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还不醒……”
他的喃喃独语穿透玻璃和水体,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时林遥扒着玻璃,看见水纹,一仰头,便对上一双晕暗的金色瞳孔。他怔愣住。缸里的人鱼在水中直起腰身,扇掀了一两下睫毛,垂眸将整张脸逼到了他跟前。
时林遥顿时心潮翻涌。在凝神细看的一刹那,面前的人鱼如一幅庄严宁静的剪影。他感到卞俞的轮廓仿佛在缓慢后退,唯有沉静的眼睛往前移动,愈发清晰,与他的目光在空气中绞缠在一起。
“卞俞……”时林遥舔了下嘴唇,低声呼唤。
哗啦。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抚摸上他的脸颊。
时林遥抓住他冰冷的手背:“你还记得我吗?”
卞俞眼眸闪烁,捧住他的脸颊,在他嘴唇落了一吻代替回答。
时林遥激动地揽住他,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脖颈。“你昏迷了好长时间,我好想你。”
“我已经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时林遥身子微颤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他潮湿的目光。“我还以为你会失忆,因为你退化成了鱼怪,乔医生说你的记忆会受影响。”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还记得多少?”
“一切。我记得很清楚。”他喃喃说,张嘴堵住时林遥的嘴唇。时林遥靠在他怀里,感到他的手指伸进自己的头发里,按压着耙梳着。在他将舌尖从嘴里衔走之前,时林遥掀起眼帘,发现他的金色瞳孔深处照映出一种阴濛的微光。
但那不是真正的光,而是假冒的光。
唇齿之间的震颤压迫了全身,一股不可言喻的诡异感倏忽划过时林遥的心脏。
时林遥头皮发麻, 无法言明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的双手在发抖,觉得很冷,耳中有遥远的滴答声, 一些水珠顺着按住他脖颈的指节划进发丝,又滑过他的脊背,激起一阵战栗。水痕笔直滑落,剖开了皮肤, 让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渺小的浮游生物,正在被面前的大鱼残忍吞食。
“你需要休息……”他费尽全力推开卞俞, 竭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
卞俞没有松开揽住他腰的手,而是蹙眉问:“你在害怕我?”
“不、不是。”时林遥咬紧嘴唇,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沉默了几秒,才嗫嚅道, “不是害怕你, 我只是……只是没休息好,感觉有点累。”
“那我们回家睡觉吧。”卞俞吻了吻他的额头。
“回家?”时林遥表情不明,“你还没恢复, 现在还不能回去。”
“我感觉我已经好了。”卞俞低声说,直视他的眼睛,“我已经不需要呆在这里了, 相反,跟你在一起,我会恢复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卞俞又用下唇轻轻摩挲他的锁骨,抬起眼皮浅浅一笑,“我只想和你回家。你带我回家好吗?就像我们最初遇见的那样。”
时林遥嘴唇紧抿,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差点就要应声答应。
但很快他又恢复理智, 喉头蠕动了几下,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太蛊惑了!刚才他差点就中了卞俞的陷阱。这样的撒娇以前可不多见,每次他都抵挡不住人鱼这种反差的撒娇攻势。
“不行,你还不能出去。”时林遥从后腰掰下他的手,嗓音微颤。
卞俞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垂眸低喃:“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这样。”时林遥急忙说。
于是他又倏然抬眼,定定地凝视着时林遥:“那你是在怀疑我?你怀疑我不是‘卞俞’?”
时林遥微微一怔,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卞俞的直觉太敏锐了,而他自己也是如此。他确实觉得卞俞有些奇怪,但可能也没到怀疑的程度,不过是心中一直萦绕着淡淡的异常感,让他始终心存芥蒂。
他拼命转动脑子,竭力思考该怎么回答卞俞的质问。
虽然坦诚很重要,但他觉得自己要是实话实话,卞俞一定会很生气。毕竟他才刚苏醒,本来就虚弱,还被自己怀疑。万一只是自己多心了,那这件事就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思绪百转千回,时林遥忽然捂住脸别过头去,声音微微颤抖:“我才没有怀疑你,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我?”
