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子任由宫人们穿过自己的身体——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阴阳两面互不干涉,从来如此——凑近了杨絮,抬起眼睛用希冀的眼神盯着杨絮。
难道足智多谋、妙招频出的杨大才子有什么办法帮他解决掉老来撞墙的那个心腹大患?
杨絮干咳一声,一扇尖敲在墙子脑袋上,示意他离自己远一点。
这小红墙,不知道受了多少帝王将相、贵女嫔妃的气运滋养,倒确实化形出了一个清润秀美的好相貌。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精怪那样潦草,仗着无人可见便眼睛鼻子随便长一长。墙子反倒却像是哪户富贵人家出来的闲散公子。
可惜,杨絮可不是一个看重外表的树,他坚决地推开了墙子。
“我近日在宫廷里散步,路过皇子们修习上课的学苑时,你猜猜我见着了谁?”
墙子高挑眉头:“那个讨墙债的短命鬼,头破血流的缺脑门?”
“有辱斯文!”杨絮佯怒,可又觉得墙子所言十分确切。
墙子惊叹:“真是他?”
杨絮目光微闪,眼珠子转动着避开墙子的眼睛,点点头:“是的,他转世至今,已然十五岁了。”
时光或许对于凡人来说很珍贵,可墙子却并不稀罕。他拥有漫长的光阴,可以几千年地矗立下去,所以十五年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老天就是见不得他过太好,专门派来这个讨债鬼对付他!
这人一遍又一遍地撞死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每次都害自己灵力尽失,墙子都快怜惜他了。
“那又能怎么样?”墙子坐到白玉栏杆上,来去穿梭的宫人看不见他,他也无法接触到这些人族。“我又不能让他往别处死去。”
杨絮正了正头顶的儒巾:“你忘了当初我与你说的计划了?”
墙子当然没有忘:“你说让我助他成为一代名臣,打破其每一世都短折而死的命运嘛……以我现在的灵力,能够行动的范围只有皇城之内。况且我连接触他都不成,如何助他改命?”
杨絮贴心道:“我已经打听好了,此人今生托生到了大绥朝一户官宦人家,姓岳名凛,已经被选中成为皇子伴读,迁入宫中居住。故而你不用忧心这出不了皇城之事。”
这倒还有些意思。
墙子见杨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杨兄,若是你能帮小弟解决这心腹大患,我当牛做马都报答你!以身相许都可以!”
“以身相许就不必了,你这是在惩罚我,不是报答,在下无福消受!”杨絮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强忍着恶心般继续说道,“他只要身在皇城,你就可以通过入梦的方式与他接触!”
不错,入梦的确是妖鬼能够与人族接触的最佳方式。不过造梦都极消耗灵力,而且也易损人族精气,造下孽因业果,所以一般妖鬼是不会随意入人族的梦去消遣的。
“我的灵力,你是知道的……”墙子扭捏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杨絮,就差把“但求一臂之力”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杨絮长叹一口气,一副“机会给你了,是你自己不中用”的模样。在墙子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杨絮却说:“罢了,罢了!本柳树大仙送佛送到西,帮墙帮到底。你若是有需要,尽管来寻我!”
墙子知道杨絮这人文绉绉的,最好面子,只要话说出了口,便定然能做到。他欣喜片刻,突地心中一顿,又狐疑地看向杨絮:“杨大才子,你怎的突然如此好心?”
杨絮闻言,“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我还不是可怜你受困于斯,若是信不过我,那你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岳凛来撞你吧!”
墙子赶紧摆手:“不不不,杨兄义薄云天,我怎能怀疑于你!我现在就去会会那岳凛!”
