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平,这两年我觉得自己跟陛下好像隔得越来越远,从前我看他好像在看一张白纸,什么都写在纸面上,现在我看他却像在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清。今日朝上他怒上心头骂我佞幸,我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年长的沈应半个身子靠在栏杆上,有些痴态地望着水榭外的月亮,低声喃喃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怕过他。”
年少的沈应在外听到他的话却浑身一凉。
这人所说的话,不正是他现在对霍祁的心境。
他从前对霍祁气急,撸起袖子打那人两拳的时候都有,他也没有像今日这样逃过。
他从来没有怕过霍祁,也从来没有把霍祁当过皇帝。
可是这回从诏狱出来,却总是无端对霍祁生出许多恐惧、许多猜疑,只因那人不知为何开始藏在面具后面,还开始学着跟沈应逢场作戏。
沈应看不透他,所以才会害怕、才会畏惧。
游子平道:“你不要想太多,陛下宽厚仁德,是个难得的仁君。就算你与他有过一段荒唐事,他也不会因此事为难你。”
年长的沈应又笑了一声。
“宽厚仁德?做出来给你们看的样子罢了,这两年我逼他做了不少他不喜欢的事,他不过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暂时没找我算账,等再过两年情分消磨光了,我的下场也不会好过国舅爷许多。”
他将霍祁猜疑到了最坏,水榭外的沈应却向他摇头。
“他不会这样对你的。”
只是这句话空荡荡地落在湖面上,连点波纹都未曾留下。
沈应都不知道他自己信没信。
游子平也没再说话,年长的沈应回头拿着酒坛碰了碰游子平手中的酒杯,淡然笑道。
“希望他清算我的时候,不要牵连到你们。”
外头忽的又传来巨大的喧闹声,院中的三人齐齐疑惑地向外望去,小厮快步从院外跑进水榭,跪在沈应面前说。
“爷,陛下遣天使赐下寿礼,请您亲自去迎。”
年长的沈应愣了愣,忽的向游子平说道。
“你说他今日遣人送来寿礼,是想要为我祝寿的心思多一点,还是想要向我示威的心思多一点?”
没人答话。
那年长的沈应仰头喝完酒坛中的酒,换上得体的笑容起身离去。
“走,跟我一起去瞧瞧陛下今年送我什么寿礼。”
脚步声纷乱远去。
只留下沈应望着栏杆旁的酒坛如坠梦中。
沈应猛地从梦中醒来。
望着眼前熟悉的纱幔沈应怔在床上,淡淡苏合香的气息在他鼻尖荡开。有人在他床边坐下,沈应转头看见霍祁冷淡的脸庞。
犹似在梦中。
“你醒了。”
他伸手轻柔地抚着沈应的脸:“一觉醒来看见我是不是很惊喜?我在宫里听说文瑞驾回来一辆只装着你家小厮的马车,也是很惊喜。”
“真没想到朕的禁卫军统领,竟然会和外人沆瀣一气,串通起来欺瞒朕。”
说到最后一句,霍祁脸骤然沉了下来,原本温柔抚摸着沈应的动作,变得轻佻起来。
他的手指在沈应细嫩的面皮上划过。
“不过禁卫军是太后的人,与朕不是一条心也是正常的事。”霍祁又低低笑起来,“朕又岂会有这种奢望,奢望人人都与朕一条心。”
沈应怔怔望着他,眼神中半是迷茫半是惊讶,呆呆愣愣地像是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
霍祁有心逗弄他,他慢慢凑近沈应捧起探花郎的脸颊,压低声音蛊惑道。
“那你呢?你与朕是不是一条心?”
还未说完,霍祁就先笑了起来。就像这件事是件极好笑的事,霍祁为了压抑自己的笑声,甚至带动着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
“朕想一定不是。若是的话,你就不会逃了。”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鼻息相闻。
近到让霍祁看不清沈应眼中的情绪,他想沈应也一定看不清他的。
这样很好。
喜怒不露于人前,才是帝王。
这还是你教我的,沈应你忘了吗?
