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思量着,敲着奏疏啧了两声,正要提起朱笔将那两行批复划掉。
在朱砂落到纸面之前,霍祁的动作又停了下来。有一个伪善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让他别轻易下笔。
是沈应的声音。
那抹碧青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霍祁眼前,眉宇间没有少年的幼稚,只沾着岁月的轻尘。
是霍祁熟识的那位沈应。
“不值得。”霍祁对他说。
‘陛下做事难道不是随心?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起值不值得这种事了?’沈应轻笑。
霍祁也笑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嘲讽道。
“朕是怕一旦乱起来,有人心怀不轨,打起清君侧的名号,先要了当朝第一奸臣、朕的首辅大人的性命。”
一人一影齐笑了一阵,沈应又说道:‘总要有人去做,陛下难道怕了?’
霍祁再度大笑起来:“朕乃天下之主,岂会怕那些小人。”
他低头在已有朱批的奏疏上多加了一句加急处理。
霍祁写完便直接盖上大印,高声叫来外殿的余松,让他送去户部,不必再经内阁。
见此,那道青影弯了弯嘴角。
他再度沉默下来,静静地望着霍祁,又变作了泥胎木偶。
霍祁笑到眼角有泪水渗出,不在意地抬手拭去。
他是天下之主,当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刑部大牢比诏狱环境更差。
四处都是乱飞的蝇虫,余松和小太监面上都露出难忍的神色,不停地挥动扇子为霍祁驱赶着蝇虫和空气里的腐臭味。
霍祁却浑然不在意地坐在红木椅上,一手撑头看着面前向他求饶的人。
翰林侍读舒易涛正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求霍祁饶他一条性命。
这人就是何荣为了帮罗旭作弊,给安排到会试中做副考官的那位。
霍祁要斩他们的朱批已经发下去半月有余,舒易涛等人现在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不肯乖乖等死。
二十四名考官中有不少人在偷偷往外传递消息请人营救自己。
霍祁都知道,却没管他们。
毕竟人都要死了,连死前最后一点希望都要从他们身上剥夺,又未免太残忍。
霍祁放任了此事,却没想到刚刚主持完科举考试的自己,居然也会收到这样一封求救信。
霍祁打了个哈欠,由他亲自监考的会试昨日将将完成。
他也跟着那些考生一起熬了三日。
虽然对比考生,他还能休息休息,但在考场里闷了三日着实困倦难受。
刚刚出考场还要来这里听这位哭诉,霍祁心里有些不耐烦。
“行了,别磕了。”霍祁叫住舒易涛,倾身向他发问,“你说你手上有国舅的一个秘密,你想用这个秘密来换你的性命,还说朕一定会有兴趣,倒是真把朕的兴致给勾起来。”
霍祁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姿态逗弄舒易涛。
其实前世何荣被定罪时,审案的冯骥早就把他这位舅舅查得底掉。
只要是跟国舅有关的,有的没的冯骥都查了个遍。
沈应当时就把那些事情挨个报到了霍祁面前,请霍祁定罪。
可以说,现在霍祁对何荣的秘密,可能比何荣自己本人都还了解。
哪里还需要来听别人说?
不过霍祁也知道舒易涛心中不平,毕竟这位翰林侍读这回做这个考官就是为了给何荣做黑事。
现在东窗事发,他要被斩首了,罪魁祸首却还好端端地在外面吃喝玩乐。
要他怎么服气?
说起来霍祁也觉得何荣真是罪大恶极。
若何荣不是自己的舅舅,霍祁早剐了这贼子也不会觉得心痛。
但是偏偏何荣确实是他的亲生舅舅,而且现在京中之所以还没因霍祁的严政以及朱泰来辞官两件事乱起来,全赖有太后手中的禁卫军镇压。
就是单单为了安抚太后,霍祁现在也不能动何荣。
所以只能请眼前这位仁兄,以一己之力扛下全部的罪名了。
不过在那之前,霍祁得先弄清楚舒易涛手上究竟拿着哪张底牌。
霍祁问道:“你倒是说说是什么秘密?让朕听听够不够格从朕手中换你的性命。”
舒易涛闻言如抓到救命稻草,用膝盖行了几步,爬到霍祁面前。
他身上的尿骚味、腐臭味也一起冲撞上来,余松和小太监都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头,却还要屏住呼吸上前拦住他。
余松厉声喝止道:“放肆,圣驾面前岂容你撒野!”
