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林遥一直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僵凝住了,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回忆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卞俞呢?”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问。
“还活着。”乔医生帮他从床上坐起来,并递给他一面镜子。
时林遥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全身缠满绷带,好像一只木乃伊。
“你被发现的时候,脑子都快流光了。”乔医生说,“还好江天及时把你送到医院,不然你就真的死了。”
“卞俞他真的没事吗?”时林遥低声喃喃,“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卞俞的头在他眼前爆炸开了。但现在乔医生说卞俞还活着,让他在担忧之余,也不由得怀疑之前看见的场景是他产生的幻觉。
一回忆,心脏一阵悸动,随之而来的是令他寒噤的恐惧。
“你在担心他之前,还是先关心自己吧。”乔医生不满地挑起眉,“你差一点就死了。换作以前的你,早就在韩家死了几百回了。”
“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时林遥也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虽然身体还疼,但这就是他活着的证明。他的头发肯定是全掉光了,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多补脑子,头发很快就会长回来的。
乔医生简直要气笑了:“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你救出来!”
看着自己使尽浑身解数救回来的人,对性命毫不珍惜,反而只顾着担心别的男人,乔医生心口就一阵郁闷。
“我知道,”时林遥放下镜子,松了口气,眼神亮亮的,“我一直相信你,乔医生。”
听闻此言,乔医生心底略显欣慰。
“你被送过来的时候,整个脑袋都碎掉了,脑浆也流了一地。也幸好你的脑浆流了出来,是它们救了你一命。不然你将直接被污染,早就化成一滩黑水了。”
“原来是这样。”时林遥严肃地点点头。
他昏迷之前,脑袋还是完好了,脑壳还没被掀开呢。只有被污染死掉的脑子不停朝外流。
现在看来,应该是爆炸炸开了他的脑壳,就像咬破的爆浆麻薯一样把脑浆也炸出来了。
“除了脑袋,我其他地方好像也受伤了。”时林遥垂眼看了看,他四肢上也缠满了绷带。
“你差点被炸成碎块。”乔医生露出诡秘的笑容,“还好我把你补回来了。”
“我就知道乔医生妙手回春。”时林遥夸了一句,但乔医生意义不明的微笑让他有些发怵。
他正准备问乔医生是怎么治疗他的,病房门就被推开,江天冲了进来,时二叔也紧随其后。
“遥哥!”
“小遥啊!”
这两人围在病床前,看见他醒来,一直紧绷的表情才逐渐松懈下来。
“你醒了就好啊,小遥。”时二叔拉着他的手,“你想吃啥?二叔给你做,还吃鸡汤吗?”
时林遥握紧二叔的手,眼眶发热,感觉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他不能吃鸡汤。”乔医生替时林遥拒绝了时二叔。“直到出院前,他的食物都由医院准备。”
“那好吧。那等你出院,二叔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时林遥也笑着说。
江天一直沉默地凝视着时林遥。看见时林遥醒来,他胸口的苦涩,就变成一团热气直往上涌,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象面前这人死去的场景。
所以在救出时林遥后,他顾不上暴露异能的风险,第一时间将时林遥送到了医院,帮时林遥抓住了一线生机。
时林遥也抬起头,朝江天温柔笑了笑:“小天,谢谢你。”
江天迎视他的眼神,喉咙轻跳了一下,“嗯。”
除了江天和时二叔,栾溯、栾洄、谢庆轩等熟人也过来看望了他。众人皆叮嘱他好好休息,等他们走后,时林遥却未乖乖听话,而是拉住乔医生问:
“卞俞在哪里?还有小乾在哪儿?”
“他们都在医院。”乔医生拉住他的手,轻轻扯了下来,“但你现在不能见他们,在没有我允许之前。”
时林遥收回手,无奈道:“我听你的。韩家的事情有结果吗?”
