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都还昏迷?”为首那人声音嘶哑,有些难以辨话,仔细看的话,脖子处隐约有一条伤痕。
把毋离拉下来后,裴厌辞也被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鼻尖感觉到一根手指,毋离忍着剧痛,努力放缓呼吸。
“海哥,没错,人还昏睡着呢。”一个人再三确定了之后道。
周围响起几句小声的话语。
河水的滔声随狂猎的风呼啸而来,就着细雨朦胧的夜色,裴厌辞眼睛裂开一条缝,勉强看清了他们的脸。
是太子府里的护院。
“海哥,时辰不早了,赶紧把事办完吧,殿下还等着信儿呢。”
“晦气,以前再如何浑,也没对自己人下过手。”
“你北侠狂影手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毋离的脸色渐渐转为灰败。
方才裴厌辞与他说,他不信,现在听那些人的话,他才彻底相信了。
是殿下要他的命。
森林里曳影绰绰,月色森白。
毋离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和两腿被抓住,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起来,正不明白要发生何事,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失重感。
“啊!”
他惊惧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扑腾几下,奈何手脚已经被绑住,只能绝望地看着堤面上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醒了!”海哥大叫,“把另一个捅死再抛尸。”
几人扭头一看,原本在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裴厌辞早就滚到堤边,脚下发力一蹬,纵身跃入河里。
他们没料到还有人自己主动往河里跳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扑了个空。
“怎么办,他们不会活着上岸吧?”
毋离挣扎了几下,但他手脚都绑着,就算他会游水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往水里沉下去。
涨潮的河面只有风吹起的淡淡涟漪,半晌没有一点多余的水花。
四道人影放心地坐上马车,渐行渐远。
接触水面的一瞬间,裴厌辞整个身体传来一股强烈的剧痛。
河堤不高,离水面三丈有余,高处下坠后,身体的骨骼肌肉遭受到来自水的力量挤压,痛得他恨不得当场解脱。
整个身体沉没后,耳鼻漫灌进水,嘴一张开,更多的水涌入了咽喉肺里。
火烧火燎,被水入侵占领五官的感觉,难受到失去智,只留有求生的本能。
但手脚被绑,他的一切挣扎只会加快身体的下沉。
好在意识只恍惚了片刻,裴厌辞袖子里滑出非远的刻刀。这东西放在毋离身边,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放心。
还好,现在派上用场了。
屏住呼吸,他艰难地用刻刀磨绳索,奈何绳索太结实,刻刀不如匕首锋利,加上姿势不好发力,他总割不断。
心肺因为缺少空气而开始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
他的嘴忍不住冒出一串气泡。
窒息的恐慌如此强烈,强烈到身体的每一寸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火辣辣地痛着。
在龙榻上时最后的感觉都没有这么难受,那时候,他只是咳嗽了几声,眼睛一闭一睁,身体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不知是濒死的疼痛感还是因为别的,那一串气泡中,他看到了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水里光怪陆离的阴影,仿佛缠绕在周身的梦魇,发出刺耳的鸣叫。
那是十分久远的声音。
是他身为乞儿,与老乞丐在一群人里抢馊水,老乞丐嘶哑着难听的声音,像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被馊水淋了一身,他把粘在衣裳上的菜叶肉沫珍而重之地挑拣出来,衣衫脱下来拧紧,底下用一个破碗接着。
那团黑影散去,拉长,他也跟着长高了点,开始帮地下赌场通风报信,灵巧的身子飞快挤过人群,看到了百姓们围着一片高台。
一群人跪在那里,最小的还在襁褓。从周围人的嘴里得知,那是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和他的家人,被朝中的忠臣看出了端倪,提前察觉出谋反的意图,所以今日被问斩。
百姓们兴奋地谈论着,到底都没说明白为何要死,但这可比说书先生和杂剧里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当碗口粗的脖颈喷出鲜血,现场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将军的头颅顺着高台滚落下来,停在他的脚边,眼角还有未尽的泪光,与浓浓的挂念,无神地望着遥远的皇宫。
要杀的人太多,看得久了,也就和村口杀猪差不多,百姓们开始觉得鲜血腥臭反胃,恐污了自己的脚,渐渐散去。
