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功,他回屋洗漱了一遍,冲去浑身汗水,去了棠溪追的院子。
棠溪追正穿着一袭宽松单薄的白袍用早膳,一头及腰乌发散乱在肩头颊前,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身旁的内侍夹起一个丸子,正要放到他碗里,一个内侍冲了进来。
“义父,不好了,裴总管来了。”
棠溪追“腾”地站起来,忙将宽大的袖袍遮住脸,“还不快拦着!”
说着快步去了里间,桌前只剩下一颗滚动的肉丸子。
裴厌辞站在院子外,等了半晌也不见通报的人回来,正要离开,内侍总算赶来,道:“裴总管,不好意思,督公大人还未早起。”
“这都卯时末了。”裴厌辞有些惊讶这人原来有赖床的习惯,“算了,那我今日出门一趟,到时你与督公说一声。”
“我一定把话带到。”内侍哈着腰陪笑道。
等人走了,那内侍才长舒了一口气,进了主院屋子回禀裴厌辞的话。
“出门?”手绘男女双人旖旎缠绵薄丝屏风后,棠溪追皱起了眉。
不是说这几日都陪他在府上的么。
“儿子已经派人跟着他了。”
“不用,撤了吧。小裴儿不喜欢这样。”棠溪追拿出一方圆镜,看着自己的面容。
今儿个做甚打发时间呢。
“那个胖子和小孩也跟着去了?”
“没有,还在府里。”
“把昨夜那人重新放出来。”
————
裴厌辞离开督主府,今日他的确有约。
约的人是宋氏叔侄,以探望方大儒的名义。
宋绥禧以照顾恩师的名义留在了安京,前两日刚给他提供了一篇戏本子,裴厌辞看过之后,让辛海优先排练他的。
写了一篇戏文,他也过了兴头,便被宋祺安压着老老实实地读书。
宋祺安不放心自己这个侄子,已经与书院告假半年,先将这个混小子治服帖了再说。
裴厌辞拎着名贵药材补品去方鸿春的屋里走了一遭,随即找到了叔侄二人,让他惊讶的是,司风也在。
宋祺安见他面色,解释道:“司公子是锦州盐商之子,这段时日他们家正好有与安京往来的生意,他便暂住在这,顺便给绥禧指导功课。”
裴厌辞看过司风今年会试上的文章,若非言辞太过犀利辛辣,会元他肯定是绕不开的,这年轻人锋芒盛极,也有配得上性格的才学。
“裴公子,你的戏院何时开张,到时候我得捧个场,帮你们增加点人气,免得尴尬。”司风笑道。
“欢迎。”裴厌辞没搭他笑意中的一分幸灾乐祸,这人嘴上看不上,今天他刚来就立刻回屋把新写好的戏本子给他了。
与他们寒暄了几句,裴厌辞步入正题,“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正愁能有个新的税法举措能替代眼下施行的政策,戏院留下的书生们我已经打过招呼,我想着你们也在安京,这几日也可以多去那边走动,和他们一起商讨治国之策。”
“为国定税法?”宋绥禧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其余二人,“我们都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能定这么重要的事情?”
“咱们苦读诗书十几年,就是为了施展抱负,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怎反倒退缩了。”司风听着这建议也是心潮澎湃,手里的折扇摇个不停,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那可不是退缩,而是觉得……”宋绥禧想了想,道,“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到有一天,他能以白衣之身治国安天下,这恐怕是天下所有学子的梦想。
“荒唐至极。”宋祺安捋着下巴处一撮小胡子,“朝中那么多治世能臣,怎么轮得到你们出手。”
“宋兄,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老气横秋的,”裴厌辞笑道,“先试试,倘若他们提出的看法太稚嫩,不合时宜,殿下不会采纳的。”
“所以我们的税法新策就是为太子殿下想的,那我们不就成了太子党的人了。”宋祺安不赞同道。
当初他就是看不惯党派倾轧,入朝必须站队,成为供人驱使的手中剑,这才毅然放弃入朝为官,现在身上都无一官半职了,他有种仍然逃脱不了的感觉。
上次裴厌辞说太子答应出手救人,条件是让他们利用书院的影响力,劝说朝中文人支持太子。这就是在逼他们站队,彻底为太子所驱使,他和方鸿春都不同意,甚至发觉提出这种条件的太子其实与阉党的可憎嘴脸无异。
“他们都还未入仕,日后该如何选择路,中立还是为谁效忠,我管不着。但他们如今还是白衣,不能被打上哪一党的烙印。”宋祺安道,“他们是人,意志不应该被谁捆绑胁迫。”
“宋先生不必担忧此事。我晓得先生之忧虑,先生信不过殿下,难道信不过我么?”
