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笑。
沈应看到他手上的汗滴,才发现自己身上汗湿黏稠。
夏日的苦果忽然全部涌现。
沈应想要去握那人的手,伸出手却只抓到斑驳的树影。
再抬眼凉榻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人。
院中的栀子迅速枯萎,榆树变得更加粗壮。院中仆从来来往往,脸上变得越发肃穆。
沈应独自坐在凉榻上向四周望去。
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
他从梦中惊醒。
看到书艺居挂着的竹帘,沈应才想起自己还在宫中。
他抬手揉了揉因趴在桌上睡觉而僵硬酸痛的肩颈,琢磨起刚才的梦来。
他隐约记得好像梦见霍祁亲了他,摸着脖上的汗湿黏稠,沈应心道难不成是做春梦了。
只是梦里的怅然若失,让沈应梦醒后仍心有余悸。
他抬手捶了捶昏涨的脑袋,撑着书桌站起身来,正想要唤人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却听到外头传来洒扫宫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贡院门口撞死的那个举子是沈大人的好友。”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听说好像叫梁彬什么的,是浙江来的举子。”
“唉骤然间失去一位朋友,沈大人定十分伤心。”
“谁说不是呢,所以陛下都不准我们在沈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沈应猛然推开窗户,说话的那两个洒扫宫人就大咧咧地拿着笤帚站在窗外。
他二人与其说是闲聊,不如说是在递话给沈应。
沈应眯起双眼,审视地看着他们。
“谁派你们来的?”
现下是申时三刻,霍祁正在太极宫内与朱泰来商议朝事。
说是商议朝事,其实是霍祁正在宫中让余松查点何荣送来的银票有没有什么差错,朱泰来却突然求见。
听到宫人来报时,霍祁还以为朱泰来是来逮他贪污受贿的现行。
从前在东宫密谋做坏事,被朱泰来抓住整治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
一听朱泰来就在门口,霍祁当即跳起让余松快护着银票离开。
余松慌忙应声便要逃走。
转头二人才想起,他们如今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内宫总领太监。
再也不是当日东宫稚童和小小侍从,不必再受这老学究的管。
两人对视一眼,余松慌忙将手中银票塞进怀中。见他把藏好银票,霍祁清了清嗓子,让人请朱泰来进来相见。
霍祁坐回龙椅上,翻了两下桌上内阁批过的奏疏,大概也猜到朱泰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因事涉内阁两位重臣的家眷,外头流言纷飞。有说首辅、次辅要包庇自己儿子的,也有说首辅、次辅要大义灭亲的。总而言之,虽然刑部还没查出结果,但其他人已经给朱宁和罗旭定下了罪名。
为安抚天下读书人,刑部这几日也拿了不少涉事官员。其中有证据确凿的,也有些无甚证据但也不清白的,经过他们手的试卷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不公平。
为名为利为裙带为师生情谊,为什么的都有。
既送了银两便留下记号考场相认,既是师生助你进官场也是助我自己,便透露些题目你自去领悟吧。
原本他们做得并不明显,也很难被人察觉,但怎奈何霍祁要将这摊浑水搅得更浑。
早在会试结束当日,他就让武柳盗出了并罗旭在内数名考生的试卷,重新誊写换了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让德薄才疏的碌碌庸才得了头名,让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名落孙山。
他让天下士子心头都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然后用这愤怒化作了肃清科举舞弊的一把尖刀。
刑部上奏的案情奏疏中,内阁拟的批答是应重处。
而这份奏疏送到霍祁跟前后,霍祁重生以后第一次驳了内阁的批答,将其改为了凡涉事官员着即处斩、罚没家私,涉事考生杖一百,革除功名后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再参加科举考试。
淡淡两笔就要了二十四名涉案官员的性命,剩余的那数十名考生,挨过这一百杖,也不知还能活几个。
其中还涉及数字重臣,内阁拿到这朱批也不敢往外发。
结果又给原原本本地,送回了霍祁的御案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朱泰来此来多半也是为了这道朱批——毕竟朱宁也是二十四名将被砍头的涉案官员中的一位。
霍祁知道朱宁是被冤枉的,也没真心想杀他。
把朱宁关进大牢,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等朱泰来求他。
想到终于要将这位老师变为手下败将,霍祁未免有些得意起来,坐在龙椅上都显得有些飘飘然。
朱泰来走进殿中看到神色慌张的余松和满脸得意的霍祁,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躬身向霍祁请安:“臣拜见陛下。”
“老师不必多礼。”
霍祁忙叫朱泰来起身,他有意让朱泰来早些求饶,于是主动问起。
“不知道老师今日求见是为何事?”
