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沈应的脸上满是疑惑:“我?”
霍祁心口仿佛被重重一击,他压抑着这种乱糟糟的情绪,死死攥住沈应的手腕。
这时有周家小厮从外面跑进来,附在沈应的耳边向他说了两句话。
霍祁却不管这小厮。他只抓着沈应,双眼瞪出血丝。
“沈应——你是——”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被沈应打断。沈应着急地反手握住霍祁的手:“请陛下进屋暂候,我想让你听一番话。”
在霍祁能反对前,沈应已经把他和余松一起推进屋中。
霍祁回头,看到沈应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关上了房门。
霍祁与余松面面相觑。
这宛如做贼的感觉,怎么那么熟悉?
他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偷偷摸摸的境地。
他想了半晌也没想透,从前沈应当首辅的时候要霍祁听他的话就算了,现在沈应也就是个连内阁都没入的小编修,还想要霍祁听他的话。
难道霍祁天生就欠他的?
何况——刚才在沈应脸上闪过的那点似曾相识,叫霍祁心惊。
他不想再等,他想即刻就问清楚沈应,问清楚……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沈应究竟是谁?
若这些时日来的点点滴滴只是霍祁的南柯一梦,那沈应有没有可能也与霍祁陷在同一场梦中?
还是那个人真的迫不及待地抛开霍祁投胎去了?
霍祁急切地想要出门问个明白,谁知手掌刚刚触及房门,就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
那个前世今生都令他厌恶至极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是冯骥在院中与沈应说话。
霍祁停下脚步,前世冯骥与沈应无数次并肩而立的场景再度出现在他眼前,霍祁狠狠皱起眉头。
他一瞬间没了兴趣出去看他二人琴瑟和鸣,他甚至有了想看冯骥再把沈应骗得团团转的想法。
等那傻子再被人骗得遍体鳞伤、跌落在地,霍祁一定要雍容雅步地走到沈应面前,对他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不是好人。谁知你还是受了他的骗,真是自讨苦吃。’
霍祁正想着以后该如何奚落沈应,余松凑过来小声对他说。
“这沈大人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陛下可要出去问个明白?”
“不必,”霍祁摆手,扬起下巴示意门外,“他不是想让我听吗?且听听。”
院中,冯骥由周家小厮扶进院内。因前后两场会试的煎熬,又加上好友离世的打击,他脸上几乎没有了精气神。
众人知他与梁彬是好友,见他只望了灵棚内放置的棺材一眼,身子便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由动容起来。
玉垒用衣袖擦着眼泪,上前请冯骥先回屋休息。
冯骥摇头道:“谢玉垒小哥劳心,不必管我,我想在这院中……多陪陪梁兄。”
沈应冷眼站在屋檐下,看他做戏。
那边玉垒见劝不动冯骥,又去搬了张椅子来请他坐下。冯骥谢过玉垒后,像才发现沈应一般向屋檐下的沈应抬头望来,眼眶登时一红向沈应说道。
“沈兄,你终于来了。”冯骥含泪望了灵棚一眼,“上回与你分别,梁兄还说起下回见面要向你讨青杏酒喝,却没想到他性子太刚烈……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他如此一说,梁彬的音容笑貌再度涌到沈应眼前。
沈应喉头哽了哽,用力闭上双眸压下心中的愤慨。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骥会无耻到这种地步,梁彬明明就是被冯骥诓骗至死,他现在居然还敢在沈应面前说,梁彬的死是因为他的性子太刚烈。
若不是沈应想让霍祁看清,眼前人是怎样的卑鄙无耻之徒,此刻恐怕早忍不住冲上去打他了。
沈应握紧拳头瞥了一眼霍祁所在的堂屋,向还在院中打点的周家小厮说道。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冯兄说。”
他虽姓沈,却是在周府自小被当作大少爷养大的,在府中向来说一不二。他一发话,周家小厮立马应声离去,出门时还特地关上了大门。
“不知沈兄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要弄得这般神秘?”冯骥疑惑。
沈应走下台阶,来到冯骥面前,向他略一拱手。
“我有一件事想问冯兄,若冯兄当我是朋友,还请实话实说。”
冯骥见他神情严肃,尴尬地想要起身,却被沈应按下,只能坐在椅子上回礼道。
“请沈兄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沈应扯了扯干涩的嘴唇:“你放心,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沈应垂眸,凌厉的目光直直向椅子上冯骥射去。
他问:“冯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我告诉梁彬究竟是怎么死的?”
