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还是别问了。沈应想了想,以现在霍祁的疯癫程度,保不齐会笑嘻嘻地回他一句‘我还以为你早就知晓我的病况’。
他在院门处站了一会儿。厨娘见他不走,以为他是饿了,忙上前问。
“少爷可要用些什么?灶上的火还没歇,我这就给您做上。”
沈应先是摆手说不用,但转头想想又觉得回屋待着也怪无聊的。他本就年少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不管在金陵还是京城中,他最爱的就是与朋友交际往来。
现在霍祁把他关在府中,还不许他与人来往,这种处罚对沈应来说,真不如直接罚他三十大板给他一个痛快。
沈应不想回屋,见院中火势旺盛,他偏头想了想。
“李婶子,你帮我找点肉出来,我要烤肉吃。”
“好,少爷我立马弄。”厨娘一口应了,忙吩咐帮厨准备食材又问沈应要在哪里烤。她以为沈应就是一时兴起想吃烤肉,谁知沈应直接向她指了指院中燃着的火堆。
“就在那烤。”
“……”
众人来回看看火堆和沈应,不禁一阵失语。
谁不知道霍祁让烧马车,是给沈应难堪。沈应居然还要在这火堆旁烤肉。这府中人谁能不说一句,他们家的大少爷真是想得开。
厨娘忙带着人去准备,霍祁让人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火堆前发呆。
伺候他的小厮山溪以为他是心情郁闷,忙凑到他身旁逗趣。
听他说了几个穷秀才的笑话,沈应停下思考,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山溪乖,以后别跟玉垒学烂笑话了,他是逗你玩的。”
山溪:“……”
少爷,其实我觉得我讲得还挺好的。
“少爷刚才是在想什么?”
山溪决定绕开沈应对自己笑话的嘲讽。
沈应看着跳动的火焰问道:“山溪,你说庄周梦蝶,梦中不知自己是庄周,蝶梦庄周,梦中也不知自己是蝴蝶,那蝴蝶和庄周究竟要怎么才能分清真假?”
“……庄周是少爷的哪位朋友?我怎么都没见过?”
山溪疑惑。
沈应:“……”
忘了府中的小厮里,除了玉垒当过他的书童读过两天书,其他的能写对自己的名字已经了不得了。
沈应闭眸揉着眉心指火堆:“烤肉去吧,多吃点。”
能吃也是种福气。山溪乐呵呵地应了,拿起厨娘用铁签串好的羊腿肉往火上烤,沈应无聊地用铁签撩拨着炭火,又琢磨起成帝和林昭将军的事。
若说他和霍祁现在是在重演成帝和林昭将军的事,那接下来故事的发展走向就该是他不忿受此大辱,在被囚禁的住所自尽身亡,霍祁装模作样地怀念他几年,然后又恋上新的将军、额不对是新的探花……
算了还是将军吧。霍祁会如成帝一样,恋上更年轻的将领易将军,明明已经忘记旧人,还要跟新人玩替身游戏。
沈应撑着下巴想。
天桥下说书的还说当年成帝曾对易将军说过‘你在马上更像他’这种话,霍祁会怎么对陈探花说?
‘你当探花更像他?’
沈应被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来府上看他的霍祁,一路从他的房间寻到厨房,见到就是沈应满脸嫌弃地对着火堆搓手的场面。
“这是怎么?被虫子咬了?”
霍祁慢悠悠地走进院门,众人立即向他行礼,唯有沈应坐着动也不动。霍祁随手免了其他人的礼,又向四周扫了一眼,身后的余松立马会意让人给他抬把椅子来。
“诶不用椅子,”霍祁向山溪摆手,“跟你家少爷一样的板凳就行了。”
沈应坐在小板凳上瞥他一眼:“陛下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跟你平起平坐。”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把自己身下的板凳拿给了霍祁,沈应又起身往厨房走了几步,从厨娘手中接过了一根新的小板凳。
两人坐在一处看山溪烤肉。
霍祁假装不知道这火是自己让烧的马车木料燃起来的,只笑嘻嘻地问道。
“朕刚才在院外瞧你望着火堆一脸沉思,你刚才在想什么?”