说着,墙子便抖抖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着学苑的方向去。
这皇城他早就走过千万遍,就算闭着眼睛,也对各宫各所了如指掌。
杨絮看着墙子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目中瞳光沉沉,似思索似怜悯,或许也沉淀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物。
半晌,杨絮将折扇一合,斜斜地插进自己的腰带里,而他腰上挂着的半块玉珏也跟着不住晃悠。
“左右无事,我便也去瞧瞧小红墙的热闹。”
却说当今大绥的天子,笃信成仙之道,不理朝政之事已经有二十余年。这位荒唐的皇帝陛下常年避居观星台,成日里不是炼丹就是念经,臣子连面见他一次都非常困难,朝事往往还需要大太监通传禀报。
而天子膝下,子嗣也是非常单薄,仅育有四位皇子,两位公主。除却二皇子李奕璋的生母是天子的贤妃,有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外,其余三位皇子的母亲,都是观星台上侍奉的宫人。
不过诞下皇子,就被即刻处死了。
所以,去观星台当差,是所有宫人们公认的最具有危险性的差事。
学苑位于皇城的最北方,与皇子们的住处——最东方的青宫相隔甚远。
墙子穿墙而入时,就见十几个少年正端坐在屋内,每人面前都摆了一本书。而上头还有一位长须美髯的儒雅夫子,在讲着墙子听不懂的东西。
这群少年里,最显眼的莫过于居中的那位。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满脸不耐的骄矜,一身深青色华服,头发用金带束着。
墙子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个少年脸上扫过,却也没认出自己那冤家到底是哪位。
无他,人族每一世投生之后,面容都会或多或少有些变化。
杨絮慢吞吞地追上来,一进屋就跟着夫子一起掉书袋:“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墙子一把打住念经的杨絮,问道:“那岳什么的冤家,是哪一个?”
“岳凛。”杨絮耐心地重复一遍,复指了临窗坐着的少年,“便是他 。”
墙子顺着望去,却见那名叫“岳凛”的蓝衫少年正跟着夫子诵读,清俊的面容平和安定,还隐隐带着求得新知的喜悦。
墙子“啧啧”叹息。
这小子,外表看起来倒正常,谁能知道内里是个动不动就碰头寻死的主?
墙子想,他得好好找办法,必须让这小子摒弃求死觅活的陋习!
墙子脑海里规划着自己的改命大计,又穿墙而出,杨絮匆匆瞥了一眼岳凛,追着墙子出去了。
“哗——”
莫名的一阵风,掀起了单薄的书页。
临墙坐在最角落的少年一袭白衣,若有所觉地按住书扉,抬起头看向窗外。
可除了一地春光,并没有任何特殊风景。
第4章 初入梦境
“叶秉烛,你瞧着窗外,窗外可有圣贤道理啊?” 太傅陈闻道手执书卷,微扬着下巴,视线低垂地睨着临窗的少年。
叶秉烛恍若未闻,面色不变,仍侧头盯着窗外。
陈闻道见状,当即恼怒起来,大喝一声:“叶秉烛!”
白衣少年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在,太傅何事?”
“你!”陈闻道见他丝毫悔过羞恼之意都无,强压着怒火,道:“我且问你,‘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此句和解?”
叶秉烛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学生不知。”
“你当真是……”陈闻道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嘴唇嗫嚅着,却总算没将重话说出口。
坐在课室居中的二皇子李奕璋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大声道:“太傅,叶秉烛出身武家,不通文理也是情有可原,只消能识得字,能写自己名字,便尽足够去考个武状元啦!”
他说完,少年们都哄笑起来。陈闻道瞪起眼睛,他们又立即收声,对这个以严肃苛刻而闻名的夫子心存怯意。
唯有李奕璋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能如此骄矜,倒并非没有原因。当今陛下膝下四子,唯有李奕璋出身最好,其余的都是宫女之子,地位远不及他。故而李奕璋在所有人眼中,已然是不可争辩的皇位继承人了。
但陈闻道却并不买这位“皇位继承人”的账,转头道:“那二皇子,你来说一说此句何解?”