冯骥怔住,唇色登时变得青白,他下意识向灵棚方向望去,看到祭桌上摆放的梁彬的牌位又立即转过头去。
“他……太胡涂……周兴难道没有告诉你?”冯骥舔了舔嘴唇,“发榜那日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我的……他不信我们两个会同时落榜,要去贡院查卷,贡院的人却不许他查……他与那些人吵了起来,一时激愤就……撞了壁。”
他说得磕磕绊绊,说到最后‘撞了壁’三字时顿了又顿,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的声线。
真是做戏都要做全套。
堂屋中听着的霍祁,和院中的沈应都被恶心了一下。
沈应反驳:“梁彬平日里的性情最是温和,他怎么可能如此冲动行事?”
“是你不知。”冯骥慢吞吞地解释,“发榜前几日梁兄身体又感不适,我请大夫来瞧过他,大夫说之前吃的那根人参已经不顶用了,除非再有救命仙丹,否则他恐怕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冯骥又凄凄切切地掉下几滴眼泪。
“他知道这个消息,又被落榜之事打击,激愤交加之下这才做了傻事。”
冯骥感叹:“其实他又何必。”
沈应也闭上双眸,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十年寒窗苦读,好容易要脱离苦海了,又患上重病命不久矣,还遇上了科举舞弊案,被陷害落榜,难怪他要如此激愤,拼命一搏,为你换一个科举公平。”
沈应语气平静地说道,冯骥原先还在含泪点头,听到后面却越发不对劲。
“沈兄……”
冯骥欲要解释,沈应却忽然倾身用力拎起了他的领子。
“你说梁彬命不久矣,可是回春堂的孟华大夫怎么又跟我说,梁彬只是身体有些亏空,回家好生静养便可。”沈应眼底燃起一团火苗,“孟大夫说是你拿了三十两银给他,要他对梁彬说他命不久矣。孟大夫也不知你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他只是对那三十两银起了贪念,才答应你做下了这事。”
冯骥慌张起来:“沈兄万万不可听旁人胡言,我与梁彬是至交好友,我为什么要害他?何况大夫诊病说的话,换个大夫便会被揭穿,我又为什么要让孟大夫撒这种谎?我不知道孟大夫为什么要对你这样说,或许是有人买通了那孟大夫要陷害我,我却不知何时惹上了这种人,或者他们是冲着沈兄你来的也不一定。”
“沈兄,你好好想想清楚,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沈应冷笑,将冯骥拎到面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还要我讲出来吗?”
“会试后有人将你带进了宫中,那位在太极宫中召见了你,是与不是?”
冯骥没想到他知道得这样详细,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位与你素无交集,却突然召见,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事?我猜是不是他看中了你,想要你在暗地里助他将这次科举舞弊案在举子中闹大。”沈应咬牙切齿,“然后你就选中了梁彬当祭品,是与不是?”
沈应直接拿霍祁来诈冯骥。
“这些事皇帝都一一在我跟前认了,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
霍祁在屋中听了,抬手挠了挠眉毛,心道朕什么时候跟你认了,这沈应说瞎话也是张口就来。
冯骥听完沈应的话,凝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像失了力气一般瘫软到椅子上。
冯骥苦笑:“既然陛下都跟你认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见冯骥真的承认,沈应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一点微弱的失望。
纵然证据确凿,沈应心中为梁彬的冤屈怨愤不已,却仍希望冯骥不是这种人。
终究是他信错了人。
沈应松开冯骥的衣领,后退几步:“你与他是至交,他那样信任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冯骥摇头叹息:“沈兄,我知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是……皇命如此,我又能如何?”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冯骥的话,屋中的霍祁顿感不妙。果然,没过片刻就听到外头传来冯骥的声音。
“是陛下要我用梁彬的命来将事闹大。”
屋外的沈应:“……什么?”
