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也是世家门阀的“良苦用心”,每三年这些举子从大宇各州赶来,单单旅费住宿就要花不少钱, 这完全不是贫苦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说到底,从大宇开国后太祖创立科举制开始,世家从这一不起眼的方面入手, 极大地限制了不少底层贫困人士出头的机会,科举制渐渐又成为了有钱人和权贵家族合法正规入朝当官的机会。
眼下这些举子得了机会,好歹也会在安京多逗留一段时日,戏院最后能不能办成他们不清楚,反正裴厌辞之前帮他们付了客栈的住房钱,现在还提供食宿给他们,这已经让他们得了不少便宜。
那些举子投桃报李,没两天就有人交差,给了裴厌辞几篇有趣故事,有民间的鬼怪志异传说,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是他们乡野间广为流传的,读起来有趣的很。裴厌辞看了一遍后,让辛海近期多盯紧些,尽快排成木偶戏,他近期可能没太多时间去酒楼看成效。
因为王家已经回了贴子,他带上礼品和顾九倾的兰花图,去王家的府上拜访。
他的本意是想见太子舍人王灵澈,但到了王府却是王灵澈的小叔招待了他。
“澈儿每日都要礼佛诵经,这会儿正在佛堂里,”王家小叔装模作样的脸上面露一丝愧色后又消逝,笑着道,“还望裴总管勿要见怪。”
裴厌辞挑了挑眉,单刀直入道:“殿下近来想要废除旧税法,推出新税法举措,王家可愿支持殿下?”
“殿下看重王家,欲与王家携手共同推动这等大事,是给王家一个绝好的机会。再说新税法,是革故鼎新,是利国利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我们王家也想跟着殿下一起,干出点实绩来。只是,以眼前的局势来看,”
他嘴里顿了一下,面色不变,从容道:“税法改革吵了十余日,阉党与郑家都在互相泼脏水扯皮,其实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倘若殿下能够拿出切切实实的新举措,不说我们王家,陛下肯定都会直接下令施行。”
“举措届时会有,王大人只管静待佳音,”虽然裴厌辞至今没实打实瞧见过,“倘若陛下犹豫,到时候王家在朝会上怎么开口呢?”
王家小叔端起茶杯,笑语吟吟,“只要举措利国利民,我等自然会支持。”
眼看这才聊了没多久,他就有意要送客,裴厌辞环视了圈大厅里侯着的五六个仆从,再看下对面之人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王大人的态度,能完全代表王家吗?”
“你这话是何意?”
“我今日要见的人是王舍人,你们收了太子府的拜贴,却不让我见王舍人。王家是觉着殿下刚掌权,是个好糊弄的么?”
王家小叔顿时嘴角微僵,他在官场说这些话习惯了,其他人也一向客气配合,头一回遇着这么直白说出来的话。
不待他开口,裴厌辞同样端起的茶杯都掩饰不了嘴角的冷讽,道:“所以王舍人连见我一面都不愿,直接推脱了,只让你出来接待,王家竟怠慢太子殿下至此!”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是太子的亲信,就算是下人,也是太子跟前的下人,这份量还是挺重的。
他前两日就递了拜贴来,拜贴的作用之一是甚?就是为了主人家也在这个时间有空可以招待,而等他来了王家才说王灵澈这个时间在佛堂,这就是怠慢。
王家小叔脸色有些绷不住,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王家怠慢?我乃当朝四品太常少卿,这份量难道不够比太子舍人高?”