脸上的洋洋得意露得太足,以至于余松都在一旁偷偷向他摆手,示意他压制些。
霍祁哪里会管这老货,他只一味地盯着朱泰来,等着他的首辅向他俯首称臣。
若是旁人见了他那副神情,恐怕还要以为他看上朱泰来了。
他把朱泰来也看得浑身不自在。朱首辅躬身禀报了江南水灾的灾情后,多问了一句。
“陛下可是有其他意见?”
“呃……没有,就照你们拟的意见赈灾。”霍祁仍旧盯着朱泰来,“老师来就是为了对我说江南水灾的事?”
“自然不是。”朱泰来淡淡摇首,“臣还有一事要请陛下准奏。”
朱泰来递上一道奏疏,由余松代为递给霍祁。
图穷匕见了。霍祁有些兴奋地坐直身子翻开奏疏,底下朱泰来再度躬身道。
“臣年事已高,日近胡涂、难当重任,奏乞骸骨还乡,请陛下准奏。”
霍祁登时将奏疏扔到朱泰来脚下。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霍祁咬牙,“你威胁朕?”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臣不懂,陛下认为臣在威胁您什么?”
“你难道不是在用辞官威胁我放了朱宁。”
霍祁的语气有些危险,朱泰来却表现得像在对待一位三岁孩童。他耐心地解释道:“陛下难道还不懂?即便你我手握生杀大权也左右不了民意,现在朱宁的生死已经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朱泰来闭上眼眸叹息道:“自朱宁进了刑部大牢,我就已经当这个儿子死了。”
“即便他可能是无辜的?”
朱泰来闻言一顿,他抬眸望向霍祁。
“朱宁是不是无辜的,或许陛下比我更清楚。”
霍祁没说话,他站在高位冷眼看着朱泰来,想看懂朱泰来的这场辞官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朱泰来弯腰捡起脚边的奏疏,向着霍祁走了几步。余松忙上前拦他,却被他抬手挡开了。
朱泰来走到御案前,把手中奏疏再度放到霍祁。
“臣去意已决,还请陛下准奏。”
有侍从匆匆跑进殿中,伏在霍祁耳边说了几句话。听到侍从的禀报,霍祁脸色猛地一沉。
他拧眉望向朱泰来:“书艺局的人是你安排的?”
朱泰来的面色越发平静。
“陛下若有其他事,臣就先告退。这道奏疏留在这里,若您准了着人送到内阁即可。”
说完竟真的行了一礼就要告辞离去。
霍祁好像又回到了幼时,被朱泰来当作三岁小孩耍弄,耍完了这人还要淡淡在一旁幸灾乐祸、说什么‘臣早就告诉过殿下’。
“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了朱宁。”霍祁冷声问道。
朱泰来原本已经走到殿门,听到这句话又停下了脚步。他回眸看了他站在高处的学生一眼,终于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分明就是嘲笑,霍祁看得真切。
“你不会。”朱泰来道。
“你凭什么那么笃定?”