黑影更长了,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团交缠的人影,其中一个发出猥琐的笑声,在另一个人身上起伏,而他,就躲在旁边帷幕后,听着身下那人无助地婉转哭泣。
不多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哈着腰进来,猥琐男人说女人体内的妖祟已经被他封印了。年轻人急忙奉上艰难攒了半辈子的全部家产。
年轻人是女人的丈夫。
旁边,两个女孩正瑟瑟躲在他的身后,那个猥琐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两个孩子。
他甚也没做。
甚也做不了。
慢慢地,那团黑影,又变成了一个孩童。
他朝裴厌辞伸出了手,黑黢皲裂的手指张开,就要抓向他。
终于,绑缚的绳索割开了。
他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水面游去。
毋离的身体就在他不远处,早已昏迷,失去挣扎地慢慢往下沉,在夜色下的海水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斑。
裴厌辞灵活地摆动两条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游过。
终于,他的头钻出了水面,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他这才有死里逃生的踏实感。
他看了一眼四周,此刻天空与河水一样,黑黢黢的,四野皆一色。
略微犹豫了下,他再次一头扎进水里。
再浮到水面上时,多了一个人。
毋离肥胖的身躯此刻发挥了极好的效果,昏迷的他不动不挣扎,仿佛一块浮木,能漂在水面上,给了裴厌辞很好的支点,时不时搭个手喘息一二。
这条河因着方才落水的那处河堤,河水不深,流速也慢,裴厌辞靠着毋离的身体,慢慢游到岸边,顺便把人拖上岸。
脱离了河水,来到岸边,他这才觉得浑身疲累不堪,两脚犹如千钧重,一下子瘫坐在泥沙地上,不停地咳嗽喘气。
得亏这辈子这具身体不错,要是上辈子,他就算想这么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就玩完了。
等喘匀了气,他擦擦脸上的水珠,起身去看毋离的情况。
还有气。
他往胸口按了几下,随着一口水吐出,毋离又挣扎着喷出一大口水,眼皮子也掀开了。
“我看见我太奶了。”
“我长得像你太奶?”
毋离的眼睛慢慢聚焦,半晌才缓慢地摇头。
突然,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他搂紧。
“厌辞,厌辞啊……我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呜呜……”
裴厌辞被他一个熊抱,命差点交代在他手里。
“撒手。”
挣不开。
方才游水有这劲多好,不用把他累虚脱了。
“我没死,你也活得好好的,别嚎丧了。”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他们那些人怎么那样,说杀就杀,给人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谁要杀人的时候还会提前通知你。”
你不是想太奶了,是想太美了吧。
毋离一个劲儿地哭嚎,好似要将今晚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全都哭出来。一个没经历过甚风浪的十多岁小厮,头一回经历这种生死,谁都能崩溃。
他静静地等着毋离发泄完所有的情绪,末了帮他擦干眼泪,拧干衣角的积水,扶着他站起来。
毋离见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的厌辞有条不紊地帮他做着这些,突然想起非远死的那晚,他以为诈尸时被吓尿了,也是厌辞给他丢了一件外裳挡着,不然这事至少得被那些家伙笑话半年。
那些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其实心里全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非远一死,他们全在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怀疑他故意害死了非远。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好吧,咱们先去附近的村镇,待天亮了找人问路……你这是甚眼神。”
毋离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低下头。
“你手头有多少银钱?”裴厌辞翻遍了自己身上,只找到十几枚铜钱。
毋离也翻了翻,因着昨日有出门,他带了不少在身上,足足有三两银子。
“应该够雇辆马车回城了。”裴厌辞道,“在这之前,先把这身湿衣裳换了。”
“没事,等会儿就干了。”
“小厮的衣裳在一众百姓中太打眼,咱们得防着城门口有太子的人围堵。”裴厌辞道。
“既如此,还回去做甚,只要咱们进了安京,那就是落到了人家的地盘,咱这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你我的卖身契可还在太子的手里,没有过所,你还想去哪儿?”