侄子那么乖,哪里懂和官场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的事情,若是王家家主桂景伯来待客,又会显得太给裴厌辞这个下人面子,思来想去,王家便让他出来了。
说实话,来见太子府的下人,他是有些怨气在的。
若说怠慢,难道不是太子先不将他王家看在眼里的么。
“这么说来,反倒是我这身份折煞了王大人,让王大人觉着受委屈了,那便请王舍人出来一见吧,他身份与我相当。”
堂堂王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王家的继承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一介仆从身份相当。
王家小叔脸色不是很好,更不愿去叫人,“灵澈这会儿的确没空,别忘了是太子殿下求我们王家的支持,你们若真要见,商讨税法事宜,那就改日让殿下前来吧。”
“到底是真的没空,还是你们王家故意刁难?既然他当了太子舍人,便要为太子殿下负责,殿下没召他前去,反而放低姿态让我到府上拜访,已经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了。他若真不愿当这个官儿,我们殿下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让他斩断尘缘,好好当他的和尚去。”
王家小叔想不到他这么大气性,一时有些被唬住了。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股幽郁的檀香。
两人往身后的窗户望去。
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窗前,逆着光,白玉如俦的脸庞带着一种谦卑祥和的宁静,左侧鼻梁带着一粒黑痣,无端生出几分风流。
平直瘦削的身材刚好撑起那身白绡袍,飘逸如谪仙,峨峨如玉树。横放放在腰前的手捻着一串古朴的紫檀佛珠,细看之下,那张丰润柔软的唇似乎在无声低喃着佛经之语。
王灵澈见到转过来的那张脸时,澄净的眼里微微闪过一抹错愕,而后又立刻归于平静,透露出几分憨气。
裴厌辞没错过他眼里的那丝错愕,也没错过那双干净清亮的眼睛,仿佛何事都能轻易窥见。
“想必这位就是王舍人了。太子府总管裴厌辞,见过大人。”
“总管?”王灵澈泠泠如泉水漱石的清澈嗓音带着几分疑惑与不可置信。
“正是。王大人可否移步至内堂细说?”裴厌辞伸臂向里,邀请道。
王灵澈看了眼他小叔,后者担心地皱起眉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浅笑。
裴厌辞看着他俩没说话。
“灵澈,你今日诵经倒是比往日快上许多。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找你的,你看你,佛事怎么也没有俗事来得要紧啊,就算稍晚些时间,佛祖又不会怪罪。”
王家小叔对着王灵澈说话,内容却是在对裴厌辞解释,又在指责他的不是。
王家小叔又道:“我们这里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你要是还有旁的事情,便先去忙,这里有小叔陪着呢。”
“无事,既是找我的,我也应该出来见见。”说着绕到前门进来。
裴厌辞适时开口,“大人在官场多年,应该懂得,有些话可以跟你们王家说,有些话,只能跟东宫的人谈论。”
他悠悠道:“这也是为了大人你好。”
王府小叔也晓得这个道,尤其是东宫这种敏感的地方。
只不过,他有些担心王灵澈。
“王大人要留在这里听吗?”
王家小叔面色讪讪,冷哼一声离开。
“你们也出去吧。”王灵澈挥退了周围侯着的下人,“在这里站太久难免脚酸,先去歇着吧,有事我们再唤你们。”
周围下人纷纷告退。
“王舍人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待只有两人时,裴厌辞似笑非笑道,“慈悲为怀,善待下人,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原是裴某不配了入不得王舍人的眼了。”
“完全没有的事。说来惭愧,每日功课不可废,今日念及有太子殿下的人来,提早了半个时辰。”他语调温柔,眸如山泉。
“若是心中有佛,做不做功课有何要紧,王舍人的慈悲心修炼得还不够深。”
王灵澈面上浮起几分羞赧,“学了三年,仍未得佛缘,还需时时刻刻过心,提醒自己心境平和,莫与俗恶之人争辩。”
裴厌辞挑眉,“王舍人觉得我是俗人还是恶人?”
王灵澈顿时慌了,忙解释道:“王某绝非此意,只是在说自己修炼还不到家,做不到心态平和,总管很好。”
他态度诚恳,模样性子又乖又干净,反倒衬托得自己像是欺负他的坏人。
裴厌辞见惯了官场里惯用手段的人,头一回简单这么诚挚的人,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方才你家小叔说,王家不打算支持殿下改革新税法?”裴厌辞直接挖了个坑。
“虽说他们不赞成,其实我是赞成的。”王灵澈道,“《易经》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太祖之法距今已有两百余年,此刻提出新法,正是顺应天命,顺应民心。”
“你们各执一词,谁可以代表你们王家的意思?”