裴厌辞眼神温和却坚定异常,让他不想去相信他都难。
“那些书生是你想法子救出来的,我怎会不相信你。”宋祺安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有种莫名的错觉,你不是在为太子殿下办事的。”
裴厌辞但笑不语。
“不管是为谁,咱们能参与到这么重大的政事中,是乃一件幸事。”司风哈哈大笑道。
裴厌辞目光微顿,问:“你这扇子骨倒是漂亮。”
“白玉做的,辅以白绸为面,百两一把。”司风得意道。
宋家是寒门清贵人家,家里都是读书出身,少有金玉名贵之物傍身,听闻一把扇子都要百两,不由啧啧称奇,却也不羡妒。
“大宇官家还是好心,卖官盐都能如此赚钱。”裴厌辞笑道。
这话让司风听在耳朵里,不由神色一紧。
“盐铁都是垄断行业,自是比其他赚钱。”宋绥禧不以为意道,“你若得了官府的许可,一年几百万银子都不是空谈。”
“是我浅陋无知了。”裴厌辞不以为意道,“原来人家好歹也是拿了官府的许可的。”
司风讪讪地笑了笑,收了扇子放回袖子里,在接下来的聊天中,他都没有再拿出来。
————
裴厌辞安排好拟定税法新策的人,回到棠溪追府上时已经是下午。
想着某人估计午睡也该醒了,脚步一拐,往主院方向走去。
身侧的草丛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声音。
裴厌辞脚步一顿,四下看了看,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空气中开始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铁腥血味。
一阵风拂过,朵朵红艳的杜鹃花点头晃脑,似是一张张笑靥。
只听惊空一响,身后抵着一把尖刺,嘶哑陌生的声音响起。
“别动。”
“阁下是谁?”裴厌辞镇定问道。
“我是……”话说到一半, 背后男人意识到没有必要交代身份,“别废话,你只管往前走。”
裴厌辞感觉到身后的尖刺往前扎了扎, 不由往前慢慢腾挪了几步, 男人立刻贴身跟上来。
“你要带我去哪?”
“门口。”那人神情紧绷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你信我, 等到了府门口, 我就会放你离开。”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 午后正是小憩的时候, 各楼各院静谧异常, 白中透粉的海棠在枝头娇颤。
“你来府里做甚?倘若不来, 你也没有性命危险。”他问了一个看似有点蠢的问题。
身后那人没有想太多, 这话引发了他激动的情绪, “是他们、不、是那阉人将我从扼鹭监里掳来,他对朝廷官员动用死刑!”
