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絮看出墙子脸色不对,道:“你担心他?”
墙子道:“池安可不是古道热肠的人,他身上有杀孽,肯这么帮叶秉烛,必然有所图谋。”
杨絮的回应却与此毫不相关:“昭妃说你变了,我还不信。看来,你是真的很将这姓叶的放在心上。”
“不可以吗?”墙子毫不扭捏。
“当然可以!”杨絮微笑起来,“咱们妖鬼做事,不就讲求一个随心所欲?”
“观星台有真龙气运,我们上不去,但是台下还是能去的。”墙子对杨絮一挥手,“咱们跟上去看看!”
说完,墙子迫不及待地转身上前,将杨絮留在了自己身后。
杨絮看着墙子绯红瘦削的身影,再往前,是随众人而行的叶秉烛。他脸上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漠然。
这两人之间,是某种宿世的缘分吗?即使已经轮回这么多世,也无法斩断。杨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63章 倒行逆施
观星台是专为君王而建的修行之所,一应规格都是最高,连侍卫的休憩之所也富丽堂皇。
之前还押解过墙子的那位侍卫长,此时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床上,姿态悠闲惬意。可以想象得到,他躺下时是何等轻松,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于此殒命。
墙子一进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和腐烂的臭味,其中还混杂着独属于妖鬼的气息。他被这味道兜头熏个措手不及,赶紧退出屋子。
“这味道太冲……”杨絮展开折扇,飞速地在自己鼻尖摇动,脸上挤满了嫌弃,“我还是不进去了,墙子,你自求多福吧。”
墙子暗骂,杨絮这没用的退堂的鼓!
叶秉烛等人族也进了屋子,池安忍了片刻,用手捂住鼻子,法华荧虽还算内敛,但也忍不住蹙起长眉。
徐嵘疑惑道:“国师可是有不适?”
侍卫长死去未久,室内熏香又加得重,一众人族暂时没有察觉到刺鼻的气息。
法华荧声音低沉:“这屋子里血气弥漫,妖气冲天,此案的确是妖物所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地不敢相信,嘴里还或质疑或恐惧地呢喃着:“妖?世间真的有妖?”
“不知,但是这也太恐怖了,连咱们头儿就这么死了!”
徐嵘抬眼扫过屋内,众人触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立刻噤声。待到屋里没人敢说话,徐嵘才对法华荧道:“国师可能确定?此事关系重大,即便是有妖,也需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徐嵘到底年长,比这些沉不住气的侍卫要老练得多。他虽对妖鬼之事半信半疑,但也绝不允许有人企图打着妖鬼的名义浑水摸鱼。若是人为,那便抓住真凶。若是妖祸,那朝廷养了法华荧这么多年,他也需得拿出真本事来!
法华荧明白徐嵘的言外之意,他道:“我再看看尸身,便能确定。”
徐嵘示意众人让开,不挡了法华荧的道路。
法华荧信步上前,图南紧随其后。人人都说名师出高徒,法华荧仙风道骨,带出的小道童也不一般。对着尸体也毫不变色,甚至脸上还保持着恬淡,手中稳稳地拿着拂尘。
法华荧信手一挥,众人皆看到那尸体上冒出莹莹蓝光。侍卫们第一次见此等“神迹”,都瞪大了眼睛。
这可比街头上随处可见的戏法要神异多了!
不一会儿,法华荧收了神通,面露不忍之色,道:“他的脑髓已经被妖物啃食一空……”他还想说什么,但见一室人族,便没有说出口来。
徐嵘听了,递给身后的手下一个眼神。那人心领神会,转身向外而去。
这国师所言,一试便知。仵作还在宫中,要求证并不难。
法华荧冷冷地看了池安一眼,又道:“此妖凶猛,恐我一人难以成事。听闻池安……使者也擅捉妖,还想请你仗义相助。”他说话时,眼睛里黑色的瞳孔不带任何情感,漠然如同珍贵华美的曜石。
徐嵘转向池安,道:“不知池安大人意下如何?”
池安装模作样:“义不容辞!”
