置。
这画原是霍祁让何荣送上的瑞鹤图。
何荣一送进宫,霍祁就让人送去了书艺局给沈应赏玩。
偏巧他让人送去那日,沈应出宫去了,之后便再没回过书艺局。
书艺局的人不敢代沈应收下帝王赏赐,只能送回太极宫请霍祁处置。又因着霍祁进场监考的事,这东西在宫人手里待了几天,也是今日才找到霍祁的空闲问他该如何处置。
霍祁现在哪有空处理这些小事。
他随手把画塞到余松怀里,冷淡说道:“拿去烧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正殿而去。
这好好的画,怎么就要烧了?余松满脸摸不着头脑,他知道何荣送来的必是好东西,低头悄悄展开画轴看了一眼,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当即将画轴全部展开,细细观察着纸上的笔触,又细问宫人。
“当日国舅送来的《瑞鹤图》就是这幅?是不是书艺局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