霍祁凝视着沈应的眼瞳,才想起……不对,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没可能记得。
——因为这句话眼前的沈应根本没对霍祁说过。
霍祁再度压抑着笑了起来。
“朕其实真的很喜欢你……做这种傻事。”
他揉着沈应的嘴唇,俯身在上面落下轻佻的一吻,霍祁直起身子看着眼前怔住的年轻人。
眼前人是那么年轻,那么的年少气盛,做事不考虑后果,只凭着一腔冲动行事。
做出沈应绝不会做的胡涂事,却又是真正的沈应做出的事。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不同?
真是让人着迷。
霍祁柔声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真的跑了,你猜朕这次会怎么处置文瑞?又会怎么找你的家人算账?”
他本意是吓沈应。
但沈应闻言只是向他眨了眨眼,年轻的脸上仍有许多的迷茫。
霍祁开始有些怀疑……这沈应不会真的摔坏了脑袋吧?
刚才周兴好像是说过,这人淋雨受寒那天好像确实受了什么外伤,只是太医检查过后,说那外伤已经愈合,应是没什么大碍,霍祁才没在意。
毕竟跟那些什么外伤比起来,风寒才是大病!
但沈应要是真傻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
他伸手在沈应眼前晃了晃,却被沈应一把抓住。霍祁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沈应已经倾身撞了上来。
唇上传来的湿热触感叫霍祁愣住。
沈应已经缠住他,闭眸将自己献上。
霍祁心中的火气奇迹般地不见了踪影,天地间忽的只剩下沈应近到模糊的面容,印在他的眼底,像拔不出去的眼中钉,也像揉不碎的旧梦。
霍祁差点沉迷,他想要伸手搂住沈应,陷入那场旧梦中,却听到耳边传来沈应的呢喃。
“别怪罪他们。”
霍祁顿了顿,伸出去搂沈应的手也停了下来。
才消散的怒火再度席卷上来,比一个时辰前他看到沈应虚弱地躺在床榻时还要汹涌。
火势烧得冲天,足够燃烧掉世间万物。
霍祁猛地推开沈应,将人扑倒在床上,用力掐住了沈应的喉咙。
“霍、咳咳……”
沈应挣脱不得,用力拍打着他的胳膊让他放手,霍祁却全不在意。
“你用自己向朕求情?”霍祁怒极反笑,“沈应你也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值钱了些,你以为朕真的在意你?”
见沈应支撑不住,他才放开掐着沈应喉咙的手。
沈应捂着脖子用力呼吸着。
看到白嫩的颈脖上留下的紫痕,霍祁半点也不心疼地拉住沈应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我不过是拿你当玩物罢了。一副好皮囊而已,朕想要多少没有?少自以为是了!”
他压低声音在沈应耳边说道。
沈应都已经咳得说不出来话了,听到他的贬低却还是忍不住努力平复了呼吸,顶着沙哑的嗓子冷笑着反唇相讥。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放我回金陵?还是你其实根本就舍不得我,现在不过是在嘴硬罢了,只怕夜里想起我要弃你而去,要难过得在被窝里偷偷哭。”
霍祁怒火已经烧得冲天高,他还要往火上浇油。
霍祁闻言直接冷笑出声:“偷偷哭?那我们等会儿就看看哭的到底是谁!”
说着就扑上前开始扯沈应的衣服。
“你干什么!”
沈应吃惊,往床上躲了躲,跟他拉扯起来。
“干什么?你刚才不是还在向朕投怀送抱,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矜持?”
沈应都气笑了:“霍祁你有病是吧?我刚才投怀送抱你骂我不值钱,我们姓沈的就是再贱也知道要脸,我出门收点钱卖给别人,也好过在这里被你作践。”
霍祁扳过他的脸,咬牙切齿说道:“你准备卖给谁,冯骥?那条跟在你身后的哈巴狗,我看你早就跟他有私情,你死了也想让我送他下去陪你是不是?”
“何止。”
沈应大笑起来:“除了冯骥,你舅舅何荣也是我的入幕之宾,还有你表兄何缙,你姓何的姓霍的一家老小,只要是男的我都睡过。你以为你有多特殊?也不过长了一张好脸罢了,论起床上功夫来比你舅舅可差远了。”
“……”
明明子虚乌有,偏偏他还说得煞有介事。
霍祁已经被气得说不出来话了,他真想捏着沈应的脸问问,他舅舅那个十几年不碰男人女人的老鳏夫,沈应还敢拿他跟霍祁比床上功夫?
