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之人从善如流,推门而入。
“见过大王子。”池安躬身行礼,抬眼便见着漠瀚手里的卷轴。
漠瀚坐在灯下,一动不动。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池安,道:“刚才是我的那个没用的弟弟来想见我?”
池安点头道:“是,我已经劝他离开了。”
漠瀚小心翼翼地收好手卷,盯着摇曳的烛火,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感,似乎与他血浓于水的弟弟,还比不上手里那副冰冷的手卷。
“他想要回北戎去,我却偏不让。现如今那老头子年迈,总熬不过几次北方的凛冬。他这个时候要回去,算什么意思!”
池安道:“七王子年幼离家,或许也是思乡心切。”
“他如果现在被大绥养熟了,回去必然是我的障碍;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有被大绥养熟,那这般无情之人,回去也是祸害。”
总之道理总是由掌权的人,胜利的人,位置更高的人说了算的。
池安很明显明白这个道理,索性也就不浪费唇舌了。他拉了拉身上大氅的脖领,将自己紧紧地裹着,抵御着并不算寒冷的春夜。
漠瀚看不惯这个病殃殃的男人,只觉他身上没有一丝北方男儿的气概。不过池安有通灵的本事,一双眼睛能见鬼神,遂得了北戎王的赏识。
最开始漠瀚是不信的,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鬼神之说?
可当池安笃定地盯着漠瀚——准确地说,是漠瀚的身后——然后告诉漠瀚。
“你的身后,站着一个青色衣服的女鬼,大王子殿下。”
那一刻,漠瀚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大脑嗡鸣一片。
好半晌,漠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你具体说,是怎样的青衣女鬼?”
池安以为漠瀚的颤抖是恐惧,殊不知他却是已经按耐不住血液里流淌的激动。
“柳叶眉,眼尾微扬,看起来是个中原人。”
中原人!
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里,生得一副中原相貌的,不是阿朵其娜,又是谁?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阿朵其娜,他的阿朵其娜,还留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
这个认知让漠瀚原本已经死亡腐烂的心脏瞬间生发出血肉。
“大王子殿下,你不用害怕,她接触不了你,也伤害不了你。”池安安慰道。
漠瀚却大声笑起来,那笑中夹杂着三分欢愉和七分癫狂,直听得人不寒而栗。他巴不得他的阿朵其娜来寻他,来找他索命!
从此之后,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坚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鬼神!
此刻,在这个阿朵其娜出生的国度,漠瀚迫不及待地询问池安:“池大人,阿朵其娜还在我身后吗?”
池安扫了一眼漠瀚身后,正对上新死不久的女鬼血红的眼睛,然后沉重地点头。
这女鬼紧紧地贴在漠瀚的脊背上,从身后掐着他的脖颈,双目腥红,宛如要流出血泪来。
漠瀚笑了一下:“那她……现在怎么样?”
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呢?而且看她这模样,分明是凶死,不得善终。
漠瀚见池安一副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此问多此一举,咳嗽一声,面色肃然道:“你是有办法可以复活她的,是吧?”
这个问题漠瀚已经追问过多次,好像是故意寻求一个安心。池安郑重地点头:“妖鬼想要重回人间,需要寻找到契合的身躯,五行不会相克相冲。我已经算过了,在这皇城之中,二公主李奕河就是与她最相契合的。”
漠瀚长舒了一口气,悬吊的心又好像被人牵扯着落到了实处。如果能够将那副身躯,那个名叫“李奕河”的公主带回北戎,那也不枉他力排众议,来大绥走这一遭。
是的,这次大绥国君寿辰,北戎原本并不打算派人来贺寿。两国现如今局势紧张,互相敌视,边境摩擦不断。如果不是为了复活阿朵其娜,漠瀚自己也会反对来贺这劳什子的寿。
与此同时,宁安宫,奕河公主寝殿。
“我绝不会嫁到北戎去!”李奕河将名贵的瓷器一把掀到地上,粉身碎骨的瓷迸溅开来,却丝毫不能抚平她此刻的焦躁。
几个宫人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不敢看她。之前被调进公主殿伺候的陆青容亦是胆战心惊,她跪在门边,头都不敢抬,生怕一个对视,正在气头上的公主就会拿自己开刀。
李奕河的贴身宫女馨瑜上前劝道:“公主,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碰坏了也就罢了,您是万金之躯,伤了痛了才是大大的不值。咱们现在着急也没有用,不如想想办法……”
馨瑜说着,回身对着满屋子跪倒的宫人厉声道:“你们先下去,今夜宫中之事,谁都不准向外说!”