这一下倒让卞俞迷瞪了。
“你为什么要自爆?”时林遥又转过头,眼眶发红,泫然欲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死了我怎么办?我的头发都因为伤心过度全变白了,都是你害的!你现在还好意思说我?”
这一连串反问直接让卞俞愣住。好一会儿,他才回神,脸色闪现出愧疚和慌乱。
“是我不对……”他的手掌攥紧水缸边缘,因用力而发白,“对不起,阿遥,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时林遥以手遮面,透过指缝往外窥视。他瞟见卞俞的金色眼眸黯淡了下来,细小血管隐约可见的薄薄眼睑紧张眨动,掩藏不住的焦灼清晰可见。
“我没生气。”过了片刻,时林遥垂下手,低头站在原地,未动。
卞俞还记得他们之间的昵称。他的确没失忆。他记得一切。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他那被抛弃的受伤表情,时林遥便有种想要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然而,他现在却依旧停在原地。也许有某种力量将脚定住了。时林遥眨了眨眼睛,心绪混乱,内心上下翻腾。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你真的原谅我了吗?”卞俞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时林遥抬起头,又看见他脸上张惶起来。他朝自己伸出了双臂,像是迫切想让自己将他拥入怀中。
时林遥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卞俞怔了一怔。
“不生气,不代表已经原谅你了。”时林遥装作无情地转过身,“既然你想要我原谅你,那你就先呆在这里好好反省,等我消气了再来接你。”
说完,他就径直朝外走去。卞俞在他身后变了脸色,作势就要跳出水缸。但时林遥很快就按下了一个按钮,玻璃水缸的上半部分瞬间降下,将人鱼死死锁在缸中。
闭合的玻璃缸开始注水,卞俞蜷缩在水缸里,落寞地望着时林遥消失在门后。
时林遥狼狈地逃离地下室。
他回到乔医生办公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乔医生看见他这么慌乱,诧异地朝鼻梁上推了推眼镜。
“发生了什么?”
时林遥呆呆凝视着虚空,心脏剧烈跳动,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卞俞醒了。”良久,他才发现自己闷哑的声音如此回答。
“你不高兴?”乔医生勾起嘴角。
“不对劲!”时林遥将杯子猛地砸到桌面,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谁不对劲?他还是你?”
“有什么区别吗?”时林遥闭上眼睛按捏额头,“他醒了我本应该很高兴,但我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情很奇怪。”
“难道是因为你变心了?”乔医生将脸凑到他眼前,狡黠微笑,“莫非你是出轨爱上我而不知?”
“别自恋了。”时林遥拍开他的脸,“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让我不要靠近卞俞,但我有时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有失忆,他记得一切。我怀疑是我的问题。”
“为什么?”
“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时林遥双手撑着桌子叹息说,“可能是上次爆炸留下了后遗症,我好像变得格外敏感,脑子也感觉怪怪的。不仅是卞俞,我还怀疑很多人。”
“其中有我吗?”乔医生兴味盎然地眯起眼。
时林遥朝他回眸:“有。”
乔医生的笑容更深了。
“你是想承认自己疯了吗?看来你需要治疗。”
“我不知道……”时林遥凝视着地面喃喃道。
不仅是卞俞,他还怀疑栾洄。他怀疑从南殷岛回来的栾洄已经不是栾洄了。
还有乔医生。为什么乔医生要一直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乔医生总是显得什么都知道?难道是乔医生对他的脑子动了手脚,才让他变成现在这种疑神疑鬼的模样?
他所有的疑虑都如毛发般竖立起来。这些疑虑在以前都深埋在他心底,没有显露,因为他始终相信自己还有卞俞可以信任。
但现在就连卞俞都不值得相信了,那他还能相信谁?
究竟是他身上出了问题,还是他身边的其他人有问题?
