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墙子,在宫殿中受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族气运灌溉,一接近观星台就还是忍不住头晕目眩,更别说杨絮这样的小小柳妖了。
墙子最后停在御花园的池子边,无所事事。潺潺流水的声音在低微地响,像是夜晚中某些人在窃窃私语。这池子是引用的活水,一直通向宫外,或许也是这座皇城中,最自由自在,来去自如的了。
墙子坐在池边,兀自梳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杨絮说的话有道理,但阴阳面的隔绝,让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能够直接插手人族的事情。
什么护他成一代名臣,助他一世仕途坦荡,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到底该怎么办?如果岳凛真的宁死不屈,那他真的要去消磨一个凡人的寿命吗?
正心烦意乱时,突然墙子发现,在前方不远处有个怪异的东西。那是一个人形物,浮在水池上,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它似乎是从上游而来,一路顺水往下,直飘到了此处。
上游?不就是观星台吗?
墙子飞身上去,仔细打量。
然后他猛然发现,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一个顺流而下的,漂浮在水面的死人。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随着小池的起伏而身不由己地摆动着,恍若生前一样。
那人头朝下,脸面完全被泡在了水下,只余一个黑脑勺,时而浮起时而彻底沉在水里。
真的死了?
墙子想要将他翻过身来,但却并不能做到。
这时,不远处的岸上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天呐!有死人!”
墙子回头,却见雍容华贵的昭妃娘娘斜倚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动作僵硬又做作地扶着亭中的红柱,面露惊恐,神态柔弱,一副受到了惊吓,不堪承受的模样。
墙子:“……你一个女鬼还怕死人?”
昭妃做作的姿态维持不了两息,恶劣与嚣张的本性便冲破伪装。她飞身轻盈地飘到池边:“墙子,你如何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墙子:“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昭妃冷笑一声,道:“本宫怜你一直心有执念,本欲点拨几句。不过眼下你这态度,想来是不需要了啊。”她一边说一边把玩着绯红的衣带,姿态倒真装得有几分久居上位的骄矜。
墙子那点破心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众多妖鬼知道也不稀奇。但他很难想象如昭妃这样刁蛮的女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昭妃见墙子不理会,却兀自又说:“你不是想为那凡人改命,却苦于阴阳面的界限,不能触碰人族吗?”
墙子满不在乎:“是又如何?”
他知道,他越表现得在乎,这女鬼就越爱拿乔。还不如不动声色,让她摸不准自己的想法。
昭妃不与他一般见识,声音娇软如夜里昙花:“妖鬼自然不能碰触人族,但凡人就不一样了。”
“你这与没说倒没什么两样。”
昭妃道:“你急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呢!眼下里,可不就有个现成的凡人。”
墙子四顾茫然:“哪儿呢?”
“水里飘着呢!”昭妃耐心告罄,再不与他装娴静端庄,涂着蔻丹的手指遥遥一点,“喏,那不就是?”
指的是那具飘在水面上的尸体。
墙子面色犹疑,但还是说出了昭妃的意思:“你是要我……借尸还魂?”
