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课室内的少年们顿时面面相觑。
其一,学苑之事应该是内阁与翰林院负责,现如今却落到了徐太监手里。可见现如今前朝的党派之争,阉党的势力已经占尽上风。
其二,他们可都是王宫贵胄之后,身份何等显耀。叫这些太监来监督听学,岂不是自贬身份?
常常跟在李奕璋身后的世家子不屑道:“一群阉人,怎敢来管我们的事情!”
连一向平和持中的岳凛,都认同地暗暗点头。唯有叶秉烛垂眸不言。
在这群公子哥的眼里,人自然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而那些贫贱的人,就理应死在尘埃里,腐烂在淖泥中。
他们只是比那些太监命好,会投一个好胎罢了。
陈闻道内心也理解这群少年所想。在他的眼里,朝臣要比这些少年“屈辱”得多。因为皇帝多年荒废政事,偏宠信太监徐嵘,将其地位一升再升。现如今,朝堂都快成徐嵘的朝堂了,大臣有事觐见,须先得了徐嵘的首肯。甚至有时皇帝不愿见,朝事都是向徐嵘禀报。
难怪现下民间都称徐嵘为“小朝廷”“隐皇帝”。
但为了安抚众人,陈闻道转开话题:“下月十九,是陛下诞辰。届时学苑会休沐十日,共庆吉时。”
一说到休沐放假,少年们立刻把刚刚的那点“屈辱”抛之脑后了。甚至有人已经小声地开始讨论,要相约出游。
下了学,岳凛问叶秉烛:“叶兄,休沐这几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叶秉烛抬眼,心中不耐,冷声道:“无。”
岳凛抿唇:“叶兄,愚弟可是得罪了你?怎的你清醒之后,便对我不冷不热?”
叶秉烛不想理他,但转念一想,岳凛这种锲而不舍又处处充好人的性子,似乎确实也招某些人喜欢?
叶秉烛遂放缓了声音:“你想多了。”
学苑之外春风正盛,陈闻道手里拿着授课的书籍,还未走出多远,便被一道怯懦的声音叫住。
“陈夫子,请留步。”
陈闻道回首,身后正是北戎质子漠渎。
这几年大绥北戎时有摩擦,陈闻道虽然不喜番邦,但对这个幼时便孤苦无依地来到大绥,课上还颇为认真的弟子心存几分怜悯。
“何事?可是有不懂之处?”
漠渎摇摇头,他已经比陈闻道高出一个头,只是身形并不如大多数北戎人雄壮:“我是想要问问夫子,下个月陛下诞辰,北戎……会不会来人贺寿?”
他问得小心翼翼,麦色的皮肤衬着一双黑压压的眼睛,显出几分可怜来。
陈闻道想,他这么问恐怕不只是想念亲人这么简单。此次皇寿,邀万国同贺。如果大绥和北戎的关系,已经恶化到连贺寿都不愿意派人来,那么他这个质子的日子,只怕会更难。
漠渎平日里被困在皇城,只能小心又惶恐地打探消息。
“当然,”陈闻道怜悯地拍拍漠渎的肩膀,“北戎已经回了消息,会由大王子带队前来皇城。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亲人了。”
“大王子……我的大哥?”漠渎眉峰扬起,深邃的眼窝里迸发出光彩,惊喜又不敢置信地再次求证,“是我的大哥会来吗?”
陈闻道说:“是,到时候他入宫贺寿,你们便能再见了。”
漠渎欢天喜地地与陈闻道告了别,沐浴着陈闻道的目光离开。只是他转身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便全部消失。
四下无人,只有此刻,他既不是学堂里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漠渎,也不是与亲人阔别十年,“思乡心切”的质子。
漠渎想,他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他本应该是北地的狼,被困在酥骨的南国太久了。他必须想办法回去!