“好歹当了你几年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既下定决心辞官,朱泰来也不再满口君臣之礼。
他像回到东宫教书一般,开始向他的学生讲述起问题的答案。
“如我了解朱宁。知他受此大辱,生不如死,即便能够偷生也再难重新做人,所以自他被抓进大牢,我就只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
“我同样了解你。你太自负,自负到能用你的聪明将所有人玩弄在掌心,而不是用无辜人的鲜血,朱宁不过是你用来戏弄我的工具,你不会杀他。”
霍祁冷眼看着朱泰来,看了半晌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既然老师是这样想的,那为什么又要辞官?”
朱泰来沉默了片刻,忽然向霍祁问起。
“殿下还记得在东宫时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霍祁没说话。
东宫当太子的时光,对于他来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哪记得自己曾经跟朱泰来说过什么话,朱泰来现在说的又是哪一句。
朱泰来嘴角再度挂起笑容,又是那让霍祁深恶痛绝的嘲笑。
“老臣亦深以为然。”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辞官奏疏和案情奏疏。忆起方才侍从所奏,霍祁胸中涌起难言的气愤,直接抬手将那两份奏疏一起扫落到了地面。
朱泰来出了太极宫,却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回到了内阁。
他回来是为了见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老对手,户部尚书罗屏。
罗屏因其子罗旭的事羞怒难当,已经称病在家休息了数日。
今日一早这位照旧派人送来假条说自己病得起不来床了。
朱泰来批了他的假,让带信的人回去告诉了罗屏自己要辞官的消息,才去的太极宫拜见霍祁。
他估摸这会儿罗屏怎么也该收到消息,便回了内阁等这位老对头赶来。
以朱泰来对罗屏的了解,只要这人不是已经病死在了床上,就算只剩下一口气,这位尚书大人也会爬来内阁看他的笑话。
果然他并没有等多久,朱泰来才回到内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身着官服官帽的罗屏便匆匆赶来。
一进门罗屏也没管阁中向他行礼的其他官员,直奔锦屏前正在喝茶的朱泰来。
“竟然闹到你要辞官,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罗屏拉住朱泰来急急问道,他的面上露出了惊讶担忧的神色,倒像是真在为朱泰来担忧。
朱泰来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挣开了罗屏的手。
他向罗屏笑道:“劳烦入晦兄为我儿连日奔波,你连亲生儿子都弃之于不顾,我若不遂你的意辞官归隐,岂不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他淡然看着罗屏,像是已经将这人全部看穿。
其余阁臣见两位顶头上司剑拔弩张,全都屏住呼吸埋头在奏疏中,但求两位大人只当他们今日不在阁中。
迎着朱泰来的审视,罗屏目光闪躲了一下。
他冷哼道:“你向来爱疑神疑鬼,有空来怀疑我,不如想想怎么救你儿子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能怎么救?”朱泰来将手中茶盏放到身旁的案几上,“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既然你想得这么开,为何又要辞官?”罗屏不屑,“你难道不是用首辅的位置换了你儿子的性命?”
“何必把我想得这样小气。若只为救我儿,我又何必辞官,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不是更便利?”
“那你是为了什么?”
朱泰来轻笑:“我不过是完成先帝的嘱托,在替仙逝的英宗陛下教导儿子罢了。”
罗屏面露嫌弃却又忍不住好奇:“你闹这出是究竟想干什么?”
“我是教我的学生,做什么事都须得三思而后行。”
朱泰来再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此时紧紧落在罗屏身上。
朱泰来说:“陛下该学会行事前便先要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是不是他能承受的。”
他的目光深远,罗屏被他瞧得掌心积起汗水,却又不甘示弱只得勉强冷哼一句。
“装神弄鬼。”
敲打了罗屏一番,朱泰来送走内阁众人,迎来了他的第二位客人。
沈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朱泰来坐在阁中,打量着这位名满京师的探花郎。
饶是朱泰来已经年过五十,平生只爱红妆不喜男色,他也必须说一句,眼前人确实长得足够赏心悦目。
若他不是与皇帝相好,只单论相貌和才华,沈应确实是前科所录进士中朱泰来最喜欢的那一个。
所以才会更惋惜,宁愿杀了他,也不愿他做了那为祸千载的妖孽。
沈应唇色青白地走到朱泰来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下官拜见大人。”
朱泰来颔首:“起身吧,或许往后我就受不起你的礼了。”
沈应闻言嘴唇抖了抖,他站起身来望了朱泰来好几眼,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大人为何要辞官?”