舒易涛再不敢向前,只涕泗横流地跪地叩首道。
“陛下,微臣要密告工部尚书何荣与永安王李傲私交甚密,恐有谋反之意。请陛下明察,何荣让臣做考官,就是想借科举提拔他自己的人,好有一日可借朝中党羽拥立永安王为帝。”
“……”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霍祁的方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舒易涛身子也颤抖起来。他舔着嘴唇双眼满含希望看着霍祁,似乎对霍祁相信他的话很有信心。
墙上的烛火跳了两下,霍祁才笑起来。
“永安王。”霍祁慢吞吞地吐出这个名字,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永安王是朕的皇叔,工部尚书何荣是朕的舅舅,你无凭无据就要告他们谋反,叫朕如何信你?”
舒易涛当即说道:“微臣有证据,永安王这几年一直在偷偷送各种金银珠宝给何尚书,且在去年和今年先帝驾崩前后那几个月,永安王数度秘密来京,都是住在何尚书的府邸。这事并不隐秘,陛下着人去查必能查得一清二楚,臣也可为人证。”
这下霍祁弄清楚了。
舒易涛哪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他赌不过是霍祁想不想除掉永安王和何荣这两个祸根。
若是霍祁有这个意头。
今日有他密告,霍祁便可借他做个引子,开始查何荣和永安王。
人总是经不住查的,何况是想你死的人去查你。
霍祁轻笑:“朕原先看你跟着何荣混,还当你是个傻的,没想到你心思如此之深。”
若霍祁要用他做引子,必要留他当人证。要堵住悠悠之口,保后世不会说此事为诬陷,此事过后也绝不能杀他,还要好好养着他。
听霍祁如此说,舒易涛以为他动心。
舒易涛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
“若微臣早知陛下有如此手段,又岂会错择尚书为主。”
他赞赏的是霍祁借力打力,借科举士子打压朝中老臣势力的举动。若舒易涛不是身在局中,恐怕都要鼓掌赞一句霍祁高明。
舒易涛以为两人是惺惺相惜,将遇明主。
霍祁嗤笑出声,直接起身打断他的幻想:“可惜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永安王是皇祖义子,尚书是太后之兄。此二人皆深受皇恩,多年来为国效力尽忠,未曾有过不臣之举,岂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霍祁居高临下地扔下自己的审判,转身就要离去。
舒易涛忙道:“陛下微臣还有其他证据。”
他急忙思索着自己知道与永安王和何荣有关的事,脱口而出便是何荣为先帝修建沂山行宫时偷工减料,将行宫修成了纸做的架子,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分明是想借此谋害君主。
霍祁理也不理,继续往前走。
舒易涛膝行跟在他身后,又连说了好几件何荣的事,见霍祁都没有反应,舒易涛又改检举起李傲来。
“……永安王收养孤儿,教他们习武认字,让他们做他的侍卫,分明就是在豢养死士。恐怕哪日面君之时,便要行刺君之举。”
舒易涛说得义愤填膺,连他自己都相信了,霍祁却仍旧不为所动。
舒易涛愤怒了。
他一心为君,君却不理,他要行文臣死谏之礼。
舒易涛站起身来,趁众人不注意猛地冲到霍祁身前,抓住皇帝的衣角。
他的手掌合着血污和泥水,在霍祁的衣袍上留下了一个肮脏的掌印。
众人惊住。
舒易涛像疯了一般,满脸愤慨地向霍祁喊道:“陛下!你难道忘了永安王他是……”
众人心头狂跳,余松疾呼:“大胆!”