“韩家被炸成了巨坑,只剩下韩奕乾还活着,韩斌、韩玥玥和王雪梅三人都被杀害了。他们在死后变成了诡异,又再次被爆炸杀死。残骸现在都在医院实验室。”
“是谁杀了他们?变成诡异的原因又是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
时林遥低下头陷入沉思,开始回想在韩家的经历。可是越回想,脑袋越疼,最后他禁不住捂住脑袋痛苦倒在了病床上。
乔医生没阻止他的回想,只在他快要疼昏的时候,给他注射了一针药剂。
被注射药剂后,时林遥迅速睡去。乔医生叮嘱方安娜照顾他,就径直走出了病房。
病房门口,江天一直等待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乔医生关上门问。
“遥哥的伤怎么样了?”
“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
江天眼神深邃,他与乔医生对视,两人眼底都笼罩着一层未道破的阴影。
“他的皮肤明明都脱落了。”江天低声说,“但刚才我看见,他绷带下面的皮肤已经全部恢复如初。他以前的恢复能力没有这么快。”
“他恢复得快,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你来说。”乔医生眯起眼睛,意有所指地说。
“你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江天语气微微加重。
时林遥现在的恢复能力,已经达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这不免让江天生起疑心,怀疑一切都是乔医生在暗中捣鬼,并且乔医生对时林遥,似乎也一直有所图谋。
“我是医生。”乔医生说,“我能做的只有治疗他。”
江天眼底微光闪烁,仿佛两团诡秘而阴郁的余烬。
“如果你敢害遥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乔医生倏然笑了:“不放过我?难不成你想杀了我?”
江天站在原地未动。乔医生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知道你很担心他,担心到眨眼就将他送到了医院。”他俯下身,在江天耳边低语,“你的速度,快到都让我怀疑你有异能了,江天。”他一字一顿地说。
江天的表情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乔医生拿开手,镜片下狭长的眼睛目光炯炯,神秘难测。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谁知自己的把柄也被彼此所察觉。
局面僵持,又达成一种默契的平衡。江天转身离开,乔医生双手插兜,嘴角一侧扯了扯,一抹冷笑转瞬即逝。
五天后。
时林遥已经可以走下病床。他身体上的绷带都拆开了,伤口完全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疤痕,让他忍不住感慨乔医生真是医术高超。
这段时间他吃住都在医院,每天乔医生都会给他喂水母混合奶昔。
为了自己能尽快痊愈,时林遥也只好不停吃水母。
现在终于能自由活动了,时林遥便趁方安娜不注意,偷溜出病房。
他要去找卞俞。乔医生不告诉他卞俞住在哪里,就只能由他自己找了。
连续找了好几个病房,还是没看见卞俞。时林遥思索了一下,就朝乔医生的房间走。
乔医生的房间跟他的实验室连通,时林遥轻车熟路溜进实验室,又在实验室乘坐电梯到地下一层。
以前他看乔医生也这么坐过电梯。
实验室其他地方都没找到卞俞,直觉告诉他卞俞很可能就在地下。
电梯门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缸。
这玻璃缸与房间天花板和地板相连,直径有两米,里面装着绿色的液体,而在液体之中,还有一条巨大的黑鱼静静竖立漂浮在其中。
看见水缸中的大鱼,时林遥的心脏紧锁了一下。
他呼吸加快,迅速走了过去,将手按在玻璃缸上。掌心的冰冷让他从梦游般的状态里回过神,也让他内心漾起难以言喻的刺痛。
喉咙哽涩,他艰难地仰起头,定定地凝视着玻璃缸中的大鱼。
“卞俞。”当这个名字冲出口舌,他看见黑鱼的尾鳍在静止的液体中微微颤抖。
面前的黑色大鱼就是卞俞,他能感受到卞俞的气息,也认得出那熟悉的尾巴的形状。
他将双手撑在玻璃水缸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他立即惊醒,回头。
“栾洄,你怎么在这里?”他诧异道。
他没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这代表栾洄是在他之前来到这里的,一直躲在他身后,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时林遥蹙眉,盯着栾洄踱至他面前。
“我一直都在这里。”栾洄声音冷漠。
“那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你。”时林遥眨了眨眼,“你在这里做什么?乔医生让你来的吗?”