馨瑜自幼陪伴李奕河,与她一同长大,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宫人们恭敬地垂首出了宫殿。
李奕河没好气地说:“那个什么漠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北戎不过蛮夷小国,北戎王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废人,他开口便敢求娶于我!”
两国和亲,绝非小事。就算北戎想要联姻,大绥皇帝也未必会同意。
馨瑜和李奕河一样不愿意促成这场和亲。因为她是李奕河的贴身宫女,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如果李奕河真的要远嫁去北戎,那么随嫁名单中,必然会有她!
谁会愿意舍弃富庶温暖的南国,终身守在严寒贫瘠的北地?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贤妃娘娘。”馨瑜温言道,“公主你长在贤妃娘娘膝下,唤她一声‘母妃’,她对你也视如己出,定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远嫁。”
李奕河心内惴惴,眼看着自己似乎也真的只有贤妃娘娘这一个倚仗了,便对馨瑜说:“你去将我小库房里,父皇赐给我的金瓜贡茶找出来,明儿与我去母妃处走一趟。”
馨瑜点头应是,躬身退下了。
李奕河盯着摇曳的烛火,心底冰凉。
但不管凡尘中人安眠与否,长夜总有走尽的时候,当启明高挂于东方时,天幕转为深蓝色,远处已经传来了鸡啼。
“笃笃笃——”
“小强子,你醒了吗?”
天没亮,拍门的声音就突兀地响起。墙子身为妖鬼,本身对睡眠的依赖不高,况且心里压着事,听到动静便起身开了门,对门外的小叶子道:“何事?”
小叶子脸色难看:“昨夜……岳公子一整夜没有回来。”
主子失踪,他们这些宫人不仅没有当即上报,还生生等了一夜才发现!
小叶子暗暗悔恼。昨日累了一天,就大意了,如果岳凛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和小强子都难逃罪责!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墙子直接跨出大门,往宫殿之外走去。
虽说身在皇宫,岳凛又一向与人为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但墙子想着皇宫之下还有那复杂的乾坤大阵,这几日皇宫中又来了些怪眉怪眼的西域人……他不敢赌。岳凛要是死了,他不仅前功尽弃,下一次也未必会有这般好的接近他的机会。
或许是两人动静不小,叶秉烛推开偏殿的门,立在檐下道:“他或许是被别的什么事情绊住了脚。皇宫禁卫森严,夜夜有人巡逻,能出什么事?”
“你昨夜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他无事还好,他若有事,我饶不了你!”墙子头也不回地往前,“我现在就得找到岳凛,看他还活着我才能安心。”
小叶子缩在一边,偷偷觑着叶秉烛的神色。小强子还真是胆大啊,虽然叶公子算是抵在宫中的人质,但好歹他父亲是大将军,小强子竟然敢说这样不敬的话……
叶秉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眸光黯淡下来,眼皮遮盖住了刹那流转过的凶狠。等他抬起眼时,神色已经如墙子一般焦急了。他披好衣服,走下台阶:“那我与你一起去。”
几人分头行动,墙子没走几步便迎面撞见了往含凉殿方向来的杨絮。自从墙子附身凡人后,杨絮便常往含凉殿来。
杨絮合起手中折扇,往后领一插,一副风雅不羁的模样:“小墙子,你要去何处?”