他转过假山,迎面撞上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少女。
“王子恕罪!”那少女显然是认识漠渎的,当即跪下身子,垂头认错。
漠渎在宫中的地位尴尬,肯唤他一声“王子”的人并不多,他不由得垂眼睨着那宫女,心中起了几分兴味:“起身吧,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秀美又楚楚可怜的面容,柔声道:“奴婢是奕河公主殿里的婢女,名唤青容。”
奕河公主是皇帝的二女儿,年纪与李奕璋相仿,按照中原的习俗,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
生得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对自己没什么帮助。漠渎想着,随手摆了摆,示意她起身:“你走吧,并没有冲撞我。”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
青容看着漠渎愈走愈远,心中提起来的那口气才终于松了。她好不容易混到了一个在公主殿的差事,可不能轻易丢了。幸好今日撞到的是那个北戎质子,若是二皇子、三皇子那几个,恐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哦,墙子倒不是指的人间所属的阳界,而是妖鬼所在的阴界。
往日里,常有妖鬼来来往往,爱与他插科打诨的也不少。寻常时不觉得,但最近的确少有妖鬼来“骚扰”他,倒叫墙子觉得清静不少。
难道是因为他附身到了人族身上,妖鬼们孤立他?
还是说,皇城呆腻了,去了别的地方?这对于妖鬼族来说,倒并不是罕事。天帝绝地天通之后,人族与妖鬼之间的来往也从此隔绝。如果说人族是喜欢定居于某地,从此不再颠沛流离,那么妖鬼便是居无定所了。
“小墙子公公,你说个故事来解闷呗。”永继坐在窗台上,如藕节般肥胖的小胳膊撑在窗沿上,小腿连着一截藕粉色的小裙子耷拉着,还一悠一悠地晃。永继的外貌与人族五、六岁的女童无异,生得敦实可爱,两个总角像馒头一样杵在头顶,让妖鬼一看就想揪。
墙子想要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上,手掌却径直穿过永继的头顶。当了几天人,他竟然忘了,人和妖族之间不可跨越的界限。
“你还想打我?”永继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蛋儿粉嘟嘟的,毫无凶狠可言,“你住在我的家里,竟然还敢打我?”
墙子翻了一个白眼:“这里怎么就是你家了?你拿出证据来!我还说这是我家呢!”
永继漂浮起来,双手叉腰,怒哼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直都在含凉殿的!我从前跟着我娘一起住在含凉殿的!”
永继是个小孤鬼,应当是小小年纪便夭折了,死后魂魄不欲往生,便留在了这里。
墙子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只知道一认识永继,她便已经是个粉雕玉琢但嘴巴贱兮兮的小女孩了。想来她的母亲,也八九不离十,是个傲慢骄矜的女人。
墙子正要说话,突然窗外传来小叶子的声音。
“小强子!你在窗口杵着做什么?”
墙子不管永继了,应道:“我在看窗户需不需要擦一擦。”
小叶子撇嘴,却没有拆穿这个离谱的借口,只说:“你兄长在寻你,恐怕是有事情。”
墙子思索了片刻,才想起小叶子口中的“兄长”是谁。
袁引,他叫自己能有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其实墙子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袁引。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兄长”相处,似乎人族的头脑里,亲人是很亲密的关系。
墙子从诞生起就是一堵墙,也没有别的墙修成精怪,所以他从没拥有过亲人。
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不注意露出马脚,引起旁人的疑心。
“他说在小崇楼等你,你快去吧,别叫他等急了。”小叶子催促。
墙子认命了,拖着脚往约定的地方去。
袁引一见着墙子,先上前来,把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他:“这段时间跟着两位公子读书,没有惹祸吧?”
墙子能惹什么祸?他又不是杨絮,成天穿得招摇还到处晃荡。他又不是昭妃,成天目中无人,心比天高。
“快接着啊。”袁引把盒子又晃了晃,“里面是好东西!”
墙子心里一动,接过盒子打开,第一层放着两块精致的点心,雕成了花朵的模样。揭开隔层,下面竟是两块碎银子。
……好东西?