大太监再也顾不上舒易涛身上的骚臭,直接冲上去跟着侍卫一起按住了侍读的嘴。
舒易涛被人按倒在地面上。
几个侍卫按着他的头用力往地上撞了几下,把他撞得头晕目眩。
血水从他额头流下,染红了大半张脸,看上去着实有些渗人。
霍祁却不在意,他挥开捂着舒易涛嘴的余松,弯腰捏起舒易涛的下巴问道。
“你想说永安王是什么?”
舒易涛此时才后怕起来,他咽着口水缩起身子,不敢再说话。
霍祁嗤笑着扔开他的脸,站在舒易涛面前说道:“朝野皆知,永安王是前任首辅李毅的孙子,是昭惠太子的伴读,更是仁宗皇帝的义子,是朕的皇叔。”
“你若再敢口出什么狂言,小心你舒家满门的脑袋。”
舒易涛缩在地上连声求饶。
霍祁淡淡地瞥他一眼,大步向外走去。余松忙跟上他,边跑着边转身跟按住舒易涛的侍卫喊着:“拔了他的舌头!”
霍祁没阻止余松。
有时候人太聪明,换来的只会是死路。
霍祁快步走过刑部大牢狭隘昏暗的走道,终于见到大门处射入的日光。
霍祁打着哈欠,正想着赶紧回寝宫睡上一觉,却猛然停下脚步。
只见大门处,沈应正坐在长条凳上在与守门的狱卒聊天。
霍祁这才想起,他愿意来刑部大牢听舒易涛讲废话的另一个原因。
——他想避开沈应。
十八岁的少年,纵脸上挂着十足的忧愁,眉宇也是灵动的。
他只一笑,这满室的阴暗似都随着他脸上的阳光消散。
老实说,这样的沈应,霍祁其实有些害怕。
霍祁停下脚步想要退回走道。
他动作做得又轻又快,一看就是有多年的躲避经验,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恐怕沈应真的很难发现他出来过。
可惜霍祁忘记自己当了皇帝以后,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人。
纷乱的脚步声早已暴露他们的所在。
沈应回头看见一群人提着袍角、跟做贼似的在往回走,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探头向走道深处望去:“怎么往那边走?还有话没问完吗?”
霍祁咳嗽一声,示意众人放下袍角。他背手走到沈应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刚才余大伴带我们走错路了。”
余松:“……对,小人一时不察,还以为刑部大牢的大门在另一边呢。”
霍祁配合地数落余松:“伴伴以后要当心了,你瞧瞧大门处这样亮堂的光,你也能看错,怕是已经老眼昏花了。”
“陛下说的是,这年纪大了就是有这个毛病,小人以后一定注意。”
沈应听出他二人是在耍花腔,无奈地弯唇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霍祁袍角上的血手印,也没再多问什么,只冲霍祁说道。
“若陛下的事情忙完了,可否随沈应去一个地方。”
如果可以,霍祁很想说不可以。
但世间总是没有如果的,尤其是自从霍祁知道沈应已经知晓梁彬的死讯后。
他再站在沈应面前总是有那么几分心虚。
这份心虚说来也很奇怪,原本霍祁是想用这事狠狠打击沈应一通的,没想到事到临头没说出口也就罢了,现下居然还会因为这件事感到心虚。
说出来霍祁都嫌丢人。
所以说要做坏事就不能心软,一旦心软气势就虚了。
气势一虚,就容易心也跟着一起虚。
所以不等沈应问第二遍,霍祁已经干笑着回答:“自然可以,不论沈卿想去何处朕都奉陪到底。”
连笑声里都透着一股胆怯心虚,听得霍祁想反手抽自己一耳光。
其实对于霍祁来说不就死了个人吗?多大点事,后面还有二十四个等着排队死呢。
这些人的生死,无论是意料之外还是蓄谋已久,霍祁做决断的时候都没有过半分犹豫,现在又何必跑到沈应跟前扮伪善。
霍祁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把那点心虚找补回来,沈应却已经转身离去。
他对着老狱卒尚有笑颜,对着霍祁却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霍祁知道他心中有怨,但见他这样冷漠,也难免生恨。
只为了一个外人,他便这样对我。霍祁握紧拳头,跟上了沈应。
余松在后见了这两人之间的官司,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只怕今日又要夹在两人中间受一番磋磨。
唉,都是他的命。
余松叹了一口气,也招呼着众人跟了上去。
刑部大牢在城南靠近城墙的地界上,离沈应在京城安家时购置的宅邸不远。
