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先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一听不用学了立刻欢呼起来。
裴厌辞懒得管他们,翘起脚,自顾自歇着了。
徐度觉得这人教不了书,也管不住人,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让这人头疼了,又无比神气。
裴厌辞对这群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没甚好感,早早通知了散学,眼不见心不烦,自己也能早点回去。
他刚进了大门,就闻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檀香的味道。
无疏正拿着漆粉颜料给木偶人脸上彩——戏院里的木偶五官皮肤都是他画的。吴娘子正在一旁做刺绣,虽说裴厌辞每月都有给他们娘俩充足的银两过活,她也闲不住,总想多赚一点也是好的。
无疏见到他来,朝他主屋隔壁的屋子努了努嘴。
那里正是昨晚给王灵澈睡的屋子。
他还没走?
裴厌辞有点奇怪,正要走近,一位夫人从那间屋子出来了,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拿着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
迎面撞见他时,那夫人神色镇定而矜傲地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了大致身份后,强笑着塞给他一锭银子,“这段时日,澈儿就托裴大人照顾了。”
“夫人这是哪儿的话,”裴厌辞没接,道,“王公子和太子殿下是好友,也就是在下的好友,在下不过是帮殿下照顾王公子。”
听他提起顾九倾,王夫人放下心来不少,心中又不免嘀咕,好似之前见过这人。
“夫人和桂景伯以后若是有空,都可来在下府上坐坐。”
这往来的多了,交情不就有了吗?
“盛情难却,以后还得多叨唠裴大人了。”王夫人看着他年纪小又懂事的样子,不禁想起了王灵澈十几岁时也是这般的,不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讨债鬼,好容易帮女儿寻了门好亲事,儿子还不领情,还闹离家出走这种事,说出去都怕被人当笑话听。”
“郑家子弟中应该还有更好的吧?”
“男儿大些会疼人。难道要那个小的,过去又当媳妇又当娘的,我在夫家操持的还算少吗?”
不知不觉话说多了,王夫人有些尴尬,转了话题,“不过说来这事的确仓促又欠考虑,但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害我们,联姻百利无一害。裴大人若是得空,帮我们劝劝灵澈。我这儿啊,甚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执拗,爱钻牛角尖。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这种时候,应该帮我们劝他妹妹啊。”
裴厌辞敷衍着送走了人,想了想,敲了下隔壁屋子的房门。
房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夕阳照进了昏暗的屋子,桌上炉子里点着袅袅檀香,王灵澈侧坐着,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佛经,腕间的佛珠褪下,在指尖不停地滚动着,眉眼祥和地闭着,单薄温软的唇染上门外的夕阳,微微翕动着。
他样貌俊秀,浓浓的书卷气与佛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宁静文雅的气质,此刻这种气质还混合着他单薄孤瘦的身上一层灰蒙的阴郁,变得更加纤细易碎。
裴厌辞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走到他的面前,这才看到没有侧向门的左侧,额头破了皮,一丝血混合着鸦黑的墨汁顺着流到了脸上,滴在了烟紫色的绸衫上,污了胸前的一团。
不远处,一方砚台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磕碎了一角,沾着血渍。
“王夫人打的?”
翕张的唇抿了抿,半晌,空气中想起了一声轻轻的“嗯”。
看不出来,那个看起来端庄贤淑的夫人也会有动怒的时候。
“昨日他们互换了八字,”王灵澈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我娘让我回去,太子殿下升了我的职,让我去太子府谢恩。”
“你感觉你的升职是用你妹妹的婚姻换来的?”