他舅舅恐怕连怎么为人宽衣解带都忘了。
不过霍祁知道沈应一定回他,何必国舅解衣?他自己就会解带。不只解带,连带前戏,轻拢慢捻抹复挑,他沈应都可以帮国舅一起搞定。
只要能把霍祁气死,沈应什么都敢说出口。
还姓沈的都要脸,霍祁看他沈应恐怕连脸皮这东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气到极致,霍祁反而不想说话,还得是手底下见真章。
两人在床上纠缠来纠缠去,却没注意外头的动静。沈应正拢着衣襟大骂霍祁无能,谁知只听撕拉一声,沈应肩头的衣料竟被霍祁直接扯烂了。
两人俱是一愣,齐齐看向沈应肩上露出的白皙皮肉。
又偏头对视一眼。
沈应咽了咽口水,霍祁向他得意一笑,直接俯身咬了上去。
“嗯——”
沈应闷哼一声。
房门忽的被撞开,周兴端着盆水跌进来,大声叫着:“热水来了!”
余松还在后面试图拉住他:“祖宗,您现在不能进去!”
可惜傻小子力气大,最后的结果只换来两人一齐跌入房中。
床上两人登时僵住,转头向门口望来。
房门大开,床上的景象登时落入屋外守着的众侍卫眼中。
虽然这两位的床头话他们刚才也听得不少了,但此时亲眼得见还是颇为冲击。
众人都愣了愣,才想起转身回避。
余松狼狈地从地面爬起,想要拉周兴离去。谁知周兴是铁了心要装傻,端着已经跌空的水盆闹着要为沈应洗漱。
霍祁从床上爬起来,顺手用被子遮住了沈应。
“你大哥是病了又不是残了,哪里需要你来帮他洗漱?”
霍祁整理着衣衫,嘲讽了周兴一句。
周兴小声嘟囔道:“陛下难道不许我孝顺兄长?”
余松都在暗地里为这小孩的不知死活拍额。
见周兴死活赖着不走,霍祁也没兴趣当着小孩的面继续下去。他本来对沈应逃跑的事也没多生气,气的不过是沈应不识好歹。
霍祁舔了舔嘴唇,血腥味在他嘴里荡开。
既然沈应已经尝了教训,他也不必真把人弄出好歹来。
霍祁整理好衣服,回头望着沈应笑了笑。
“朕回头再来看你。”
倒是又披上了他温柔好情人的外壳。
沈应:“……”
霍祁也不管沈应理没理自己,柔声安抚了几句,就带着余松走了。不过门口的侍卫却没跟着他走,看样子沈应是要被他软禁在府中了。
待霍祁走后,周兴才慢吞吞地走到沈应床边坐下。
眼睛瞥了一下沈应肩上流血的牙印,周兴又羞又怕地低声说道。
“我以为你们只是吵架了,谁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
原来沈应晕倒后,周兴忆起他上回淋雨受伤,大夫说起他头上的伤势可大可小,不要看外伤痊愈了就轻易忽视。
周兴怕兄长真的出事,又觉得沈应和霍祁只是在闹别扭,便才做主将沈应送回京城求医。
谁知居然是送羊入虎口。
想起刚才在院中听到的话,周兴都不好意思再提。
沈应却是没理他,呆愣了半晌忽然问起:“家里留下的人怎么样?皇帝没为难他们吧?”
“没有。”周兴摇头,“听余公公说,他……陛下只派人去追我们了,没对其他人怎么样。”
沈应又问:“文瑞呢?”
这下周兴支吾起来,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文统领被罚了三十鞭,当着整个禁卫军的面罚的。”
沈应叹息:“本来也逃不掉,倒是连累他了。”
周兴忙说他已经让人送了上好的药物和补品过去。
沈应点了点头,又是半晌不语。
两兄弟就这样在屋中沉默着,最后还是周兴憋不住开口问道:“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等转机了。”
“啊?就这样干等着?”