昭妃拊掌而笑:“倒也不完全是堵笨墙。”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墙子内心蠢蠢欲动。
借尸还魂是妖鬼族一个众所周知的最好的跨越阴阳界面的方法。刚刚死去不久的人族肉身,活气还未散尽,但却已经是一具无主的空壳。借用这样的躯体,再辅助以灵力保持其短期内不腐不烂,便足以跨越界限。但是如果这方法人人可行,那下界早就乱套了。
无主的肉身需与妖鬼五行相契合,方才不会互相排斥。而妖鬼族属性驳杂,能够刚好与人族匹配上的情况是少之又少。
且妖鬼阴气较重,即使有灵力护佑,也不过是拖延肉身腐烂的时间罢了。
故而,借尸还魂的确是个好法子,但一来躯体可遇不可求,二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似乎是看出了墙子的疑虑,昭妃说道:“你何不尝试一番,左右也无损失。”
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上这么新鲜的尸体了。
墙子想着,飞身到小池上,伸出一指点那浮尸的灵台上,心随意动,一缕神魂便顺着那灵台直往躯体里钻。
墙子闭上双眼,他恍惚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墙仿佛是被撞进了木桶里,然后被人拼命旋转。
头晕目眩,意识也跟着有些昏沉,墙子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排斥自己。这是这具躯体里残存的一丝活气在与他抗衡。
但是墙子偏不想放弃。他固执地坚持,运起灵力强行要霸占这具无主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眩晕的感觉渐渐消退,与此同时涌上的是一种墙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
肢体很麻木,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细细密密、若有若无地扎着他一样。墙子不受控制地想要蜷曲起身体,可关节僵硬得宛如墙壁。四肢百骸里浸透出难受的滋味儿,让墙子肢体不断颤抖。
这是什么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体会到过。
接下来,墙子猛地发现自己的胸口也是窒闷的,一股气堵在腔子里,冲撞着想要寻找出口。
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哗——”
水面乍然泛起巨大的涟漪,如一颗巨大的石子被大力砸入死水,浪花一层一层地涌起,但没有一片浪花可以救他。
这或许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临死时的感受,现在又转嫁给了墙子,作为利用这具躯壳的报酬。
“呜……我,怎么!”墙子身体泡在水里,却无法触碰到实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身体在水里起起伏伏,脑袋短暂地露出水面后,就是一大口水灌进肚子里。
墙子根本就不会游泳——当然,也不能指望一堵墙会水,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岸上爆发了一丝端方也无的笑声。
昭妃捧腹看着在水里挣扎的墙子,笑得花枝乱颤,眼角都浸出了泪珠子。
墙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寒冷,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窒息,当然也可能会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他并不害怕死亡,因为这具躯体本就死去。他不会死,只会从肉身中脱离,回到往昔的状态。
但这个过程依然痛苦。
在慌乱中,墙子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聚起灵力,随手一推!
凡人之躯运转灵力还是很勉强,但池塘在微弱的灵力之下也溅起数尺高的水雾,一阵大力反冲而来,将墙子往堤岸的方向推。
墙子脚下终于触到实地,即使陷进了软烂的淤泥里他也顾不得了,拖着沉重异常的身体往上岸走去。
淋漓的水从他身上淅淅沥沥地滴落,一阵风吹过,冰冷刺骨。
他忍不住抱住了自己颤抖的身体,等到终于爬上岸,墙子一刻也坚持不住,脚下一软就瘫倒在地。
“做人的滋味儿,如何啊?”昭妃笑盈盈地走到墙子身边,伸出脚想要踢他,但却触摸不到墙子分毫。
“当然好,不能更好。”
墙子抬手想要摸掉脸上的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指节僵硬泛白。
他用右手费了一些力气一指一指地掰开左手,才发现掌心只躺了一根白色的须发。
第11章 远房堂兄
墙子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可是这具躯体却并没有就此安定下来,反倒是一直有隐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
墙子一把扯开前襟,便见自己的胸口处有一个拳头一般大的窟窿,鲜血模糊,伤口边缘焦黑,还有灵力流动所残存的痕迹。
“啊!”昭妃猛地捂住脸,回过身去,“你……你简直无礼!”
墙子抽了抽脸颊:“你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常去侍卫处偷看人族洗澡。”
昭妃转身放下手,果然脸上没有一丝羞涩,反倒满是坏事败露之后的气恼:“谁告诉你的?你这可是污蔑后妃,是诛九族的大罪!”
墙子无所谓地耸耸肩,示意她如果要诛九族可以自便。反正他就一堵墙,怎么诛九族?把皇城里的墙全部都推了吗?