“我来找他。”栾洄看向玻璃水缸。
时林遥也转头再次看了过去。“这是卞俞,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的声音压抑又沉重。
“他受到刺激,返祖成了鱼怪。”栾洄说。
“我不信。”他说,“他会变回来的。”
“他身上已经没有人类的特征了。”栾洄朝前一步,快要贴在时林遥背后。时林遥静静看着玻璃缸里的黑鱼, 面色恍惚,脑子都是卞俞的影子。
“乔医生会有办法。”他执拗地说。
“你很相信那个人?”
“当然。”时林遥将额头靠在玻璃上,深呼吸,表情逐渐变得坚定, “乔医生肯定有办法,不然也不会将卞俞放在这里。”
“他一直在利用你。”
“谁?乔医生吗?”
“你们都不过是他的实验品。”栾洄的嗓音冰冷刺骨, “你不应该相信他。”
“他一直在帮我。”时林遥眉头蹙得紧紧的,不明白栾洄为何对乔医生有如此大的敌意。“为什么我不该相信他?难道你想说岛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推波助澜吗?”
“是,又不是。”栾洄忽然靠近, 手指按上时林遥的脖颈。时林遥还没反应过来, 脖子和脑袋上缠绕的绷带就被扯了下来,像一群白蝴蝶沉重地落到了地面。
有那么一瞬,他瞪大了瞳孔。他透过玻璃的反光, 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银白色的短发,跟墨黑的鱼鳞重叠,像一团晶莹的雪。
发色的改变只在时林遥心底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他的全部心思现在都放在卞俞身上。
玻璃上有三层影子, 黑色,白色,还有最后一层的灰蓝色。时林遥透过玻璃,察觉栾洄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着自己。
他意识到一种诡异感。“你在看我的头?”他站直身体,问。
栾洄静静伫立,玻璃缸周围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他不应声, 只是轻轻举起手,动作像是要将手放在时林遥头上。
时林遥没有避开,就在栾洄的手指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玻璃缸中的黑鱼忽然摆动了一下尾巴。
玻璃缸内的水体剧烈晃荡了一下。
这股震动隔着玻璃和空气流到了时林遥心底。栾洄的动作停在半空,时林遥转过身,仰首凝视栾洄的双眼。
“你想对我做什么?”
在栾洄平静到一滩死水的眼神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重合在后方那片巨大的黑影之上。在他背后,卞俞正漂浮在水中,静静守护着他。
栾洄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将手按在时林遥肩头,就这样朝时林遥弯下腰,嘴唇也朝时林遥靠近。
时林遥眼睛瞪得滚圆,吓得赶紧侧过脸,用手推开栾洄。
“栾洄!你干什么呢?”他一头雾水。
栾洄今天的表现怎么跟吃错药一样了。
虽然以前他也很冷漠,但没奇怪到这种程度。实在太可疑了。
“我想……”栾洄的声音几近呢喃,后半截直接模糊到听不清。时林遥用手箍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推开,但栾洄却依旧像着了魔一样拼命朝他身上压,直接将他压倒在了玻璃缸上。
这样下去可不行!
时林遥心脏怦怦直跳。难道栾洄是发情了?他只能想到这一种理由。
不然何以解释栾洄这种种反常的举动。
他现在还未完全恢复,头发无法变长,也无法分泌毒素,压根应付不了栾洄。
当前栾洄已经反手钳制住了他,时林遥立刻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可栾洄的力量比他要大得多。就在两人纠缠之际,栾洄的双唇擦过时林遥的额头,时林遥像触电一样打了个哆嗦,感到一阵蚀骨的恶心。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是有一百把小刀在切割他的灵魂,吱吱嘎嘎让他浑身发颤。
不行!不能让栾洄靠近自己!他会被吃掉的!