沈应自然不可能跟霍祁说,他在想霍祁移情别恋陈探花的事,不过也总有可以说的地方。
沈应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霍祁说道。
“我在想……当年成帝移情别恋易将军的时候,可有想过如果早知会爱上旁人,当年放林将军一马,或许还能为国家留下位将才。”
霍祁:“……”
你这一天天的,能想点正事吗?
不过他还是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老实帮沈应解惑。
“你想多了。”霍祁道,“当皇帝的,从来都是既要又要,当年就算易明跟林昭同时出现,他也只会二美兼收,何况……”
霍祁也向四周扫了一眼,同时凑到沈应耳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这事是皇家秘辛,我只告诉你一个。”
说完这句,他就停了下来。
沈应被挑起兴头,根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侧首看向霍祁主动开口相询:“是什么?”
两人耳鬓厮磨,显得无比亲热。院中其余人都不敢向他们投来目光。
霍祁笑:“我听宫中老人说……那易明将军长得跟林昭将军如出一辙。”
沈应听他说的还是天桥下老一套的替身说法,不由嫌弃地撇撇嘴:“我知道这个,所以才有人说易明将军只是成帝陛下找的替代品。”
但有史可见,或许是因为对帝王的顺从,易明的待遇可比林昭好上太多。
霍祁又神秘一笑,自得道:“你说的只是外头人胡乱传的谣言,我听的可是经历者的亲口讲述。”
讲个皇室艳闻,居然还给他讲出荣誉感了。
沈应白他一眼,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易将军和林将军怎么会长得那么像,难道他们是亲兄弟?”
霍祁向他比个噤声的手势,贴在他耳边说道:“听老宫人说那易明将军根本就是林昭将军假扮的。”
沈应震惊,哪想得到这事居然真的是一件皇室秘辛。
“那……”
沈应用手指着霍祁,吃惊到不知该问什么。
霍祁抬手握住他的手指:“就是你想得那样。”
“原来如此。”
沈应长出一口气,向霍祁点了点头。
成帝虽是始终如一,霍祁却想二美兼收。原来如此。
霍祁来沈府当然不是为了来给沈应讲艳闻的。
虽然自沈应被囚禁起,他天天没事就跑来在沈应跟前碍眼,但他今日来确实是有事要跟沈应说。
厨娘亲手奉上灶下烤好的羊肉,霍祁尝了一口说道:“味道不错。”
得皇帝赞赏,厨娘激动地跪地叩拜。霍祁笑着从沈应身上摘下荷包,将里面沈应日常留来买糕点几两散碎银钱都赏给了厨娘。
厨娘捧着碎银对霍祁拜了又拜,直到霍祁叫她免礼离去,还将那几粒碎银捧在头顶。
沈应看李婶子这样子,估计这几粒碎银以后成婶子家传家宝的概率,比被用出去的概率要高得多。
看着霍祁用自己的钱邀买人心,沈应抱胸冷眼看着他。
霍祁拿着荷包回头,撞上他锐利的眼神,状似尴尬地拍了拍手掌。
“我今日出宫出得急,身上没带钱。”
说完他想把荷包放回沈应怀里,沈应躲开他伸来的手。
霍祁见状耸了耸肩,反手把荷包塞进了自己怀里,笑嘻嘻地向沈应说道:“别生气,朕今日来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沈应立马心生警惕:“什么好消息?”
“真的是好消息。”
霍祁让沈应别害怕,说是这个消息一定会令他高兴。
沈应冷笑:“陛下上次带给我的‘好消息’是你流放了我的马,不知道今日这个‘好消息’是又打算流放谁?”
他的怒火直冲霍祁,令霍祁都不得往后让让,只怕他又跳起来当场给自己两拳。
不过霍祁也猜到沈应今日的火气为何这般大,他低头笑了笑。
“你今日火气好大。”
霍祁不知死活地调侃了一句,在沈应暴起前他又开口说道。
“我今日下旨封了你母亲一品诰命。”
沈应愣住。
“怎么样?朕没骗你吧,真的是好消息。”
霍祁笑意盈盈地说完,见沈应半晌没反应,又抬头向院中众人说道:“你家主母封了诰命,你们难道不高兴?”