王灵澈上身歪了歪,把脸扎进裴厌辞平坦柔韧的腰腹里。
裴厌辞琢磨着东宫那些属官没有几个可以动的,就算胡悯来称病,平日里左春坊大小事务都是秦雄在管。
当初他暗地里与秦雄说那通话,就是想着他若离开太子府,离开东宫,他便很难得知顾九倾的动向,有一个秦雄在里面,至少不至于让顾九倾脱离自己的掌控。
没想到顾九倾背着他已经与王家接触了。
王灵澈,他也需要这个人。
手指抚上怀里的脑袋,他将人扶正,指腹擦掉额头上的血污。
王灵澈眼尾耷拉着,大而清澈的眼眸巴巴地望着他,是沁入心脾的嫣红与明亮。
偏偏他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假装没事。
不知怎的,裴厌辞的心就软了一些。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来不及细思,他的耳畔已经听到王灵澈的声音,“厌秽须舍至究竟,方无可舍。我就是瞻前顾后,想了太多,取不得,舍不掉,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好乐,忧患,所以才不得其正。我决定了,待吃过妹妹的喜酒,我便正式出家。”
“你真的能舍了这一身富贵?”
王灵澈坚定地点点头,“我决定在你这住一段时日,提前习惯一下苦日子。”
“……”昨晚叫的一桌席面白吃了。
“算了,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见人又要感激地抱过来,他忙避开,“我打些水给你好好洗脸。”
说完他就去外头叫无疏。
等水打来,王灵澈将一脸脏污洗干净,裴厌辞也把创伤药带来了。
“嘶……”
“忍着点,亏你还比我大,怎么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倒是很符合他印象中文弱书生的样子。
王灵澈有些不自在,眼皮半阖,嘟囔道:“有时候我倒觉着你比我大许多,成熟稳重的多。”
“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我早就舍了功名利禄那些累赘。”
“小时候读书读傻了,大了以后念经念傻了。”裴厌辞嗤了一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眼睛除了看字,别的甚也不会。”
王灵澈脸色有些红,看了一眼裴厌辞,不知想到了甚,垂下了脑袋。
“抬头,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哦。”他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难为情地看向裴厌辞。
这一看,才觉得两人的距离有点近。
王灵澈脸上臊的慌,可看对方镇定到毫无所觉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
“那你之后就不去顾九倾那边了?”
“不去了。”
裴厌辞一个大男人,怎么身上有点香。
“你这官当得也够随性自在的,若说没人庇护着,哪里敢这般干。”
想着自己刚囔囔着要脱离家族庇护,他道:“那我还是去点个卯吧,晃悠一圈,若是无事就回来。”
“行。”裴厌辞露出一个浅笑。
“不知道我这大寺寺正活儿多不多。”他动动鼻子,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人。
“不在东宫了?”
“太子殿下忒烦人,若非他,妹妹怎么会嫁到郑家去。”
也就他能把厌嫌太子的话说出来,何时听越停讲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妹妹也没同意吧?”放下王夫人还想让王灵澈一起劝呢。
“她在闹绝食。”王灵澈有些烦躁道,“可惜她是女儿家,就算再气,只能待在后院里。”
“你母亲太强势了,你和你妹妹早就应该学会反抗。”
“你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样不会有违孝道吧?”王灵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眼底充斥着欢喜与感动。
“不会。”
能被解的感觉真好。
————
裴厌辞每日早上去国子监,傍晚回来,日子有条不紊,过了个旬假,他回到国子监时,赶巧碰到了难得一见的祭酒大人齐祥。
依然一身酒气,不知刚从哪里醉生梦死回来,一步三摇地经过他身边,差点撞到了路过的监生,他忙拉了一把到身边,将人扶稳。
“裴哥好。”
原来刚才快要撞到的人是徐度,还是那么风风火火,走路不顾别人死活。
他打了声招呼,咧着嘴跑了进去,接着陆陆续续有其他人也跟着给裴厌辞打了招呼。
“裴哥,今日胡先生要点人抽背《论语》,要拿你的课赶紧背背。”
“裴哥好,别他,今儿个咱们继续。”
“裴哥……”
“裴哥……”
一路打了十多次招呼,直到那些监生都开始上课了,裴厌辞这才能顾及烂醉成泥的人,刚要挪步子拖人,却见齐祥目色清明地看着他,眼里饶有兴致。
“你不会把徐度打了吧。”
“打了。”
“他娘不找你?”徐度是徐夫人膝下的独苗苗,徐大将军远在边关,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打从他小时开始就溺爱得过分,也就养成了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监中许多博士都担心惹祸上身,见他扶不上墙,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没有。”裴厌辞狡黠地眨眨眼,“打了脸他也没告状。”
齐祥感兴趣了,两人一路往他的监舍走去,边走边闲聊。
“不愧是郑相在陛下面前要的人,既然能收下你,自然也该护着你。”
“郑相不知这事。”
“那你怎么收服那群臭小子的?”