李奕璋面上笑容一僵,眼中沉下些不悦来。他一向不觉得读这些书有什么用,未来他继承大统,只需要知道如何统领这些会诵读倒背“之乎者也”的臣子即可。譬如他的父皇,整日里就知道炼丹修仙,但整个大绥不也好好的吗……
陈闻道又转头看了几个二皇子平素里的拥趸,少年们个个把头低下去,混似小鹌鹑,怕被陈闻道这只老鹫给叼出来。
哎!陈闻道正痛心疾首,忧心泱泱大绥如何能交到这帮无知小儿手里,便见临窗的岳凛起身站立:“夫子,学生欲解,不知是否准确,望夫子指点一二。”
霎时间,陈闻道只觉一束璀璨的光辉降临到他的头顶,整个人阳寿都绵延了两年。
陈闻道声音柔和:“岳凛,你但说无妨。”
岳凛道:“惛惛者,用心于事也。赫赫者,出类拔萃也。夫子是想说,学生需潜心读书,方可学业有成,建功立业。”
“不错,岳凛用心向来专一!”陈闻道抚掌而叹,赞完岳凛,又转而看向仍脸色冷淡的叶秉烛。
“至于叶秉烛,我看……”
岳凛却没有坐下,又道:“夫子,秉烛选入宫中伴读不久,父兄又戍守在外。宫廷御园春日乐景,难免思念家人。您仁厚宽容,定然能够理解。”
还没提惩罚,岳凛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陈闻道心中虽然不快,但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下了学,少年们片刻也坐不住,夫子一出课室,他们便簇拥着李奕璋走了出去。李奕璋身份比其他几位皇子尊贵许多,故而攀附拥趸也多。等他们一走,课室里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岳凛回过身去,对后面的叶秉烛道:“叶兄,你初来宫中不久,如果想要走动,可以知会愚弟。”
叶秉烛容色淡淡地应了一声,没看出什么感谢来。
其实岳凛对叶秉烛是存了几分怜悯的。叶秉烛的父兄戍守边关,这几年大绥与北戎的关系愈发紧张,他们无诏数年也不得回京。而叶秉烛说起是选入宫中伴读,实际上只是被押在京城的人质罢了。
想到北戎和人质,岳凛不由把视线转向了课室的另一个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异族少年,正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那是北戎多年前送来的质子,好像是北戎王的第七个儿子,名叫“漠渎”。
当年北戎国力不逮,为显诚意与恭敬,便将王帐里大王后的幼子送入大绥为质。可这几十年,皇帝不理朝政,虽然有股肱大臣辅佐社稷,但北戎也依然不可遏制地壮大起来。尤其是近几年,边疆的摩擦不断,很多人都在猜测着恐怕会有战事。
人人都不想打仗,但最不想打仗的,恐怕就是这位漠渎王子了。因为一旦战事爆发,他的人头会是第一个被割下来祭战旗的。
漠渎发现岳凛在瞧自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又怯怯地冲他点点头。他是异族人,即使只是少年模样,骨骼身形也比中原绥人高大一些。漠渎身上穿着大绥的服饰,玄色的圆领长袍,衬着他的黝黑肤色和深邃的面部轮廓,有些不太协调。
“岳兄,要不要同回东四所?”漠渎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地提出了邀约。东四所便是伴读们居住的地方,在皇城的最东边,到了晚上,与皇城相通的道路还会落锁,以防这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会做出些掉脑袋的勾当。
漠渎的汉话说得极好,是从小便生活在大绥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自小便在这无亲无故的皇城里,他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性子便也唯唯诺诺,生怕闯下祸端来。
“正好!”岳凛欣然应了,又转而问叶秉烛,“叶兄,可要一同回去?”