“你现在在动摇。”乔医生对他对视并微笑,欣赏他被逼入无形绝境的惊惶。“既然你心存怀疑,为什么不去寻找真相?”
“如果真相不是我想要的,我该怎么办?”时林遥呢喃着。
“难道你甘愿活在虚假里头?”乔医生不以为意地哼出一声似笑非笑。
时林遥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着,俄顷,方说:“那我该怎么做?”
“用你的方式去验证。”乔医生倚靠在桌边凝视他,“如果你怀疑卞俞,你就想方设法去试探他。”
“要怎么试探?”时林遥问。
乔医生嘴唇翘得老高:“你不是说你怀疑我吗?我给的建议,你应该不会信吧?”
“我怀疑你,跟我接受你的建议是两码事。”
“为什么?你就不怕我故意给你下套子?”
时林遥用双手比划出一个三角形:“你,我,他,我们是三个人。我当然不敢笃定你给的办法就是好的,但我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你和卞俞不是一伙的。”
“稳定的三角关系?”乔医生懒懒地挑起眉,“你在邀请我加入你们3p?”
时林遥放下手,给了他一个嫌弃的鄙夷眼神。
乔医生恍然一笑:“所以这是你的怀疑三角。用已知的两条边求第三条边。同理,我们是相互怀疑、相互猜忌的三方,你就想借我的帮助来验证卞俞的异常。”
“没错,就是这样。”
“只有这一个三角?”
时林遥摇摇头:“不是。”
“好吧。”乔医生摸了摸下巴,“你的水母脑子比我想象得更理智。”
“那你告诉我怎么试探卞俞?”
“你说他没有失忆,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异常。如果有诡异入侵了他的大脑,操纵了他的意识和思维,也可以读取到他的完整记忆。”乔医生不疾不徐地说,“所以不能去试探他的记忆。”
“那要试探什么?”
“试探感情。记忆会骗人,感情不会。”
“可是感情藏在心底,怎么试探?”时林遥眼神迷惘,“况且……被诡异污染,他的感情也会发生变化吗?”
“变又如何,不变又如何。”乔医生用随意的语调说,“若你不介意变化,那就保持现状,接受现在的他也未尝不可。”
时林遥沉默不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试探感情该怎么做?”
乔医生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揶揄的微笑:“当然是在床上做。”
时林遥:“……”
踏马的他就知道乔医生狐狸嘴里吐得出狗牙吐不出象牙!
虽然刚才他急中生智应付了卞俞,但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若卞俞真的被污染了,那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解救他,让真正的卞俞完好无损地回到自己身边。
“放心,我等会儿也会给他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测试他的精神是否被污染。”乔医生补充说。
“好。”时林遥应道。
经过和乔医生的商量,他心中的茫然也略微消散了些。不管怎么样,卞俞醒来了就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事情,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除了卞俞,还有栾洄。”时林遥继续说,“自从栾洄从南殷岛回来后,他的表现也有些奇怪。”
“他今天去南边的禁地了。”乔医生道,“沈令安派他率领一队士兵进去搜捕。”
时林遥听闻这个消息,倒是没太诧异。
禁地危险重重,上次的蟹奴就已经损失了一批士兵。这次沈令安重新开展抓捕行动,不仅是为了抓到凶手以绝后患,更是为了夺回韩家被抢走的物资。
沈令安不是蠢蛋,时林遥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也会想到。只不过碍于岛长身份,沈令安的每一个措施都要从大局出发,受限太多,每一条决策也都要仔细斟酌成本和风险。
其实时林遥也有进入禁地的想法,所以才会跟林平打听禁地的情况。但因为卞俞未醒,他便没有贸然行动。如今沈令安又采取了行动,他现在也只需要坐等结果便可。
静静思忖了一会儿,时林遥离开乔医生办公室,走向医院病房区。
他准备去看一看韩奕乾。
在方安娜的指引下,时林遥来到医院走廊尽头最偏僻的一间病房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逆光的背影。