屋中的霍祁:“……”
真是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
冯骥,你小子上辈子在沈应面前,是不是也是天天像这样在诋毁我?
沈应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他背对着堂屋,霍祁没法看到沈应的表情,但他语气里的质疑让霍祁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多么在意沈应的看法,只是若沈应真以为这件事是他做的,必定会来找霍祁要个说法,霍祁懒得与他费唇舌。
不过这口气没松多久,霍祁又差点因着冯骥接下来的话,破口大骂起来。
外头冯骥说:“你不相信?是啊那位皇帝陛下是你的情郎,你自然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只是你想想,明明有那么多其他的办法可以将此事闹大,若非陛下亲自下旨,为何……”
冯骥顿了顿,哽咽出声:“我为何非要用梁彬的性命来做这件事?”
是啊,他为何要用梁彬的性命来做这件事?霍祁也思索过这个问题,他虽厌恶冯骥却也承认冯骥并非蠢笨的人,若有其他办法可做这件事,冯骥没必要为自己添一笔人命债。
霍祁也曾疑心过,只是终究是对冯骥的鄙夷占了上风,只当作他这个无耻小人想做件卑鄙之事罢了。
但他忘了古今无耻小人做卑鄙事,都是有缘由的。
而现下霍祁才算是看明白了冯骥的缘由,他想用梁彬的死离间沈应和霍祁。
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手段,看来他们也未见得有多高明。
霍祁冷笑一声,倒不急着出去为自己辩解。他慢悠悠地让余松给自己擦了张椅子,在屋中坐了下来。
他倒要听听沈应是怎么说的。
沈应想说……朱泰来和冯骥是不是在拿他当傻子。
不管这事是不是霍祁干的,他们一个二个的,都在沈应面前指证霍祁,却吝啬到连点真凭实据都不愿意拿给沈应看。
朱泰来好歹还拿了份医馆大夫的证言,换到冯骥这里,居然就这么直愣愣地把脏水往霍祁身上泼。
他是觉得凭着他们这不到六个月的交情,即便中间还隔着条人命,沈应也该无条件相信他?
面对黯然悲泣的冯骥,沈应一时无言以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
沈应说到一半愣是把自己气笑了。
他到此刻才明白梁彬是为何而死。
他闭上双眸退后几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才摇头说道:“太好笑了。”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沈应睁开双眼回头望向灵棚,梁彬的灵位还立在祭桌上看着院中的这场闹剧,似铁面无私的判官,在审判这场杀人凶案。
——原来竟是他杀了梁彬。
不过一段帝王情事,竟然累及一条人命。
梁彬死前,可知他是因如此可笑的理由被人推向死路的?
沈应的视线越过灵棚向堂屋望去,他能察觉到屋中有一双眼在冷漠地、嘲弄地看着院中的沈应、冯骥甚至包括已经躺进棺材里的梁彬三人。
冯骥还在沈应身后试图辩解:“你既然已经知晓我在为皇帝陛下做事,你不想想,会试拖延到六月才举行,我与梁彬早已身无分文,全赖你周济过活。若不是皇帝陛下给了我三十两,我哪来的钱可以收买孟大夫?”
“闭嘴——”
沈应再不愿意听冯骥的连篇鬼话,他怒斥冯骥:“你们指望我会信这种话?纵然他再高高在上,视朝臣百姓为草芥,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害人性命。梁彬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发失心疯了才会无缘无故让你去害梁彬的性命。”
“如何没有缘由?”