也不知是谁在背后示意,关于朱泰来辞官的消息在宫内传得飞快。
沈应看完朱泰来的信笺后才走出书艺局没多久,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心中亦有疑惑,霍祁当了七个月皇帝,内阁就掌了七个月的权,朝堂奏疏都是先经内阁批复再经霍祁阅览。
霍祁大概也就起个盖印的吉祥物作用。
这样强势的内阁,你要让沈应相信他的掌权者是个没有野心的人,沈应只会觉得可笑。
或许是以退为进?沈应猜测。
朱泰来笑了一声:“你定是在心里想老夫是不是在以退为进,想借辞官威逼圣上妥协。”
沈应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反而直直地盯着朱泰来问道。
“大人难道不是?”
他观察着朱泰来的脸,想要从首辅大人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朱泰来对沈应的话嗤之以鼻,却没直接回答沈应的问题反而向沈应问起。
“想来你已经看过我的信笺,不知你对信上所载之事有何看法?”
沈应闻言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咬紧牙关,平复了好一会儿呼吸方才向朱泰来回道。
“大人信上说,皇帝陛下以名利诱之,命举人冯骥收买大夫,欺骗举人梁彬其命不久矣,诱其应以鲜血进谏,平科举舞弊之乱象,才令其在会试发榜当日撞壁而亡。大人信中还附了回春堂大夫孟华的证言,看上去确实真实可信,但沈某必须得说一句……”
“我不信。”
沈应双眸直视朱泰来,眼中迸发出锋利的光芒。
“大人失算了,霍祁是什么人我还看得清楚,不至于蠢到中这种挑拨离间的奸计。”
“你说你看得清楚?”
朱泰来闻言低声笑起来:“我教了圣上这么多年,自他登基后却也越发看不明白他,你与他相识不过两年,却敢说自己看得清楚。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大人是什么意思?”沈应绷紧下巴。
“君心难测。永远别觉得自己能猜透皇帝的心,即便他是你的枕边人。”朱泰来叹息,“他不杀梁彬,梁彬却也是因他而死,还有无数条因本案而死的冤魂。”
“你可知刑部为了审这场科举舞弊案,抓了多少无辜之人?又严刑逼供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被屈打成招?又有多少挨不住重刑死于牢中?”
“……还是你在意的只有你的好友一个梁彬?”
沈应身子晃了晃,抬手撑住了旁边的锦屏才堪堪稳住身形。
就在朱泰来以为沈应终于无话可说,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时,沈应突然开口说道。
“若不下猛药,如何治顽疾?”
朱泰来愣住。沈应握紧拳头,声音冷硬地质问朱泰来。
“大人居庙堂之高,手握重权,可曾想过为天下士子求一个公平?”
“你们不愿做的事,他做了,你却要怪他做得不够好?他做得不好,但他至少在做,在我眼里要比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大人物好上无数倍。”
朱泰来愣了许久,忽而抚掌大笑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小皇帝会对这探花郎死心塌地。
朱泰来感叹:“沈应啊沈应,原来你与咱们的那位陛下……是同一类人。”
“太天真,太痴傻,是要吃苦头的。”
太极宫中,自朱泰来走后,霍祁便在沉思。
若朱泰来要辞官,他便不可在朝堂上大动干戈,否则朝中无人稳定局势,很可能会出大乱子。
霍祁敲了敲案情奏疏上他写下的那两行血红的批复。
前世沈应说过,根治腐肉需得剜骨才行。
但只要科举之路仍有利可图,这块嫩骨头上迟早又会再度长满腐肉。
霍祁二十四个考官的性命,将整个朝堂折腾得伤筋动骨,也不知能换几年科举太平?
若真为此事闹出大乱,未免太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