东四所是由四栋三进的庭院构成,互相之间以高墙隔离,但又开了小门互通。宫中伴读甚多,所以他和叶秉烛同住一栋庭院。
叶秉烛没有应是,只是一言不发地拾掇书籍。岳凛却知道,这就是叶秉烛同意了的意思。
因为如果他不愿意,会像对夫子一样毫不客气地回绝。
与此同时,漠渎也在暗暗打量叶秉烛。叶临渊将军驻守北屿关,多次拒北戎于关下。他常想象对方应该是个英姿飒爽,豪气干云的人物。没想到儿子却看起来如此清癯,性子还颇孤僻,不近人情。
三人各怀心思,竟谁都没有挑起话题,就这么默然地回到了东四所。
虽说叶秉烛和岳凛住在同一座庭院,但房间却是左右相对,中间隔了不大不小的院落。叶秉烛一回去,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岳凛看着他秀颀的背影,暗叹一声,这人委实不太好相处。
不过岳凛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别人。入宫伴读求学,对于叶秉烛和漠渎或许是桎梏牢笼,可对于他岳凛来说却是求也求不得的良机。
他知道,与皇子授业的夫子,抛开身份来说,皆是文家大儒,是家里请的先生万万所不能及的。跟着这样的夫子学习,对于经史典籍的理解必然大有裨益。
不知不觉间,月上柳梢头。
庭院中种了一棵柳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在春日里垂下万千枝条,岳凛推窗就能看到。
怀揣着无限热情,岳凛临窗燃起蜡烛,挑灯续昼,决定再温一温今天的功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难道是叶秉烛,或者侍奉的宫人?这个时候了,莫非有重要的事情?岳凛蹙眉起身,推开房门。
却见屋外立着的,既不是叶秉烛,也不是侍奉的宫人,而是一个极年轻俊美的青年——且面生得紧。
岳凛一愣,问道:“阁下是?”
来人整了整自己的绯红色长袍,毫不客气地走进屋里:“你就是岳凛?”
岳凛没想到这人竟登堂入室得如此自信且随意,不由薄怒道:“你是何人?哪个宫室的?此时怎可随意行走?”
那红袍青年——墙子,兀自坐在房间的太师椅上,抬手支颐:“我看你这么容易生气,难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岳凛听不懂他所言,可抛开怒火,岳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审视着座上之人,心头不由狠狠一跳。
来人的打扮,既不是宫人的服饰,也不是侍卫的劲装。
他是谁?是宫里的人吗?这个时间点宫门已经落锁,东四所也已经封闭,他是怎么进来的?
难不成,他是话本小说里的江湖刺客?
岳凛越想越心惊,在摇曳的烛火下,脸色却愈发苍白。
墙子现在也很烦躁。杨絮催着他入岳凛的梦,他都还没想好说什么呢。他也是一堵很内敛的墙啊!
内敛的墙子斟酌着,决定从生死观切入,便说:“我且问你,你想死吗?”
岳凛腿下一软,心中哀嚎。这人果然是江湖刺客,只是不知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岳凛再镇定,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已经颤抖:“你是冲着谁来的?我……我与你并无怨债!”
一提到怨债,墙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的灵力修为,他这个小凡人赔得起吗?
“哼!”墙子重重从鼻孔里出气,冷然道,“先不提怨债,以后我再慢慢与你清算。我先问你,你现在想不想死?”
岳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个厉害人物,但看他的态度,是决然不会放过自己了。与其卑微求饶,还不如做条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
“我不怕死,你来杀吧!”
墙子悚然一惊!
这人太过分了,现在连墙都不愿意撞了,反倒叫墙来撞他!
【作者有话说】
大家认真看文案哦,不要站错啦,不然小叶就要阴暗扭曲爬行辽~
撞墙自杀的成本已经这么低了吗?这简直是欺负墙!
墙子蹭地站起来,十分没有礼仪地指着岳凛的鼻子:“我告诉你,你别想死!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
岳凛心中大骇。难道他是有什么非常手段在等待自己?要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再慢慢死亡?
这也太残暴了!
岳凛想象着可能会面临的酷刑,刚刚积蓄起的那一点勇气又骤然消散一大半。他勉力支撑自己站着:“你别过来啊,这里……这里是皇宫禁地!”
“我知道,这里我可比你熟!”
岳凛见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暗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本想大喝一声,叫来叶秉烛和外院的宫人,可转念一想,此人能够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自己门前,可见本事非同一般。就算叫来了人,也不够他一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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