袁引见墙子大喇喇地敞开盒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回去再看,别太惹眼啊!”
墙子点头:“哦。”心里却不屑一顾。不就是些碎银子,他一不稀罕钱财,二来,这些银两也不多,根本没贼会惦记吧。
袁引笑道:“我知道你之前在袁家村的时候,肯定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点心。这是我在宫里差事办得好,贤妃娘娘赏赐的。我吃了一块,想着你也肯定没尝过,特意给你送来。”
贤妃就是皇二子李奕璋的生母,她父兄在前朝为官,颇有些地位。
墙子抬眼,见袁引一脸得意,好像已经得了天大的赏赐似的。他心里忽然破天荒生出几分怜悯来,几块点心而已,袁引看得这么重,还分给他……
这就是亲人吗?
袁引等墙子收好了盒子,才继续道:“我最近在宫里表现不错,得了陈懈公公的抬举——他可是大红人徐嵘的干儿子——我现在在司设监当差。小强,你来跟我一起吧,我们互相有个照应。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着陈懈公公飞黄腾达呢!”
墙子附身到袁强身上,又不是为了做太监中的状元。他现在呆在岳凛身边就挺好的,岳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就能知道。
“不了,我觉得在含凉殿也挺好的。”
袁引一愣,但很快又释怀了。在他的印象里面,自己这个堂弟什么都听自己的,傻乎乎没有个自己的主意。但是人都得长大,尤其是他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尽快长大,或许就永远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
“也好,”袁引点点头,“你跟着伴读,总比侍奉宫里其他贵人要好得多。不过,下个月就是皇帝诞辰,届时宫里需要调派大量人手。我已经托人安排了你与我一起负责布置宫殿与宴会陈设了。你到时候做事机灵一些,赏赐肯定少不了!”
墙子故作欢喜地点点头。如果袁引能托人让他贴身伺候岳凛,那就更完美了。
袁引现在事务多了,也不便在外逗留,否则被旁人捉住把柄,从现在的位置上扯下来就不好了。他又叮嘱了墙子几句,匆匆离开了。
墙子抱着木盒,目送袁引离开,结果一侧身就发现一个人正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像个妖鬼?!
“叶秉……叶公子。”
叶秉烛神色如常,道:“你刚才在与何人说话?”
墙子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盒子:“我兄长,给我送好吃的,还有钱。”
“兄长?你还有兄长?”叶秉烛狐疑。
这语气,好像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一样。墙子不满地想,太监只是不能有孩子,难道连兄长都不能有吗?
经历了水鬼之事,墙子对叶秉烛这个凡人多了几分耐心。
回去的路上,墙子发现宫人都是垂手跟在“主子”的身后,可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叶秉烛身边,叶秉烛似乎也没有不欢喜。
两人沉默良久,叶秉烛忽然说:“怎么之前没有听说你有兄长?”
墙子:“你也没有问过我啊。”他自己也想不到,附身而已,竟然还能多个兄长。
“这是他给你的东西?”
墙子理所当然:“你眼睛没看见刚刚我和他站在一起?”
凡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明知故问?
这样的话,换成一个普通的太监,或者换一个“主子”,都会是不敬的罪。
但两人都浑然不觉。叶秉烛没有接话,更没有愠怒。
他抬眼,太阳已经快要升到头顶,正午时分即将到来。几朵浮云慢悠悠地移动着,几只晚春的飞鸟掠过天穹。
突然,叶秉烛眼前一阵模糊,像是被蒙上一层薄纱,头也感到眩晕……
“你没事吧!”墙子眼睁睁看着叶秉烛身子一晃,像是站不稳的样子,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叶秉烛垂下眼睛,脸上毫无预兆地绽出个微笑来:“无事。”
他又看到了。
每到正午,他就可以看到这个附身在袁强身上的妖鬼。
这回离得近,叶秉烛瞧得仔细。这妖看起来很年轻,模样也俊朗好看——或许妖都喜欢幻化成俊美的少年模样。他的嘴角微微垂着,这是凡间常说的“苦相”,可放在他脸上却丝毫不见愁苦。唯一能将这张脸与妖扯上关系的,便是他暗红色的眼瞳。
“当真无事?”墙子皱眉。这人眼珠子都放空了,明显是神思恍惚,还说没事?