毋离的脸色僵住了。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世代为奴,主子要你死,你便永远不能翻身。”
毋离死里逃生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低落起来。
一路沉默着赶路,裴厌辞也不指望他能帮甚忙,至少没拖后腿,已经让他欣慰不少。
约莫一个时辰,他们到了一个小镇,此时天刚破晓,不少附近村子的百姓肩挑背抗着箩筐麻袋,打早赶早市。
找百姓一打听才晓得这里离安京不远,也不算近,到底还是要租借马车,两人先是去了成衣铺子换了两身普通衣裳,买了路上吃的干粮,水囊,带了一堆药,这才坐上租的马车。
“约莫傍晚时分,咱们就能到安京了。”裴厌辞悠哉道。
“咱们进安京,同样没有过所。”
“无妨,到时候先借借别人的名头。”裴厌辞道,“你昨日出门,应该有带太子府的办事令牌。”
“是有,还没来得及还。”毋离道,把令牌交给他,也没问是为做甚,“安京除了太子殿下,你还认识哪个达官贵人?”
碍于顾九倾少与朝中官员往来,连带着府中的下人更是对朝中要员知之甚少。
裴厌辞并没有回答。
毋离闷闷地坐在他对面,道:“府里人害怕我算计他们,以后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你也嫌弃我。”
“你想多了。”
“其实你在府里也不好过,明明干活最卖力,却成天被排挤,遭那些人编排说闲话,实际上你这人还不错,又讲义气,我现在算是瞧清楚那些人的嘴脸了。”
“你别他们怎么想。”
毋离眼神亮了一亮,“要不你做我大哥吧。”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说反了?”
“就这么办吧,大哥!”毋离已经欢快地改口了。
“真担不起。”
“今日大哥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怎么担不起。以后就靠大哥护着我了。”毋离“噗通”一声跪在马车里,朝裴厌辞扣了三个响头。
裴厌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天色渐暗,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守城士兵刀剑映射出的火把光影几乎闪晕了毋离的眼睛,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这样回去真没事吗?”
他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逃一回。
裴厌辞撩开门帘,没有拿出守城士兵想要看到的过所,而是太子府的办事令牌,道:“我是太子的贴身侍从,有重要的情报,要亲自交给棠溪追大人。”
毋离傻了。
第7章 投诚
安京城四面分别有三个城门,其中南面的三个门从左到右分别是安化门,明德门和启夏门,另外两座城门都有两小一大三个门洞,而明德门在整座安京的中轴线上,此门宽五丈,高约七丈,门基深度将近二十丈,城门之上,建有高耸宏伟的门楼,左右还各有一角楼。
申时末,昏暗的天空下,门楼间的女墙已然点燃了一排灯火。
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幽深的门基,车里的裴厌辞望着这一切,不禁感慨万分。
曾几何时,大陶王朝比它还要辉煌强盛,但在他父皇的手中,曾经固若金汤的王城,被异族叛军占领,那些见证大陶盛世的城墙,也随之被推倒损毁,城里连绵百里的大火,烧了将近半个月。
一旦见证过曾经的强大,便再也不能容忍它没落的样子。
毋离圆润的脑袋从斜里冒出来,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安地转个不停。
“这马车真是去督主府上的?”
“有可能。”裴厌辞却不再看了,让开身位,闭目盘坐在另一侧道。
“咱们会不会连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关到扼鹭监的大牢里严刑拷打?”