“都是王家人,何必谁代表谁呢?先秦诸子百家,大家各抒己见。到了我朝,陛下开明治国,总不能反而抹杀了个别人的想法。”王灵澈困惑道。
“你赞成殿下的看法,能拿出切实有效的措施助殿下一臂之力吗?”
“王某才疏学浅,”王灵澈惭愧道,“家人为我说了个官,其实我无心于仕途,只愿有天能舍了一身束缚,成为佛子佛陀座前的一盏灯。”
“既然无心于此,难道不该辞了官,给那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机会?”裴厌辞的厌辞越发犀利,话语尖锐拔高,步步逼近,无形中给对方强烈的压迫震慑感。
“王某也想,但怕父母担心失望,这有违孝道。”王灵澈不知是书读傻了还是佛经念多了,不畏不惧,一脸对他抱歉的样子,“如今朝廷官员编额冗余,买官捐官的太多了,其实也不差我这个位子,有为之士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你是真的甚都敢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他有些明白他小叔临走前那抹担忧之色了。
————
出了王府,裴厌辞上马车前,余光瞥到前头巷口处有着急忙慌缩回去的衣角。
进得马车,霜降立刻让身,在跟前躬身伺候着。
“何时辰了?”裴厌辞背靠隐枕,眼眸微阖,懒懒道。
“将近午时,总管进去一个时辰了,时间把控得真准准儿的。”
裴厌辞食指撩开马车小窗帘子一角,霜降立刻道:“郑家的人一直在那里,总管进门出门,他们都注意到了。”
“你跟你们督主说一声,改为王灵澈那位小叔。”裴厌辞手指从帘子处放下,一只手支着脑袋。
“是。总管,那位王舍人看起来是不是不好对付?”
“也不是,就是……太真诚了。”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刚参加完朝会。
大宇皇帝沉迷与长生之术,往日的三日小朝改为五日, 大朝会一旬一次, 小朝会鲜少露面,只有大朝会才会在帘后听群臣上报政事, 但帘后那抹影子到底是不是皇帝, 只有深受皇帝宠信的棠溪追才晓得。
民间曾经有过一次流言, 说的是皇帝一直不显露真身, 往日的大朝会上, 那抹隐在帘后的影子, 其实是棠溪追, 真的皇帝早就被他软禁。后面越传越离谱, 说皇帝早就被扼鹭监害死了, 棠溪追秘不发丧,就想牢牢握住王朝的权力, 成为大宇朝真正的的幕后皇帝。
最后到底是皇帝显出真容平息流言, 还是扼鹭监铁血镇压,已经不得而知, 但皇帝疏于朝政是真, 棠溪追的权力之大也是真。
顾九倾匆匆进了府, 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他一声“跟着”。
裴厌辞双手拢在袖子里互揣着,跟在他身后进了他平日常用来待客的小院。。
“关门。”顾九倾胸膛起伏,长长地呼出憋了一路的气, 见到裴厌辞那张揽星衔月的姿容,心中郁气顿时又消散了不少,仿佛再次变成从前万事处变不惊的太子殿下。
裴厌辞倒了杯热茶端到他手边, 甚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前日你与本宫说,王家态度摇摆不定,本宫本想着今日朝会上再争取一次。”顾九倾喝了口热茶,算是彻底缓和了情绪,硬挺锋锐的眉舒展开,只是眸子里仍盛满了料峭的沉霜。
“扼鹭监那厮,今日竟弹劾王家,说王云之前日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放话非让本宫亲自登门拜访不见之语,眼里毫无天家威严。”
王云之正是王家小叔。
“那日,王云之当真说过这话?”他眼里闪过思虑。
按说都是老官场了,太常少卿虽说主管宗庙祭祀与宫廷礼乐之事,在政治上权柄与六部职位比起来不算太大,手腕可能差了点,却也不是会说出这种毫无脑子话的人。
只是扼鹭监直接将这话参到了御前,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变成了藐视天威的大罪。
“是有说过,当时只觉折辱,事后便未曾与殿下说起,免得污了殿下的耳朵。”裴厌辞叹道,“当时在场的还有王府里的几个仆从,都听见了。想来王大人也是无心之言,在自己府上,哪里需要忌讳那般多。”
裴厌辞那日故意激怒他,话赶话下,加上又是在自己府上,说话便放肆了许多。可能他自己说过了便也忘了,就算记起来,裴厌辞虽是外人,却也是下人,顶多找顾九倾告状,顾九倾还指望他们王家的支持,一句无心之失,到时候说开了便也罢了。
顾九倾摇头,“你说说,本宫就算想要当这个好人,开口为王家辩驳一二都没机会,他们眼里哪里还有本宫,这话都能说出口。”
“咱们都没想到,扼鹭监的耳目已经到了如此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扼鹭监耳目多,郑家的难道就少了?”