昭妃见他油盐不进,目光一转,视线毫不避讳地凝聚到墙子的胸口。她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之后,幸灾乐祸地说:“小墙子,我看你这具躯体也用得不会太舒心喽!”
很明显,这个人族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墙子汇聚灵力于掌心,尝试着修复补伤口。按理说,凡人的躯体脆弱,但也能勉强运转灵力,修复伤口并不是难事。但诡异的是,这拳头一般大小的伤口,在灵力的滋养下却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不是凡人所造成的伤口。”昭妃说,“一定是妖鬼。”
“不可能。”墙子下意识反驳,“妖鬼族与人族虽然同在下界,但隔着阴阳界面,不能互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妖鬼伤害凡人的事情?”
昭妃立刻反问:“不是妖鬼,那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人族是上界的神族杀死的了?”
神族么。
那个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的神族?没有人见过,但却依然有人坚信他们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是一个人族的生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墙子的嗓音冷漠。他的身体又累又痛又冷,一时爬不起身,便所幸就地躺下,“只要这副躯壳好用便可,我达成所愿,就是物尽其用。”
这话堪称冷漠绝情,昭妃都忍不住眉头一动,露出不认同的神色来。不过她转念一想,眼前也不过是一堵小红墙,要他理解凡人的情感,或许的确是难为他。
墙子朦朦胧胧之间,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竟就这么躺着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墙子是被人一巴掌给扇醒的。
他正一觉黑甜,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迷瞪瞪地便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个头戴黑色冠帽,身穿暗青色长袍,腰间束着黑色腰带的面白无须的男人。他俯下身,指着兀自还睡的墙子,声音尖细而刻薄:“你是哪个宫里的?怎的在此处偷懒?”
墙子蹙眉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尖锐的疼痛,可见眼前这人是费了大力气的。
“我们有仇吗?”墙子躺在地上,抬眼看他。
那人没想到,这个一看就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竟然这般没有眼色,而且还敢问他“有仇”。
“你这懒骨头,昨晚去了何处,为何在园里睡着?是不是去偷东西了,老实交代!”
他说着便倾身来抓墙子。一巴掌已经够墙子窝火,现在哪能被他给欺负了去,墙子反手便擒住那人的手腕。那人吃痛地后挣,墙子便借力起身。
“啊哟!放开!你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连连呼痛, 却嘴硬着不肯求饶。
墙子也不想和凡人过不去,正要松手,又听见不远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我的天神老爷,你还不放手!”
说着,另一个绿色长袍的男人扑过来,狠狠地拍打墙子的手臂。
墙子顺势放开,立在一边不动声色。
那青色衣袍的男人揉着自己的手腕,恶声道:“袁引,这是你带的人?”
绿色衣裳,名唤“袁引”的赔着笑脸,躬身道:“陈公公,这是我乡下的堂弟,昨日才进了宫,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这一回吧!”
陈公公整理好衣服,姿态高高在上:“乡下人,难怪手劲这么大。他进宫合规矩吗?我怎么记得,近日里进宫的小太监……”
袁引忙道:“他人傻家里穷,死了爹妈,又没钱娶媳妇,这才不没主意来投奔我了吗……陈公公,我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您……”说着,袁引凑上前去,把笼在袖子里的东西递给了陈公公。
陈公公毫不客气地接过,勉强换了脸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白了墙子一眼:“我是给你这个面子。你自己的堂弟,好好教清楚,今日得亏是我。若是冲撞了宫里其他贵人,他今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袁引连连应声,终于送走了陈公公,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便拧住了墙子的耳朵。
“我之前是怎么告诫你的?宫里要多听多看少得罪人,这里没人你能得罪得起!你怎么一来就给我惹麻烦?你要是干不了,我明儿就把你送出去!”