“是我,小乾。” 时林遥轻声道。
韩奕乾穿着单衣伫立在窗边,凝神望着天空。听见呼唤,他转过头,瞳仁呆滞,黑曜岩般漆黑空洞。
第103章 冬季的海岸出现了一群斑海豹
时林遥走到他身边, 入目是苍茫的白色原野。他侧头与韩奕乾对视,看见那双瞳孔埋没在最黑暗的光下面,阴冷又渗人。
“不冷吗?”时林遥小心翼翼朝他笑了笑, 用手去抓他的手。
韩奕乾受惊似地躲开,整个人在透明阳光中闪了一下。
时林遥抿了抿嘴唇,心中升起怜惜之情。
“太冷了,要关窗户吗?”他又问。
窗外寒风凛冽, 淡淡的雪花洇入他的发丝,银光簌簌, 似雾似烟。
韩奕乾视线萦绕在他头发上,又朝窗户瞟了一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时林遥关好窗户,紧绷的呼吸也略微放松。
“你变瘦了很多。”时林遥同他搭话, 走到椅边坐下。“我好冷。我们坐下来讲吧。”
韩奕乾默默走到床边, 乖乖坐在他对面。看见他还能对自己的话有正常反应,时林遥心里微微一动。
“今天卞俞醒了。”时林遥没有问他问题,先开始讲自己的事情。“但我感觉他很奇怪, 我总觉得,醒过来的他已经不是‘他’了。”
韩奕乾眼皮轻颤,定定地凝视着他。
“还有栾洄, 栾洄也非常奇怪。”时林遥继续喃喃,“小林说他那天晚上梦见有人从海里走了出来。只有人鱼或变异者能做到这一点。现在我的怀疑越来越重,但我找不到怀疑的证据。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不然我为什么对最亲近的人都疑神疑鬼……”
“不。”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时林遥抬头,就看见韩奕乾直勾勾地看着他,眉眼深陷,显得眼睛又黑又大。
“你没有疯, 遥哥。”韩奕乾眨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球,“我也没有疯!有东西混进了岛上,混到了我们之间!那东西很恐怖、很邪恶,一切都是它造成的……”
他脸上闪过痛苦愤怒之色,全身也剧烈颤抖,像是回忆起了那段令他痛不欲生的记忆。时林遥站起来抱住他的头,试图让他镇定下来。
韩奕乾靠在他怀里,一段粗重的喘息后,他癫狂的神情才渐渐变得苍白。他抱住时林遥,声音打颤:
“那东西占据了我爸我妈,还有玥玥的身体……它一直喂我吃肉,我明明不想吃,我知道吃了肉就会变成跟他们一样……但是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总是梦见他们、他们死在我面前。我睡觉的时候总是能听见哭喊,能看见他们被杀死流血,我不知道究竟是它钻进了我的梦,还是我自己被困在他们的梦里……”
“他们已经死了。”时林遥艰难地说。他捧起韩奕乾的头,令他直视自己的双眼。“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先被人杀死,又被诡异占据了身体。在爆炸中,他们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找你了。”
韩奕乾的喉咙开始哽咽。他既怕家人回来,又害怕他们真的不会再回来。泪水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时林遥帮他擦了擦眼泪,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屋外冷风呼啸而过,拼命拍打窗户,韩奕乾的哭声也化在这阵阵呜咽里,断断续续,越飘越远。
等韩奕乾大哭一场后,他终于镇定了下来。他从时林遥怀里抬起头,时林遥眼睛亮如纯银,静定的目光让他感到安然。
“我要报仇。”他红肿的眼里泛起冷光,“你会帮我吗?遥哥。”
“当然。”时林遥揉了揉他的头顶。
“谢谢,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韩奕乾低声说。
“除了我,应该还有小林。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尽快恢复,尽快振作起来。”
“我知道,但乔医生说我吃了太多诡异的肉,精神也受到了影响。”韩奕乾饱含怨恨地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疯子,就算我疯了傻了,我也要报仇!要将害死他们的东西全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