极其强烈的不详预感让时林遥脸色煞白,他弯腰就要挣脱,栾洄一手直接捏住他的喉咙,就将他的头狠狠撞在了玻璃上。
时林遥冷汗如豆,全身的骨头脱了节似的塌在了水缸表面。
此时此刻,遭受撞击的剧痛嵌进了脑袋,让他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颤抖起来。
他嘴唇颤抖,栾洄丝毫没有留情,反而用下死手的力气越掐越紧。时林遥大喘气,挣扎着,手拍在了玻璃上,划出好几道手印。
缸中的水体仿佛受到感召,细微的颤动顷刻间翻涌,时林遥微微一怔,一股极其猛烈的声波就从后方的水缸倾泻而出。
他的脊背也因此而战栗不休。
而他面前癫狂的栾洄,则是松开手,踉跄后退了两步,忽然倒地不起。
时林遥弯腰捂住脖子,大口呼吸。他仰头闭眼,靠在玻璃上,感觉自己正靠在卞俞的倒影里。
即使变成了鱼怪,卞俞也依旧在注视他。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时林遥休息了一会儿,拖着栾洄走进了电梯。
他回到乔医生房间,恰好碰见乔医生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乔医生视线从他头发扫到他受伤的脖颈,又扫到他脚边不省人事的栾洄。
“你们在我房间偷偷干了什么?”
“不该干的都干了。”时林遥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贫了,你先来看看栾洄,他好像发情了。”
“是你把他弄晕的?”
“别明知故问。”
乔医生给栾洄打了一针,又通知栾溯来把他接走。
栾溯赶过来,看见时林遥脖子上的掐痕,表情极其复杂。他替栾洄道歉,时林遥接受了,同时觉得这两兄弟确实很像,都喜欢掐他脖子。
但他以后再也不想跟他们多接触了。因为人鱼是一种极美,又极危险的生物。
“你觉得栾洄被诡异污染了吗?”
栾溯和栾洄走后,时林遥问乔医生。
乔医生睫毛一挑:“你又察觉到了什么?”
“我觉得栾洄很不对劲儿。”时林遥低声说,“我怀疑他被污染了,被潜伏在岛上的未知诡异。刚才他想杀我,还想吃掉我,我有这种预感。”
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对诡异很有诱惑力,所以刚才栾洄突如其来的杀意就是他被污染的有力证据。
“你的意思是你在怀疑栾洄。”
“是的。”
“你就这样告诉我。你不怀疑我吗?”
时林遥抬眸,乔医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暂时不。”时林遥坦然说,“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想让你治疗卞俞,让他恢复正常。”
“你的回答太诚实了,为什么不撒谎?你对我不是完全信任,这件事我也不想帮你。”
“为什么?”
“我不想救讨厌的人。”乔医生露出牙齿笑了笑,有一种少年般的直率,“救他没有任何意义。”
“救我就有吗?”时林遥苦笑说,“他死了,我的世界也毁了。他是为救我才变成现在这种模样。我必须要他醒过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你在用你自己要挟我。”乔医生眯起眼睛。
“因为我跟你都心甘情愿。”
乔医生妥协了。
他承诺会帮卞俞从鱼怪再次进化成人鱼。时林遥得知他真的有治疗办法,心里也蓦然松了口气。
时林遥的头被栾洄撞了一个坑,导致他在医院又多住了两天才出院。
在离开医院前,乔医生还贴心地给了时林遥一顶白色针织帽,让他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脑壳。
“这是你自己织的?”时林遥摸着帽子问。
“是的,你现在脑袋还没彻底长好,还是戴帽子比较好。”乔医生说。
“我的脑子和我哪个更重要?”时林遥撇了撇嘴,问。
“当然是你的脑子。”
时林遥无语地接过帽子:“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泡罐子里吧。我给你留个纪念。”
乔医生眼眸闪了一下,“别说这种话。”
“我说真的,反正你这么喜欢我的脑子。”时林遥看着帽子说,“这顶帽子的颜色还挺搭我头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