墙子这回倒不挣扎,任由袁引把自己拧着。他虽然是妖鬼族,但立在皇城许多年,见过听过的人族也不少,并不是全然不懂人间事。刚刚这个人族为了保全自己,似乎是贿赂了那个陈公公。
而且,这副躯体的主人,是他唯一的亲人。反过来说,袁引也是现下唯一一个能够用得上的人,墙子自然不会得罪了他去。
袁引见堂弟也不挣扎,只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先软了几分。他还记得当年他离开村子时,表弟还是树桩那么大点一个小娃娃,一路哭着追他的牛车,不让他走。一转眼,当年那个鼻涕兮兮的娃娃,已经长成了清秀的少年。只可惜世道不太平,安身立命都不容易,普通人的命更是贱如草芥。只要能活下去,谁管是做太监,还是做其他呢?
心里虽软了,但袁引还是硬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东四所要多召太监伺候,那里住的都是一群与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会找法子让你去那里当差。虽然平日里赏赐不多,但总不至于一不留神便冲撞了贵人,丢了小命!”
东四所?
墙子心中一动,暗道真是天助我也。
而那厢袁引见堂弟迟迟不应,顿时黑了脸:“袁强,你听到没有?”
第12章 含凉偏殿
昨夜东四所的一场大火,虽然延烧得快,但好在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不过,岳凛和叶秉烛的院子还是不能住人了。
岳凛转头安慰叶秉烛道:“我们人没事就好,徐公公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新的院子,离学苑还近。”
说到这个徐公公,自然在皇城之中是无人不知的。皇帝笃信鬼神之道,常年深居观星台,身边服侍的宫人不多,其中他最为信任的就是大太监徐嵘。听闻徐公公与皇帝陛下有幼年相知的情谊,在天子面前颇有几分薄面,连内阁大臣们见了他也得礼让几分。
如今徐嵘掌管着整个皇城的内务,任司礼监掌印,甚至还有批红之权,能参阅奏折,为皇帝分忧。
宫里的小太监们常说,做太监也应该做到像徐嵘那样,才算是不枉此生。
岳凛说的话,好像能够让徐嵘亲自安排住处,是一件无限荣光的事情似的。叶秉烛面无表情,兀自思索着。
昨晚的火来得太快,他措手不及,没有思虑过其中原委。他和叶秉烛一向小心谨慎,如今又是春季,万物润泽,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起火?
如果不是天意,那边是人为了。
冲着谁来的?谁会这么恨他们,巴不得烧死他们呢?除了昨日才得罪了的二皇子李奕璋,叶秉烛想不到其他人。
幸好那个……妖鬼入梦,及时唤醒了他,才让他和岳凛免于死劫。叶秉烛垂下眼睛,忽然想,怎么又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了。
正这时,平时在庭院中伺候的小叶子上前来,恭敬地说:“二位公子,含凉殿已经为你们收拾出来了,在东四所修缮完毕之前,您二位都迁居在那里。”
岳凛一愣,道:“怎么是含凉殿?”
含凉殿是皇城之中最僻静之处。听闻是当年宣帝的一位极不受宠的妃子住处,后来那妃子横死,殿中便时常传出闹鬼之事。因它地处偏僻,久而久之便渐渐不用。
小叶子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徐公公的意思。如今皇城并无其他宫殿,而且两位公子毕竟是男子,居于宫中多有不便,还是寻僻静的地方好,免得冲撞了贵人们。”
岳凛闻言,面色稍霁,只让小叶子在前引路。
小叶子躬身行在前头,边走边说:“两位公子,其实徐公公也是体恤您二位的。这不,怕伺候的人不够,还专门又调派了人来。他们现如今正在含凉殿候着,您二位可以择几个合心意、合眼缘的留下伺候。”
岳凛客气地应了一句:“替我多谢徐公公了!”
转眼几人便到了含凉殿。
含凉殿在皇城北方,的确离学苑极近。只是周围少有人,又疏于打理,庭中还生了些杂草未来得及处理。不过那小叶子确实没有说假话,已经有一排小太监规规矩矩地站在庭院中,等候着他们来择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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