叶秉烛此时才上前来,道:“徐公公,既已经证明此案并非人为,我那侍从洗清冤屈,也应当放出掖庭来了。”
徐嵘却不甚在意道:“待此事了,再放他不迟。”
叶秉烛还要再说,却被徐嵘的手下给制止了,甚至还动手推搡着他,想要将他赶出屋子去。
墙子见那跟着徐嵘的宫人傲慢又盛气凌人,身形魁梧健硕,毫不客气地推着清癯的叶秉烛的肩膀,俨然一副轻视又不屑的姿态。
这些人就是欺负叶秉烛好说话又没倚仗罢了!
池安开口道:“我是叶公子请来的,且常年在北戎,对中原之事有诸多不明。还请徐公公将他留下,我能多个照应,心中也安定些。”
徐嵘目光在池安和叶秉烛脸上都逡巡片刻,并没有发现异处,便也就应允了。
此时,法华荧已经探查清楚了情况,说道:“此妖意图谋不明,理应尽快拿下。徐公公,我想与池安单独说话,劳烦行个方便。”
徐嵘点头,说:“只要能解除危机,自然有求必应。我司礼监的人都在观星台候着,国师也不必客气。不过……徐辛,你且留下,供国师驱使。”
刚才推搡叶秉烛的宫人规规矩矩地点头应是。
法华荧皱眉,明白这个徐辛,不是给他驱策的,而是来监督他的。
待到众人退去,侍卫长的尸身也被收殓,法华荧打发徐辛在屋外看守,室内只剩下法华荧、图南、池安和叶秉烛。
还有身处阴界的墙子。
此时已经没了旁人,叶秉烛又是曾在观星台上见过他们争斗的,法华荧才终于放下了那最后一丝风度,怒指着池安,呵斥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池安,你倒行逆施,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师傅!”
叶秉烛见法华荧义愤填膺,情态不似作伪,也狐疑地看向池安。
面对法华荧的质问,池安脸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开来。他的嘴角咧开,唇色赤红,神情比妖鬼还骇人。
“师兄,我可是来帮你的,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如此羞辱我?”
法华荧只觉池安唤自己一声“师兄”,都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你研习那让妖鬼跨通阴阳的邪术,怎么可能会有今日之事?那犯案的妖鬼,必是从你手下逃出来的!它啃食人族脑髓,不知不觉间便可霸占人族身躯,控制人族如常行走!”
墙子一听,倒吸了一口气。此术与他的借尸还魂相似,但却阴毒不已!
池安道:“师兄,那只妖的确是从我手下逃走的,但是你又怎知,我修行此术,不是师傅的心愿?他不敢做的事情,我敢!他做不到的事情,我做!这是青出于蓝,你应该为我开心才对。”
“为你开心?”法华荧只觉此人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人、妖两界原本相安无事,你的邪术却让那妖可以吸食人族的脑髓,凡人莫能抵挡,你却说为你开心?”
“相安无事?你我都能见阴界之妖,也见过妖族所受被隔绝的困苦。我要让妖族也能活在天光之下,有何不对?况且,也并非所有妖族都是歹物,也应该给他们自己选择一次的权利!”
池安这番言论,墙子从未听过,更想不到,会从一个人族的嘴里说出来。
妖鬼族被天帝的结界隔绝在阴界,能见世间万物,却不能触摸感受。他原本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没有附身过袁强,感受鲜活的世间。
“妖族的事情,与你我何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番作为必然给人族带来大灾祸,你自己也必受反噬!”法华荧实不理解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师弟是犯了什么病,会生出这么荒唐可笑的想法。
池安傲然道:“在绝地天通之前,人神妖鬼混居,不也一切如常?适者生存而已。况且,师兄,你以为我没有受到反噬吗?你以为我会怕反噬吗?”
他说着,褪下了身上的大氅。
眼下已经春深,暖风四处,早已不是穿大氅的天气了。池安总身披大氅,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
池安的大氅之下,是一具瘦弱的躯体。白色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空荡,仿佛风一吹就能被掀翻。
正当众人不解时,池安又解开领口,露出自己的胸膛来。
叶秉烛在看清池安身躯的那一刻,瞳孔骤然一缩。纵然他见过了各种悲惨的死状,但此刻也忍不住浑身一麻,心神皆惊!