裴厌辞见他面上霜寒之色更重,揣着明白装糊涂,“郑家怎么了?”
顾九倾想起朝会后郑家对他的冷嘲热讽,不提也罢,只道:“郑家不知为何,晓得本宫暗中与王家接洽一事了。”
扼鹭监只是说王家在自家府上对他这个太子有不敬之语,并未曾提及裴厌辞找上门一事,郑家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你说,会不会是扼鹭监私底下与郑家透露了这事?”顾九倾思虑道,“他们一直想离间本宫与郑家。”
“有可能,”反正扼鹭监恶名在外,啥罪名都在他们身上准没错,“郑相老谋深算,区区小计肯定不会中招的,殿下别担心。”
“中计是不会,但是,”顾九倾似乎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下,道,“郑家一向想牵制本宫,容不得本宫背着他们搞那些小动作,何况这次本宫让你私下去见的还是他们的政敌。”
与王家相会本可以让东宫属官前去游说,但他不放心那些人。当初就是怕郑家若是晓得了,王家这边还没商议好合作,岂不就是两头不讨好,他想着用一个温和的方式将两家都上自己这条船,最后却弄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都怪十恶不赦的扼鹭监。
“更要紧的是,郑相今日在朝会上提出,父皇也下令了,让本宫下次大朝会前就将新税之策呈递上去。”这才是顾九倾今日最焦虑之事,“当初是郑相学生和门客拟定的新税之策,还在郑相手里,本宫当时只略略过目一遍。”
“郑家既然已经选择了殿下,必不可能见死不救。”裴厌辞道。
“是啊,不会见死不救,只是能逼本宫低头,好好认清自己。”顾九倾讥诮道。
之前他就是想摆脱郑家的控制,引入一狼来,狼虎相斗下,他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只是如今的局面,唯有向郑家低头表示顺从,这才有解困之法。
他以为自己凭借税法举措能彻底扭转自己在百官和皇帝心里的印象,顺便借机拉拢一番王家——税法之策,牵涉利益不可谓不大,拟定新策权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到的。
“殿下不想受制于郑家,为何不自己召集有才学之辈去商拟一套新策?”裴厌辞微微笑道。
“就靠东宫那些鼠辈?”
“倘若殿下信得过小的,可以将这事交与小的来办,如何?”他道,“殿下不妨一试,若是新策成功拟出来了,殿下不用受郑家的恶气,倘若小的交不出来,到时候殿下再找郑家低头也不迟。于殿下而言,并没有亏。”
顾九倾望着裴厌辞的脸有些失神。
窗边的小池清水在阳光下荡漾,莹澈的光影斑斓在裴厌辞俊逸的脸庞上摇曳,明艳生光,仿若九天降临的神子。
顾九倾恍然间回想起第一次见裴厌辞时,正是桃花开的正盛的时候。
到了今日,满院的桃树,正绿意盎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打转,无端生出几分诡异离奇的痴妄来。
“殿下?”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好端端聊着聊着,这人就走神了。
他的话这么让人觉得无趣么。裴厌辞眸光微沉,带上了两分慑人的凌厉。
顾九倾一凛,这才回神,冷冽的目光带着几分飘忽,漫无目的地越过他,看向屋外的淙淙流水与绿苔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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