院中厨娘小厮并小丫鬟都是周府的家仆。主母被封诰命,他们自然与有荣焉。霍祁一问,众人立马跪下叩谢圣恩。
小山溪连烤肉都不要了,直接把肉串扔到火堆里,跑上来跪到最前面先叩谢皇恩,又向沈应贺喜。
霍祁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当即鼓掌叫好起来,撺掇着沈应打赏众人。
沈应真被霍祁这一言不合,就撒自己钱的无耻行径气到。
他站起身来,拉了霍祁一把:“你究竟搞什么鬼?”
这无缘无故的诰命,叫沈应摸不着头脑。
虽说母亲得个封赏总不是坏事,他也觉得他的母亲受得起这个封赏,毕竟当年若不是沈家从中作梗,他母亲早该得个诰命。
现在十九年过去,这个诰命头衔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母亲头上,沈应也不禁感叹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只是因着这事是霍祁起的头,沈应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霍祁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院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也一下僵硬起来。众人看了看他们二人,顿时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霍祁稳住身体,假模假样地揉着沈应刚才拉过的地方。
“怎么又生气了?”霍祁委屈道,“这我确实不懂了,我封了你母亲做诰命还特意来告诉你,怎么反而让你不高兴了。我做错了什么,你总要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沈应瞧众人都隐隐在点头附和霍祁的话,知道他一套操作下来已经邀买了人心。
府中家仆本就不知道他与霍祁的矛盾,都只当他二人之前是寻常拌嘴,结果霍祁都主动要求和好了,沈应还闹着要远走金陵,这才彻底把霍祁惹怒了,将众人囚禁起来。
现在霍祁再度主动向沈应示好,还封了他们主母做诰命。
在他们看来作为一个皇帝,霍祁的姿态已经放得足够低,反倒是他们少爷非要与皇帝闹脾气,迟迟不领情,可真是自讨苦吃。
沈应看着众人的表情,都不敢想象今日过后,府上又有多少人会来劝他不要跟霍祁置气。
这厮如今可真会邀买人心。
沈应气得牙痒痒:“要是不说,那以后就都别说了。”
沈应对着霍祁扔下一句,转身大步走出了院门。
霍祁最近特别爱看他气鼓鼓。
他笑盈盈地慢步跟沈应在后面,缓带轻裘、雍容华贵,若是再给他一把折扇,看上去倒真像京中那些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哥。
沈应一路走一路气,走到房中已经大致想通霍祁想要做什么。
他与霍祁都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对朝政向来洞若观火。差别只在于,愿不愿意掺和进去罢了。
他知道这次科举过后,霍祁在文臣、士子中的大涨,新科进士又都是天子门生,实实在在的皇帝党。
若是让他们再发展两年,等皇权势力稳固,霍祁便有了和内阁一争的资本。
但朱泰来的辞官,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
现在罗屏为了首辅的位置,疯到连儿子都预备拿来献祭。而礼部尚书郭敏学在何荣撺掇下原本都已经半倒向霍祁这边,结果看到首辅位置空缺,又开始待价而沽。
现在百官已经化作饿狼,就盯着霍祁手里那块肥肉。
霍祁若是对首辅之位另有打算,就只能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
而沈应和他母亲这从天而降的一品诰命就是霍祁抛下的饵料。
霍祁跟着沈应走进房中,已经想通全部关窍的沈应恼火地拿起书桌上的书,兜头向他扔去。
“你有什么算计尽可冲着我来,动我的家人算什么本事。”
霍祁侧身躲过飞来的书,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沈应,他笑了起来。
“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我送你家一个诰命,你不感恩就算了,还说我在算计你的家人。沈应会不会是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其实可能并没有那么坏呢?”
沈应被气到嘴角都开始抽搐。
“那不如陛下告诉我,周家只是商贾之流,我母亲也没有立下过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功绩,我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也不配封赠父母,陛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封我母亲做诰命?”