墙子道:“你是来寻我的?刚好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你说来我听听。”
“岳凛不见了……”墙子还未说完,杨絮便脱口惊呼一声:“什么?!”
墙子见杨絮与自己一样关心岳凛的生死,心下感动。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放纵潇洒的妖鬼,又怎么会去关心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杨絮躬身想按住墙子的肩膀,可妖鬼之身却直直地穿过墙子的身躯。他犹未察觉,急问道:“他何时不见的?”
“昨夜整宿未归,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按照墙子对岳凛的了解,他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书呆子,就算去别处也要知会一声。
杨絮眉头紧促,先盯了一眼墙子,那眼神中带着七分担忧和三分警觉。墙子还没从这怪异的眼神中回过味来,便听杨絮疾声道:“他定是遇到危险了,我去找!”
说完,杨絮飞身而去。
墙子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暗叹,杨絮是不是关心他的事情,关心得太过头了?其实如果岳凛就这么死了……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他再等二十年,再想办法。
杨絮真是株可靠的柳树!
几人走了一遍岳凛可能会去的地方,一无所获。
回到含凉殿,小叶子累得坐在台阶,哀怨叹道:“怎么办,如果岳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办!”
墙子反倒冷静下来:“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小叶子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烦忧。
叶秉烛道:“我去询问过把守宫禁的侍卫,没有人见过岳凛。如果我们还找不到,小叶子,你就去上报学苑。”
小叶子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如果此事惊动了学苑和掌管内务的掌印太监,那不管岳凛是否无碍,他和小强子都逃不了一个侍奉不周的罪名。
等小叶子一出含凉殿,墙子立刻推门进了岳凛居住的偏殿。
叶秉烛还想着方才墙子指着他鼻子斥责的那些话,心底里不自主地生出些恼怒和酸楚滋味。他想不明白,岳凛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墙子这般在意。
墙子进了偏殿,抄起岳凛一件换下还未来得及送去清洗的衣服,当即盘腿坐下。
叶秉烛从他身后缓缓进来:“你有办法?”
墙子说道:“搜魂术,可以搜寻尚存一息的魂魄。但我在凡人的躯壳里,灵力不足,能找的范围很小,只能勉强一试。”
此时叶秉烛倚在门边,逆光而立,身形单薄。墙子扫过他的眼眸,莫名想起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无事还好,他若有事,我饶不了你!
其实妖鬼是伤害不了凡人的,这些都是墙子逞一时口舌之快。
叶秉烛他,应该没有在意吧?毕竟叶秉烛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妖鬼的身份也没有揭穿或者疏远。他定然不会和自己这个小小妖鬼一般见识。
墙子从前也常这般口无遮拦,但这是第一次,他有些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第38章 难言之隐
墙子盘腿而坐,循着岳凛残留的讯息,在皇城范围内搜寻他的下落。在凡人的身躯里,他灵力受限,能查找的范围也很小。
墙子凝神屏息,很快就感知到在皇城的西方,出现了熟悉的气息。可怪异的是,这气息时隐时现,仿佛被什么事物遮蔽。
西方,正是观星台。
观星台是皇帝深居之所,是整个皇城的极高处,外界有重兵把守。台上有一天然的泉眼,常年汩汩不断,后来被修建皇宫的匠人因势而导,成了贯穿皇宫的御池。
因为是帝王居所,有人皇气运护持,过去墙子从未接近过观星台。但眼下他在凡人的躯壳中,或许还真可以去观星台探探。
正在这时,墙子忽然察觉到岳凛的气息再次被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大的他从来没有感知过的力量。
绝非凡人或者普通妖鬼!
墙子猛地睁开眼。
“你寻到了?”叶秉烛见墙子收了术法,上前问道。
墙子起身说:“在观星台,但是气息不定。而且观星台上有一个我……”
“什么?”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岳凛在它手上。”
岳凛好好一个读书人,每天就知道埋头苦读,读完书就只会撞墙,怎么会招惹上这玩意儿?
叶秉烛见墙子沉默不语,问道:“既然已经找到他了,你不去找他?”