“也有这可能。”
“莽撞了,”毋离道,“才逃离狼窟,又要进虎口。你怎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这么草率地做决定了。”
“刚才谁说我是他大哥?”裴厌辞嘴角泄出一抹笑意。
毋离忸怩了下,撅嘴赌气道:“这声大哥叫早了。”
失策,实在是失策。
“二位,到了。”外面的一个侍卫撩开帘子,“下车。”
裴厌辞睁开眼睛,起身跳下马车。
毋离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扒拉着车辕,“要不,让厌辞一个人进去吧,我就在车上等着。”
他突然想到,比起直接进大牢,面见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更可怕。
“你说呢?”那个侍卫毫无感情地反问了一句。
毋离抽噎了两声,触地时脚软得几乎站不住,还好裴厌辞在身边扶了他一把。
门口的内侍很快禀报回来,并将两人带进了府里大厅。
厅堂两侧站着佩刀剑的扼鹭监侍卫,脸上戴着半脸面具,气氛威严肃杀,裴厌辞的视线转悠了一圈周遭,就见无数内侍美婢从四周涌入,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个浓烈的异香。
浓郁的兰麝石木香料组成的味道芬芳扑鼻,又夹带一丝丝的辛辣和烟熏气,中和了其中的脂粉气,多了几分诡谲难辨的刚正。
似曾相识,在哪里闻过。
裴厌辞记不起来了。
还未回想起来,大厅前面升起了一道帷幕,朦胧的金色纱影下,隐约能瞧见一横榻摆在那里,上面有一修长人影,一手撑头,一手摇着折扇。
“太子府侍从厌辞,拜见九千岁。”裴厌辞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
九千岁九千岁,再添一千岁,那就是万岁了。
当今天子早年励精图治,创下了如今的辉煌盛世,后来渐渐沉迷长生大道,这几年更是宠幸奸佞非常,封棠溪追为开国第一位异姓王,辅国公,掌扼鹭监,手握百官的生杀大权,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时人为了奉承他,纷纷尊称他为九千岁。
毋离冷汗岑岑,慢了一步,但也礼数周全,跟着他跪了下来,膝盖碰金砖的声音让人不免牙酸。
“厌辞?”纱幕后传来一句幽幽的话,似乎回忆了下,轻笑了一声,“前两日还等着你出府,没想到你自投罗网了。”
裴厌辞偷偷瞄了眼心不在焉的毋离。
这位成日老阉儿老阉儿地叫人,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扼鹭监督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此刻听这嗓音却是年轻,没有成年男子的低沉嘶哑,反倒是少年特有的清亮,又透着一股鬼魅般的阴冷。
如果没有宦官一贯的阴阳怪气腔调就好了。
“你说你有太子的重要情报要与本座说?”
“是。”
“你是顾九倾的人。”
“小的已经不为太子卖命了。”裴厌辞道,“从今日开始,小的二人只为千岁效力。”
毋离哆嗦着嘴唇,却是半个否认的字都吐露不出来。
别搞,你之前还提醒我,咱们的卖身契还在太子那边,这事你都忘了?
“太子无情无义,懦弱无能,保不住小的不说,还欲加害小的二人,小的若想活命,除了效忠督公大人,再无别的选择。”裴厌辞铿锵有力道。
两位美婢分别从左右将金纱帘幕撩开,幕后横放着一张嵌螺钿象牙八宝檀木榻,一袭艳红长袍从榻上逶迤散地,长袍下摆底部用夺目的金线绣着螭兽纹样。
繁丽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纹绣边,露出一角绛红色里衣,细长的脖颈之上,一张嵌金红宝石錾金累丝半脸面具覆在脸上,裴厌辞只能看到颌骨分明的下巴和滴血般浓稠艳色的菱唇。
棠溪追满头乌发半扎,剩下一半散落在后背和手臂身前,在周围摇曳的烛光下泛着绸缎般流光。
长榻前面,一个靛衣内侍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后背弓得平直,一双赤足正交叠着架在上面。
在盛极繁华的富贵堆砌之下,那雪颈,足尖,还有摇着镂空象牙扇的手,成为了所剩不多的净色。
“把你的情报说来听听。”摇扇子的手明显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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