只见池安的胸膛,密密麻麻地横亘着无数红色的孔洞,那些孔洞如虫蚁噬咬出的一般,可怖至极。他似乎是用了特殊的药物止血止痛,身上裹挟着浓重的药味。
在法华荧的记忆里,自己的师弟——池安,一直是个怕痛、懒散又随性的人。
他们都是师傅收养的孩子,因为天生阴阳眼,能见妖鬼,而受到家里亲人和朋友的排挤与嫌弃。法华荧还记得,他是在一个雪天,跟着师傅一起遇到的池安。
当时大绥的北方千里冰封,寒气万里,一片银装素裹,天上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像是飞扬的轻絮。
池安年岁尚且不高,小小一个,缩在别人的屋檐一角,鼻尖已经冻得通红,但却出神地看着檐下的冰锥。他的鞋子也是破的,露出脚趾头来,也是冻得青紫。
如果没有人收留他,池安会死在这个冬天,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
他自己也知道,但似乎毫不介意。因为他的身边一直陪着一只小妖。那只妖上蹿下跳地在池安身边说着什么,企图抱着他,给他一丁点热量。但是妖是不允许穿透阴阳之间的界限的,它也不过是徒劳地摆出拥抱的姿势,互相之间绝不可能感知。
“别着急,我很快就要死了。死了变成鬼,就可以触摸到你了。”小小的池安对着小小的妖物微笑,语气中竟满含期待。
那只妖生气地伸手想敲池安的头,自然失败了。它回应了一句,但时隔多年,法华荧已经记不清了。
“师傅……”法华荧迟疑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傅玄阳子。
玄阳子叹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中绽开模糊的白雾。
玄阳子和法华荧本来隐居深山,从不过问人间之事,只一心修行,盼肉体羽化,飞升上界。前段时间,玄阳子突然说要出山,因为他算出自己还有一段师徒缘分。
俗缘未尽,难登上界,修行者最忌身牵俗缘。为了成就这段师徒缘分,是以池安不得不成为了玄阳子的徒弟。只是后来法华荧常想,自己的师傅算出了这段师徒缘分,又有没有算出那结局呢?
池安并不喜欢修行,他懒散又随波逐流,一点苦也吃不得。当初为了练习剑术,他不小心削破了手背一块皮,便连续三月不碰长剑,连玄阳子也劝他不得。可他又颇有天赋,法华荧学了一月的剑诀,他不过两日便融会贯通,使得像模像样,玄阳子嘴上不说,暗地里还是赞叹欣赏。
就是这样的池安,法华荧不知道他从何处生出的执念。他竟然想要打破人族和妖鬼族之间的界限——准确地说,他在修行将妖鬼带到阳界的邪术!
这种荒谬的想法为人所知的时候,池安已经不知修练了多久。玄阳子也无可奈何,打骂、规劝、引导都没有用。玄阳子一度想要废掉这个弟子,以免他们受牵连之祸。可池安竟出其不意地打伤了玄阳子,逃下了山去。
玄阳子不久之后,心神郁郁,加重了伤势,终不治而亡。临终前,他将法华荧唤到身前,把衣钵、法器一应都传给了法华荧。就当法华荧以为师傅会关心叮嘱自己时,他却喘着气,轻声说:“我这一生,追求长生而不得,时也命也。于此道,你亦顺其自然,无需强求。只是你那师弟,我终是放心不下。他误入歧途……若是没有师兄、师傅,该如何回头,如何回头……”
那一刻,法华荧竟有些嫉恨池安。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才成为师傅的弟子,可池安得到一切却偏如此轻松。池安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可师傅都临死了,还希望有人拉他回头!
这怎能不让人愤恨!