裴厌辞摸了摸鼻子,琢磨着是说让他们歇着大白天趴桌上睡觉呢,还是说他用《周易》给那群小子算命玩,把他们个个惊得不得了,这才几天,就诓他们背出好几篇文章了。
好像哪种都是不务正业,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能干出的事情。
“行了,你有你的师道,”齐祥的监舍到了,却没让裴厌辞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扶着人进去了。
屋子很乱,到处都是带着字迹的纸业,旁的却也干净整洁,不过即使开着窗户,还是充斥着淡淡的酒味。
“帮我收拾一下吧。”齐祥挥挥袖子,走到榻边坐着,身子歪向一旁的方几靠着,睡眼惺忪。
裴厌辞随意整了整他的桌子,将书整齐摞在一起,蓦地,他抽出几张纸,匆匆看了一遍,望向窗下即将要睡着的人。
“大人有意要改革国子监?”
这个烂成一滩醉泥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锐意进取的人。
“唔?哪个?”齐祥睁开浑浊的眼,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就塞在桌板底下,露出了一角。”
“遭了。”齐祥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裴厌辞身后的书桌颤了颤,“咣当”一声歪倒下去,堆摞整齐书纸再次散了一地。
“……”
裴厌辞默了一瞬, 总算知道这里为何这般乱了。
堂堂祭酒,用着一张随时会倒塌的破桌子,未免太寒酸了些。
“没事, 多倒几次就习惯了, 不过下次记住,别动这些纸。”齐祥一副过来人似的传授经验, 伸手扯过他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丢到一旁, 去抬桌子。
“帮把手。”
裴厌辞站在另一头抬动桌面, 嘴里道:“大人写的那些改革之法, 我来好几日了, 怎未在旁人的说的监规中提起。”
他们俩齐心扶正了桌子, 裴厌辞随手拿别的废纸塞了桌面与桌腿间的缝隙, 看了眼那纸塞进去的方式, 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拍了拍手。
“甚改革?”齐祥砸吧着嘴道, 酒喝多了, 嘴里又干又渴,突然一拍脑门, “哦, 你是说国子监的改革, 我就说我放哪儿了,找了好几天了,原来被我拿来垫桌子了。”
“……”这纸分明就是故意塞的, 按照正常的方式塞到桌面底下的缝里的话,他压根看不见,自然不出来。
齐祥打了个酒嗝, 一股酸臭之气熏的他自己都受不了,手在身前扇了扇,道:“还好你找出来了,原来还有这么件事忘记做了。正好,你也知道,我八月就要致仕了,最后这两个月我就不管事了。在这位子上待了这些年,总想对国子监存在的些许弊病下手,但总因为各种原因拖到了现在,上面是我一位小友的改革见解,你拿下去研究研究,想办法拟个章程出来,过几日颁布吧。”
“大人在这位子十几年都没办法解决,让下官过几日就拟出个解决办法?”裴厌辞哭笑不得。
虽然他也有想要赚功绩的心,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改革最重要的一步是发现问题,这样才能有的放矢,现在我帮你解决了,就差针对各项弊病对症下药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转身拿杆子去支起窗户通风。
“堆积了满屋子的臭气,也该进来点新鲜的了。”
“好吧。”裴厌辞摇头,将散落的书纸捡起,对齐垒好,将那写着弊病和改革的纸折了折,塞进了袖子里,眨眼间,齐祥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
他笑了笑,给他扯了张毯子盖上,退出了屋子。
从监舍出来,他回到格物堂,赶巧碰见了方清都,对方闻见他一身沾染的酒气,问:“齐祭酒来了?”