原来是这样。
不是刺客, 是被人从扼鹭监里带来的, 还是一位朝廷官员。
“你抓我没有用,我刚来这个府上, 是生是死这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关心。”
“你骗谁。你上次就已经来过了, 我在床底下都看到了, 你是唯一一个进了那阉人的房间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人。对那个禽兽而言,你肯定是特殊的。”
“看来你搞错了。”
“别废话了,快走!”那人有些崩溃地大吼。
裴厌辞放柔了语调, 道:“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他道,“正常来说,挟持人的话, 应该一手抓住被挟持人的身体,一手拿着利器。即使你极力想掩盖,现在你身上还是有一股血腥味,而且没有另一只手尝试控制我的身体。”
“那又如何,我一样能够杀了你,你别想耍花招。”
裴厌辞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歪了歪脑袋。
一丝轻微的破风声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下一刻,身后男子惊叫着,被利箭刺穿肩膀,连带着脚步被箭上力道贯得后退两步,倒在了地上。
裴厌辞悠然转身,淡漠地看着他。
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上面还带着一瓣被利箭钉在胸膛、被血打湿的海棠花瓣。
一群内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很快簇拥着一个人围了上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径变得沉默而热闹。
“恭喜义父,又成功狩猎一次。”一个内侍躬身谄媚地笑着。
霍存刚想说的话被人率先抢走,脸色不是很好,但很快跟着躬身,赔罪道:“裴总管受惊了。来人,快把人带下去,将这里清干净,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痛晕过去的人很快被抬了下去。
裴厌辞看着似乎已经了无生机的人,收回目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扰了千岁的兴致。”
棠溪追一袭湛蓝色万福纹镶勾莲宝伞宝珠金边广袖便服,端方玉立,似乎还沉浸在狩猎的快意中,闻言,嗜血的眸子看向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得正是时候。”
“下回提前通知我一声,以免伤及无辜。”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我先回院子休息了。”
棠溪追神色微凝,问身旁两个义子,“他这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应该……不害怕吧。”霍存道。
棠溪追摸了摸光滑细腻的下巴,“你们下去。”说着,快步追上了前方的裴厌辞。
裴厌辞听到后方跟上来的脚步声,放缓了步伐,等人来了,他突然转身。
棠溪追脚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后退了一步,这才稳住了身子。
“千岁还有何事?”
“你早上出去做甚了?”棠溪追问道,若是别人,他肯定猜疑,拐弯抹角地盘问。不知为何,他觉得裴厌辞肯定会实话告诉他。
“去探望被你们打残的方大儒,顺便跟宋家叔侄交代了件事,让宋祺安主持新税法的撰写。”
这些人能仅凭自己的微薄家底一路从世家门阀子弟的包围中拼杀出来,成为举子,距离金銮殿只有一步之遥,绝不是酒囊饭袋的草包。
“你早晨来我院子也是为税法的事?”
“是啊。”裴厌辞坦率道,“太子这边即将给陛下献上新策,到时候你怎么应对?”
“小裴儿关心我?”棠溪追露出一抹笑意。
“怕你到时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倒不会。”棠溪追满意了,“我不信你们有如此能人,提出足以打动陛下的新策。”
“你可以看不上那些举子,但郑家门客能看出现行税法的破绽,怎么可能没有应对之策,你可别小瞧了他们。”
“若非我,那群草包上哪儿折腾这些幺蛾子。”棠溪追微哂。
“你看出来的?”
“不是。”
裴厌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人一看就不是会静下心来琢磨法典的人。
“虽不是我,却是我认识的人。”棠溪追被他这表情弄得不满,立刻解释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遇见我这伯乐,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人是谁,可能帮我引荐一二。”裴厌辞早上就是为了这个人来的。
没有被兴盛蒸腾的朝野景象所蒙蔽,在这个节骨眼上犀利地看到能将大宇王朝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无形的手,他虽然没有见过人,但他直觉地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小裴儿,看你对这人充满兴趣的样子,我会不满的。”
“不说就算了。”裴厌辞转身要走。
棠溪追一个跨步拐到他面前,堵住去路。
“这人名叫萧与,志不在仕途。小裴儿,你想拉拢他我不生气,就担心你无功而返难过失望。”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裴厌辞皱眉。
按说他见过的人都会记住名字,等到第二次见到时,能够轻易叫出人名,不管对上还是对下,都能显得亲切有礼,增加别人对他的好感。
“你不是见过了。”棠溪追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画本子。
裴厌辞接过一看,封面上书四个大字:春宵密语。
“……”他回想起来了。
翻开扉页,果然写着他的名字。
“此人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画图,二是画春宫图。细数全安京最好的画手,唯他首屈一指。”棠溪追拿书册戳了戳他单薄的胸膛,“赠予你了。”
“我不需要这个。”
“此乃上乘龙阳画本子,与之前不同。我有很多,不用客气。”
“那也不需要。”裴厌辞有些头疼,忍了忍,又劝了一句,“你也少看点。”
这人成日都在干嘛啊。
棠溪追眼里闪过一丝异常的兴奋,“你在关心我?”