霍祁先跟着沈应去沈府换了身常服,二人才转乘沈应的马车去了德信门外的尾罗巷祭奠梁彬。
灵堂就设在梁彬与冯骥租住的小院。
房东原先是不许冯骥在这里为梁彬设灵堂的,知晓梁彬的死讯后,他还让冯骥赶紧将梁彬的尸体送往义庄,否则这房子就不再租给他。
冯骥虽是举人,但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最后还是那日去贡院看热闹的周兴听到消息赶来,给了房东大笔银钱,才为梁彬办起了这场还算称得上体面的丧事。
两人走进小院,院中只有几个周家的仆从在来回忙活。
这些人都是沈应身边常服侍的,对霍祁的身份心里都有数,只是自霍祁登基以后他们便没见过这位爷,这会儿见霍祁身着常服跟沈应一起进屋,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
几人一齐涌上前来,又愣在了原地。
余松正要呵斥,倒是霍祁先摆手免了他们的尴尬:“不必行礼。”
几人松了口气,其中一个霍祁记得叫玉垒的小厮,伶俐地上前跟沈应说起周兴才遣人去考场接了冯骥。
他说周兴怕冯举人在考场熬坏了身子,让人先把冯骥送去了方大夫那里,等大夫确认过没问题再给接回小院。
霍祁听沈应的身边人对冯骥如此殷勤,在暗地里撇了撇嘴。
他还当沈应弄清冯骥的为人后,已经远了此人,却没想到沈应还能殷切地派人去考场接冯骥去看大夫。
想起前世冯骥跟条哈巴狗一样跟着沈应身前身后的样子,霍祁就觉得心头烦躁。
有他在背后提点,沈应还是看不透冯骥这条恶犬。
真是没用!梁彬简直白死了。
霍祁冷哼一声,抬步踏进灵棚中。他是帝王,岂可拜凡夫。祭桌前的小厮犹豫地看了沈应一眼,即便见东家点了头,也没敢将手上的香递出去。
余松也在霍祁身后跺脚,忙劝道:“哎哟这……他小小一个举人如何受得起!”
“死者为大,有什么受不起的。”
霍祁不耐烦地反驳了余松一句,自己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到祭桌前向梁彬拜了三拜。
他将香插进香炉,回头见到沈应眉宇间有些动容,竟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人未免太好骗,不过随意惺惺作态一番,便能换来他的心软。
怪不得前世会被冯骥骗得那样惨。
“你带朕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朕来祭拜梁彬?还是你想让朕向他道歉?”
霍祁挑起眉头,他想若沈应只是要一句道歉,倒也简单。不过就是‘对不起’三个字而已,霍祁现在就可以对着梁彬的灵位说。
不过既不真心也无诚意罢了。
皇帝嘛,最会说的就是谎话。
沈应摇头道:“不必了,既无真心也无诚意,说来不过一句空话,听了也没用。”
他的话一说出口,霍祁都为他对自己的了解感到吃惊,甚至有些疑惑。
他记得这时期他和沈应还你侬我侬着。
两人之间纵有小矛盾,却无大冲突。
在沈应眼中他应该还是一个虽有些小狡黠但宽厚仁义的好郎君、好君主,纵然他在这次科考舞弊案中的表现,可能让这个形象有了些小瑕疵。
但也不该让他在沈应心中的评价跌落至此?
霍祁开始怀疑起那日暗卫禀报的朱泰来与沈应在内阁的谈话中,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内容。
他试探性问道:“朕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霍祁做戏做惯了,话一出口脸上就添上了悲痛的色彩。
沈应见了垂眸一笑,无奈感叹道:“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哪句跟我说的是真,哪句跟我说的是假。我与你相处将近两年尚且如此,何必再难为梁彬去分辨。”
霍祁闻言不语。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问道。
“朕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沈应抬眸望向他,眼中是霍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从前的……不、像很久以后的沈应。霍祁心头狂跳,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沈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