沈应瞥他一眼,嫌弃道:“别哭丧着脸,最差不过是陪他睡觉,我又不是没跟他睡过,没必要现在开始装贞洁烈女。”
他这坦荡的,周兴都不知如何回他这话,只能反问他。
“那你刚才骂那么大声做什么?难道是情趣?”
“……”
第28章 皇室秘辛
霍祁倒真没食言,在那之后果真时常来看沈应,但沈应、周兴连带府里的家仆却都被他软禁在府中,吃穿用度都是看守的侍卫帮忙采买送进府中,有时沈应都恍惚,自己这是……
——被囚作了禁脔?
就是雷劈沈应一万回,他也没想过成宗皇帝和林昭将军的事,会在他和霍祁身上重演。
当年林昭将军也是被成宗囚在宫中,最后不堪受辱自尽身亡。听闻林将军当年还做过武宗皇帝的侍君,成帝子夺父宠已是不伦,谁知最后还逼死了林将军,简直是暴君所为。
沈应当年跟霍祁相好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男人骨子里流着跟暴君成帝一样的血,早晚可能会把他关起来,还把他的马流放。
“他跟几匹马较什么劲?”
听到管事来报,昨日霍祁路过马厩,看到马和旁边的马车,就想起沈应差点跑回金陵的事,一气之下就把马厩的马发配到了边疆去做苦役,还让人把马车劈了给厨房当柴烧。
“放屁。”沈应骂道,“他分明就是看中了我的大宛良驹,才借题发挥,什么让马去做苦役?我看他一定把我的马送到军营做战马去了。”
管事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但不敢直说,只能讷讷点头。
“能被陛下看中,也是那几匹马的福气。”
沈应:“狗屁的福气,当个皇帝比土匪还不如,派人来看守我,结果还要我这个被看守的人出钱供他那些侍卫吃喝,他干脆来我府里抢钱算了。”
所以沈应还是自己花钱,给霍祁当禁脔。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沈应自己都觉得,他这也未免太倒贴。
可关键也不是他想贴的,是霍祁那厮自己上来抢的。
想起那厮现下在外头风流快活,沈应却要被关在屋子里连马都不能骑,沈应就怒火中烧。
管事虽向来知道他胆大,但听到他说皇帝抢钱的话,还是大惊失色。
“少爷这话可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沈应摇头,“下回撞上余松,你直接问他要钱,我就不信皇帝真穷到连他自己的侍卫都养不起了。”
管事暗自嘀咕我可没那个胆量,去找御前太监总管要钱。
看着沈应面色不虞,管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少爷今日动怒,可是因为那陈探花?”
会试前不久放了榜,霍祁在发榜第二日的殿试中,亲笔点了一位姓陈的举子为探花郎。据说那位陈探花不过二十出头,长得那是个如花似玉跟朵花似的,琼林宴上皇帝见到陈探花亲口赞了一句‘有当年沈郎风采,不愧为探花郎’。
沈郎是谁?前科探花,翰林编修,皇帝相好。
霍祁当着琼林宴满院进士,说陈探花有沈应风采。
这叫什么?这叫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既然路人都知道了,自然也有人把这话传到被软禁在府中的沈应耳朵里。
沈应不要猜也知道,这话肯定是霍祁故意让人传进来气自己的。
此时听管事提起此事沈应眼珠一转,冷笑道:“他要招谁当探花是他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沈应真的为此事生气,岂不是遂了霍祁的意?
沈应才不会让霍祁那般得意,他让管事不要多想又扔下一句‘照管好家里’便转身离去。
却不知管事在他身后摇头感叹,再与你没关系,你不照样还是生气了。
唉,情这一字,真是难解。
管事边感慨着边回了书房,沈应则是走了几步,见到后院烟雾缭绕,还以为家中起火了,忙一路寻过去,走到厨房才发现是厨娘并几位小厮在烧马车拆下的木料。
他们说是霍祁吩咐让厨房今日内要把这些木料烧完,但厨房也用不了这么多柴火,只能挪到厨房的院子里烧。
沈应听完都不知该说什么好。罚马去做苦役,罚厨娘烧柴火。
这人也未免太能折腾人?要是霍祁此时站在沈应面前,沈应恐怕会忍不住再问他一句:‘霍祁你是不是真的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