“是,方才在门口遇见,扶他到了办公监舍歇着了。”
方清都眼皮抬起,眼里带着一分忌惮和两分不屑,“别看他总醉得不省人事,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才实学,谁是靠别人进来的,分得一清二楚,谁也别想干涉他的决定。”
“恐怕在方大人眼里,我是后者那类人吧?”
“你自己心里清楚。”方清都冷笑。
“方大人对我似乎存在偏见?”
“不敢。裴大人别太多疑,国子监往来无白丁,不是曾与裴大人为伍的蝇营狗苟之辈,大家一视同仁,不是踩高捧低之辈。”
难道还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让我去给徐度他们教书,不是方大人的意思了?”
方清都面色板肃,看不出一点波动。
“那肯定就是祭酒大人的意思了。”裴厌辞微笑,“我倒是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了。”
原来收服徐度是齐祥对他的入门考核。
现在对国子监的改革,就是正式考核了。
同为副手,方清都肯定也拿到了差不多的考核,这项考核应该就是齐祥选择继任者的依据。
方清都在国子监多年,权威极重,受尽爱戴,也熟悉各类章程。他才来不到半个月,在这方面实在吃了大亏。
不过国子监祭酒,这职位他有点感兴趣,想试一试。
方清都扯了扯嘴角,“先不说别的,看看你都教成甚样了,与监生称兄道弟,毫无师表,简直不成体统,还有小半月就是月末考核,你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教教他们,别到时候太难看,贻笑大方。”
“方大人是怕我教得太差,回头祭酒大人把教这群监生的活儿又还给你么?”
“好心当作驴肝肺。”方清都冷哼一声,大步离开。
————
裴厌辞今天没教那群小子周易算命,拿着那几页酒气熏天的纸看了一下午,发现拟这文章的人有个特点。
国子监目前存在的问题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洞若观火,字字珠玑。但到了谈解决之法时,总以儒家大同社会的想状态为标杆来对照今时今朝,显得想法空浮、不切实际。
这属于会发现问题、但不会解决问题的高手。
不知怎的,裴厌辞就想起了之前的税法改革。
发现税法弊端初显的人,他之前猜测过是郑相门客,后来猜测是棠溪追,直到棠溪追告诉他,那个人名叫萧与。
一时间,他的心有点痒。
皇帝总对某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才求之若渴。
齐祥能指出这么辛辣尖锐的问题,他是不觉得奇怪的,就是他这位“小友”功底不够深厚,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书呆子想出来的办法。
————
一路思考着这些事情,马车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毋离小声道:“大哥,督主府到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勾着檀褐色的绸帘撩开,一道挺拔修瘦的人影弓着身子跨步走出来,“你先回去,晚上照顾好无疏他们。”
“你今晚不回去了?”毋离看他利落地跳下马车,不由诧道。
偃月眼被夕阳照得有些眯起,他笑得温柔:“嗯,不回去了。”
毋离不知想到了甚,脸色有些木,“好吧。”
见人刚转身要走,他忙叫道:“明日记得带一盒酸梅鹅片回来。”
“……你除了吃就不能惦记惦记你大哥的安危?”此番前去,他可是羊入虎口的。
之前好歹还会应付着关心他两句。
毋离挥手赶他进去,座下的马已经开始往前奔走,他还不忘嘱咐,“一定要督主府厨师做的,外面买的可难吃了,我尝得出来好赖。”
这么会吃,怎么不把自己阉了进督主府当内侍去。
裴厌辞四下看了看,走到门房处,还未开口,一位内侍已经从小门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裴大人,里边请。”
“我之前见过你,是不是在千岁跟前当差?”凡是见过一面他都有印象,“就是当时没问名字,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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