墙子没好气:“我都不知道观星台那边的深浅。万一是个厉害的大妖,我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更重要。他墙生还没过够呢!
叶秉烛撇过头:“你不是很在意他吗?现在却肯眼睁睁看他生死不明?”
墙子道:“生死不明又如何,就算他死了,我也可以等啊。妖鬼的生命漫长,我再等个几十年,他轮回转世总会再回来。”
一次又一次,他总会再回来。
然后一头再碰死在自己身上。
“你们……已经共同拥有了很多世的轮回?”叶秉烛手指摩挲掌心,一副对别人的故事很感兴趣的模样。
“的确是很多世,不过世世不得善终!”
墙子回想起岳凛过往那不知多少世,每世都触墙而死的结局便没好气。指着他一堵墙祸害,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情吗?
不过,若这一世岳凛死在其他妖鬼手里,会不会就打破前几世的“诅咒”,彻底放过自己了呢?
墙子这难看的脸色,看到叶秉烛的眼里,就变成了墙子在为每世都不得善终而意难平。
叶秉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坚定的情感,他早就不相信情感了。他在边境小镇长大,见惯了抛妻弃子,易子而食,手足相残和背信弃义。
为了自己活下去,哪怕上一刻还生死相依的伙伴,只要对方陷入危险,或者阻挡了自己前行,下一秒就能随意背弃。
所以在水底,叶秉烛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看到墙子义无反顾地来救自己,才会那么不敢相信。
戏文里都唱精怪居心不良,薄情寡义,可叶秉烛却觉得,凡人的情感脆弱到,还比不上妖鬼。
如此纯粹的感情,他也想要尝试,也想要拥有啊。
既然每世不得善终,那又何必执着?转过眼,看看别人不好吗?
就在墙子准备放弃岳凛,甚至已经在思考怎样摆脱这副躯壳,并且不会给叶秉烛带去麻烦的时候,杨絮回来了。
他一进门,见墙子毫不着急地瘫在床榻上,挑眉疾声道:“你怎么躺下了?我已经寻到岳凛的下落了,你同我一起去。”
墙子双手支头,连身都没起:“我也寻到了,但不去。”
叶秉烛顺着墙子的目光,却并未见到任何人,猜测他应当是在与妖鬼说话。
杨絮愣了片刻,像是没理解墙子的话,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墙子道:“观星台是皇帝居所,有人皇气运护持,我们都没法靠近。而且我猜那里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咱们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二十年还是等得起的。”
“不行!”杨絮瞠目而视,神色肃然。
墙子皱起眉,从床上起身,直视着杨絮,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你怎么也那么关心岳凛?”
如果是因为关心自己,所以才对岳凛那么上心,那现在自己都想要放弃了,杨絮又瞎掺合什么?
杨絮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说:“我还不是关心你,想你早获自由!”
“不对。”墙子连连摇头,按照他对于杨絮的了解,他什么时候这般关心自己过头了?此话必然是假!
杨絮见骗不过墙子,面上担忧的神色慢慢凝固,最后如干涸的墙灰般簌簌脱落,裸露出他真实的内心。
“我的确不仅仅是关心你。因为……”杨絮顿了顿,苦着脸说道,“我也是受人胁迫。”
墙子扬眉追问:“是谁胁迫?”
“你还记得地宫之下的那两个妖鬼吗?”
鹿头人和影子妖啊,墙子自然记得。那地宫还开了墙子的眼界,叫他知道大绥的皇宫没有这么简单!
见墙子点头,杨絮接着道:“他们不知道用了何种法子,挟制住了我的真身,我不得不听从他们。”
妖鬼的真身是立根之本,尤其对于杨絮这种木系妖鬼,真身不能移动,更是不能轻易叫别人知道的。
那杨絮的所作所为就能够理解了。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墙子气恼。亏他还把杨絮当成最好的朋友,结果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不告诉自己!
杨絮无奈:“告诉你就能夺回我的真身吗?到时候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唉声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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