“芝麻绿豆的小官?”霍祁笑,“你嫌自己的官太小?那你想不想换个大点的官做做?”
霍祁话中的暗示,让沈应心脏漏了一拍。
“你是说……我……恐怕不太行。”
不管霍祁是怎么打算的,但沈应对首辅之位是真没兴趣,他连在翰林院当个编修都懒懒散散地不愿去,让他进内阁处理朝政大事?霍祁还不如关他一辈子算了。
沈应吞吞吐吐地回绝着霍祁。
霍祁疑惑:“你不行?你不想当皇后吗?”
沈应一愣,霎时反应过来。
“……我确实没想过这种事。”
沈应木着脸。
大衍旧俗,皇后母亲若无品阶,或品阶过低,也应该被封赠为一品诰命。
沈应现在想明白了,霍祁确实不是在算计沈应的母亲。
他算计的就是沈应本人。
当个狗屁皇后,他就是想把沈应立作靶子,转移文武百官的注意力。
霍祁道:“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想什么?想想怎么遭世人耻笑,遗臭万年?倒也不必,他跟霍祁相好的那天,他已经接受这个结局。
不过皇后之位?他不稀罕,当年武宗皇帝、成宗皇帝没做的事,他也不相信霍祁有那个胆量去做。
沈应浑身冷飕飕的,他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刚才的自己真是犯傻。
霍祁明显早已对他失去信任,为什么他还会做梦,觉得霍祁会想要跟他一起治理国家。
沈应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块料。
“不必想了。能为陛下效力,是臣的福气。”
霍祁满意:“如此甚好。”
沈应冷冷地向着帝王扯动他的嘴角,给了对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帮霍祁当个靶子,换他母亲一个诰命之位,称得上划算。
沈应做这笔交易。
而沈应不知的是,今日早朝,罗屏在朝上联合他的党羽向霍祁发难。
十来号官员齐齐在朝上跪请霍祁以国家为重,赶紧娶妻立后稳定后宫。
誓要用霍祁的婚姻当做政绩,把罗屏送上首辅之位。
文武百官也觉得男大当婚是正理,没有一个帮霍祁说话。那位早同他谈好要上奏守之礼的礼部尚书郭敏学还在待价而沽,连他的舅舅何荣都一直在避开他的视线。
他在整个朝堂堪称孤立无援。
霍祁懒懒地看着文武百官,心里想着若今日站在首位的那人还是沈应,会如何?
曾经他们是绝对的政治盟友。
曾经只要沈应在,霍祁就绝不会孤立无援。
——后来他们怎么就离心了?
霍祁叹息一声,顺着罗屏的话接下去:“……功勋世家、名门之后,外祖父是三朝元老,父亲曾任四品将军……”
他复述着罗屏推荐的闺秀的条件,满脸疑惑地问道:“罗大人这说的不就是沈应?原来罗大人也属意沈应做皇后,甚好甚好。”
满朝文武震惊,谁说沈应了?谁说沈应了?就你一个人在提沈应好吗?
罗屏都半晌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臣、臣没说……”
话没说完就被霍祁起身打断。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说了,着人去办吧。”
说完便扬长而去,留下百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
办什么?你要办什么?你倒是说清楚你要办什么?
沈应的母亲和养父,在金陵家中接到封赠诰命的圣旨,也是齐齐一愣。
霍祁上一道斩杀贪污考官的圣旨在朝上翻来覆去,连刑部大牢都送去了几回,那群贪官还是没被处置。
各方都在博弈。
霍祁厌恶这种被摆弄的感觉,下这道封赠诰命的圣旨时直接没经内阁,亲自派人送往了金陵。
他还给宣旨的人配了几匹好马,轮流更换。
原本要走上大半个月的路程,宣旨的官员没十天就跑完了。不过也给他们累得够呛,刚在周家人面前宣完了旨,这几人就躺下了。
沈应的养父周远连忙让家仆把他们扶到上房休息。
接到封赠圣旨本是好事,但这旨意来得不明不白,实在让人忧心。
周远忧心忡忡地敲了敲手掌,回头见妻子潘小钗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忙问道:“夫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