只是眼下,看着池安胸膛那密密麻麻的伤窟,法华荧却生不出一丝快意。眼前之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弟。
“你都如此了,却还不知悔改吗?”法华荧低声喃喃。
池安合上衣襟,拉紧了大氅,系好腰带,又变回了那个狡黠机敏、仪表堂堂的北戎使者。他抿唇笑道:“一切我甘之如饴。”
屋子里的氛围骤然静默下来,空气也像是凝滞了一般,陡然沉重。
叶秉烛倚在一旁,自顾沉思。跨通阴阳就像是一个诡异的种子,乍听之后,根植在他的脑袋里挥之不去。他忍不住地开始想,要如何才能做到,要付出何等代价?他有生之年,有没有可能……
墙子身处阴界,盘腿坐在房梁上,对下边几人相顾无言的诡异氛围十分不解。刚刚还在追忆往昔,怎么眼下就哑巴了?
小道童图南不着痕迹地瞥了墙子一眼,上前对法华荧道:“师傅,眼下当务之急是捉住那邪妖。皇宫中有你坐镇,他还敢犯案,必有所图谋!。”
说到除妖,池安收拾了心情,对法华荧道:“师兄,相别多年,你还愿意与我一同收妖吗?”
法华荧冷然回道:“我是为了皇帝的安危行事。待到事了,我再与你清算……”
池安以为法华荧会提起混元鼎之事,可没想到法华荧话到嘴边,却有所顾忌似的,沉寂了下去。
还真稀奇,谁能威胁得到法华荧?莫不是皇帝?可混元鼎关皇帝什么事?池安心中存了疑虑。
“我已经猜想到那妖会如何行动……”池安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行去,法华荧紧随其后。墙子也想知道池安能想出个什么主意来,立刻飞身跟上。
叶秉烛正要往前,忽听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叶公子。”
叶秉烛回头,对上图南黝黑深邃的眼睛:“何事?”
图南拢了拢手上洁白的拂尘,忽然道:“或许我不应该称呼你‘叶秉烛’,而应该叫你……”
“你有何事?”未等图南说完,叶秉烛便截然打断。他戒备地盯着图南,清俊的五官少有地透露出攻击性来,五指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叶秉烛不知道,墙子是不是还在屋子里,也并不认识图南,更不知晓图南刚才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图南要说出来的话,未必是他愿意听到的。
叶秉烛厌恶这种被动感,这种一切都只能被别人推着走的感觉。
“你不用这般紧张,我不会害你,我害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图南上前一步,姿态诚恳,神情称得上友善。“我只是知道你现在需要帮助,而我可以给予你帮助。”
“给我帮助?”
图南嘴唇翕张,循循善诱般轻声说:“跨通阴阳。”
“我凭什么相信你?连你师傅都不能做到。”
“我也的确做不到,不过我看你颇有天资,只是无人引导。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做到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是夜,观星台。
灯火已灭,万物悄寂,沉默的亭台楼阁在夜幕里只显现出高大的轮廓,像是一个个黑暗中的巨人。
值夜的宫人挑着灯,行走穿梭在广场和楼阁的廊道。此处白日里都是童男童女们诵经祈圣的地方,是皇帝负手行过的地方,但现在却空空荡荡,显出几分寂然与可怖。
有个宫人却并不害怕,即使孤身一人,即使此时夜深,但他却很惬意享受似的。他循着微弱的记忆,按照图纸的指引,来到了君王栖身的七层神龙塔。
此塔高大巍峨,屹然耸立,每一层的檐廊上都盘踞着一尾气势恢宏的龙。七条龙形态各异,有的正吐龙珠,有的正怒目圆睁,有的张牙舞爪,有的闭目静息。君王每日栖身的楼层都不同,除了贴身的最信得过的宫人,没人知道今夜君王会歇在何处。
起风,巡夜人捏紧了手中的宫灯,拢了拢衣领。他踱步来到了大门紧闭的神龙塔下,抬手抚摸厚重的朱门。大门忽然发出一声浅淡的“吱呀”,在黑暗中如一声叹息,然后豁开一道口子。
于别人看来,能拒敌千万、岿然不动的机关大门,就这么轻巧地洞开。
巡夜人愉悦地哼笑一声,穿门而入。在他的衣摆扫过大门,重新落下之后,大门又如受人牵引般阖上,落锁。
巡夜人提高了宫灯,探首吹灭了烛火。四周又陷入了如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中。他愉悦地举步,黑暗不能给他任何限制与禁锢,越过层层障碍,径直向着长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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