冯骥在他身后长叹一声,似在为他的执迷不悟感伤。
“你与皇帝那般,却又对梁彬处处照拂有加……男人一旦吃起醋来便会做出许多疯狂的举动,而他是皇帝,所以他疯狂的结果会比普通人要严重很多。”
“你还不懂吗?”冯骥说,“梁彬是因你而死的。”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沈应浑身一震。堂屋的门被轰然推开。沈应回眸望去,霍祁冷沉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
冯骥也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沈应这么大胆,居然直接让他跟霍祁当面对质。
——那位朱大人可没跟他说过会有这种场面。
冯骥背后都汗湿了一片。他飞快地转着眼珠,一面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一面也不耽误跪地叩拜霍祁。
“小人叩见——”
霍祁不等他说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沉声道:“滚出去。”
冯骥从善如流,忙应了声‘是’,立即起身往外走,结果没走几步又被沈应叫住。
在他背后,沈应冷声说道:“有一样东西梁彬托我还给你。”
听到梁彬的名字,冯骥溜得飞快的脚步顿了顿。他回身,只见沈应从袖中的锦囊里掏出一块玉佩向他的方向递来。
是块羊脂白玉,刻做鳜鱼状,雕刻得很是精美。
是冯骥为医治梁彬的病当掉的那枚家传玉佩。
霍祁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中闪过些许讥讽,院中对峙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冯骥盯着那块玉佩,在原地顿了许久,才上前从沈应手中拿过那枚玉佩。拿玉佩时,他的手掌错失了几次,才稳稳拿住了那块玉佩。
若不知情者,恐怕会以为那块玉佩有千斤之重。
这次冯骥再没有许多话,只是拿着玉佩低头说了句:“多谢。”
玉佩在他手中几乎要被捏碎。
沈应扫了冯骥一眼:“梁彬的后事我会处理,你既然已经有了好去处,就请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冯骥没应声,只是捏着玉佩一声不吭地低头走出小院。
沈应站在原地望着冯骥的背影远去,心情很是复杂。在沈应身后,霍祁嗤笑一声,与沈应看向同一个方向,慢悠悠地嘲讽道。
“朕还当是找了条好狗,却没想到这条狗不声不响地给自己找了另外一个大靠山,看来还是朕不够有本事,吸引不了有本事的人。”
沈应听得心烦,口气不善地说道:“看来你还挺欣赏这冯骥的。”
“朕确实欣赏。冯骥这个人能言善辩、心思活络,有手腕和心计,朕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可惜……”
可惜明珠暗投,不然他还真想借这好材料来做一把用来打磨朝堂的利刃。
总归不是他的人,用折了也不心疼。
只是这冯骥前世今生都不为他所用,看来他二人确实无缘。
旁边的沈应听到他的那句可惜,直言嘲讽道:“他害了一条人命又嫁祸给你,你还可惜他——陛下的心胸还真是旁人所不能及。”
霍祁闻言看向沈应,凝神打量了探花郎许久,忽而笑道。
“大戏也同你唱了许多场,想你也不耐烦再听,不如今日我们就敞开心扉一次……其实朕一直很好奇,朕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朕在你眼里,真的是个刚正无私、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皇帝?”
听到霍祁的话,沈应站在夏日的四方小院中,却如坠冰窟。
霍祁戳破了沈应的隐秘心思。
其实霍祁只差把他对世人的嘲弄写在脸上,沈应只要愿意去看一眼,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错觉。
只是帝王说甜言蜜语时实在太动人,让沈应犯了傻,宁愿去做个瞎子。
可现在霍祁连甜言蜜语都不愿说了,沈应难道要剜去自己的耳朵,再去做个聋子?
沈应向霍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嘴里跑出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你可以是吗?”
霍祁骤然沉下脸。
他想起前世的沈应,他的沈首辅不就是想要用这张帝王假面将霍祁锁在壳中,塑造一个沈应想象中的完美帝王。
沈应不要霍祁,他只要皇帝。
霍祁冷笑:“我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的人。”
他的声音又冷又狠地砸在院中,带着前世的怨气和愤怒,想要将一切都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