“随你怎么想。”裴厌辞面色从容,心里无端生起一丝烦躁。
他关心这人干嘛。
“你不害怕?”
“我为何怕你。”
棠溪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宽大的袖袍下,苍白冰凉的手终于悄悄地抬起,想要触碰他。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这具身体,年轻,纯净,热切,坚毅,朝气蓬勃,矜贵傲雅,写满了凛冽不屈。
他代表了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
“我可以……”
裴厌辞却有些不耐,他已经被棠溪追问烦了。
“你能不能正常点。”
举在半空的手,顿时丧失了靠近的勇气。
裴厌辞眉眼低垂,没有看人,径直穿过他身边,回到了自己院子。
————
毋离和无疏嘀嘀咕咕地走近屋,却见房间里已经坐着了一个人。
“嗬!”在毋离快要大叫的时候,无疏及时开口。
“厌辞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进屋了,不是说要好好练功?”
“嗯,在记功法口诀。”裴厌辞捧着书淡淡道。
“怎么不点灯,别给那老阉儿省钱啊。”毋离埋怨道,走近桌前瞄了一眼,“你怎么做到的,我一个字都瞧不清楚啊。”
裴厌辞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在默背。”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书,转身床铺。
毋离道:“大哥,昨晚睡觉后你有听到么,我好像听到了惨叫声。听说老阉儿喜欢将关押在扼鹭监里的犯人秘密带到府上。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能逃出府,就无罪释放,如果被他抓到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手指,手指砍完砍脚趾,直到四肢都废了。”
说到这里,他简直头皮发麻,“妈的,他是怎么想到这么多丧心病狂的点子的。这府建得这么大,跟迷宫一样,谁能逃出去。”
“难怪今早我路过主院的时候,门里头传来一股血腥味。”无疏附和道,又小声低语道,“今儿个我还碰见了督主的男侍。”
“甚男侍?”毋离一脸好奇,“是伺候那老阉儿的?”
“是啊,我看到了他身上有烫伤的痕迹,还有鞭痕,膝盖还有淤青,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那阉人在床榻上可残暴了,昨晚他下面被塞了半只烤鸡,直到流血了才被踢到床下,挨了几十鞭子。”
“够了。”裴厌辞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他们太没分寸了,这些龌龊事情张嘴就说来给你听。”
“大哥,你怎么发脾气了。”毋离吓了一跳,相处了一两个月,他还是头一回见他沉了脸色。
他弱气道:“就说督主府脏了吧,大哥,你该相信那人不是甚好东西,别被他那张脸蒙蔽了。”
“甚蒙蔽不蒙蔽的,棠溪追就是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的。”裴厌辞淡漠道,“否则就下人畏惧得要死的性子,你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从他们嘴里撬出这么多东西来。”
从他们进府开始,霍存假意说棠溪追忘记了与他有约,故意带他绕了大半座府邸,“碰巧”让他撞见棠溪追动手后的残局,惹人遐想。
之后,府内下人向毋离和无疏透露关于棠溪追的传闻,还让两人“不慎”撞见被棠溪追虐待的人,更进一步做实流言非虚。
今日,那个饱受虐待的人,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想危及他的生命。
更加猛烈的透露,也通过无疏和毋离的嘴,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棠溪追其实就是个性情残暴扭曲、毫无人性的变态。
而这一切,都是棠溪追一步步设计,借此来试探他的底线。
试探裴厌辞能否接受这样一个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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