叶秉烛摇摇头,提步继续往前,故作不在意,也不扭头再去看墙子,脚步却轻快愉悦。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叶秉烛其实对这个妖鬼有很多疑问,但他怕自己一开口,揭穿了墙子的身份,墙子就会疏远自己,再也不现身。毕竟,毕竟他不是岳凛,并不得这个妖鬼的喜欢。
墙子哪里知道叶秉烛此时在想什么,他正走着,突然余光中瞥见一抹自己非常熟悉的浅青色身影。
那是……墙子定睛一看,认出了那身影,不是杨絮又是谁?
可,杨絮怎的还带着一个被定住的小妖鬼?
难道这不正经的柳树,要威逼别人小妖鬼做什么人家不甘愿的事情?这可是大大的不好!
墙子直觉不对,但自己现在附身在凡人身上,不能追上去,只能在心头暗暗记下了这事,等来日有了空闲,再好好盘问盘问杨絮。
两人回到含凉殿,毫不意外地看到岳凛又在温书。
墙子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每次见到岳凛看书,便觉他离死期不远了!
叶秉烛却敏锐地捕捉了这声叹息,道:“你也想念书?如果你想,我倒是可以……”
墙子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神色凛然:“并不。”
怎么能产生这样的误解?
反倒是小叶子凑上前来,巴巴地笑道:“其实奴才入宫前上过几天学,认得字。”墙子也记得,常见小叶子扫洒时也是拿着一本书册。这书还真如此有魅力?
小叶子和叶秉烛,原是同姓,只是人生际遇却天差地别。在人族,出身要远比这个人本身重要得多。很多东西,有的人穷极一生都得不到,但有的人出生便已经拥有。
叶秉烛这回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小叶子见他没了后文,落寞地缩了缩脖子,脸上是自讨没趣的尴尬,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叶公子,从明日起,来贺陛下寿辰的外国使臣便要陆续进京。宫中一时人手不够,奴才和小强子要调派去服侍。不过,听说叶将军不日也要抵达京城,您可以与家人相聚了。”
因为皇帝寿辰,学苑也休沐,父母在京中的伴读们,早早地就回家去了。那些还没有回家的少年,也在期盼父兄可以入京朝贺,自己也好与亲人见上一面。
可叶秉烛却没有丝毫欢喜,他垂下眼,敛住了一切的情绪。
墙子总是想着白日里看到的情形,杨絮挟持一个被定身的小妖,匆匆而去。他心中总觉得怪异,又是个耐不住好奇心的妖,挣扎一番后,决定脱离肉身去看看。
墙子顺着记忆,回到白日里看到杨絮的地方。当时杨絮是向着西北的方向去的,冲着皇城最中心的所在。
皇城中心,那就是中正殿了。
墙子寻到中正殿,在路上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难道是他多心了?墙子凝眉暗自思衬,可如果无事,为何杨絮神色异常,还要定住那妖鬼,不让他挣扎?
墙子站在中正殿的甬道外,仔细打量着这一方小小天地。中正殿之前是皇室礼佛之处,但当朝皇帝笃信鬼神,这里的佛像便全部换成了某个女神仙的塑像。
殿外的两侧遍植浅青色的花朵,墙子没有见过,也唤不出名字。现在正是花期,花朵开得茂盛。
突然,墙子发现在花丛之下,有微弱的明黄色光亮在闪烁!
他心头一动,赶紧上前。
这光亮分明是灵力施展后留下的痕迹,被挡在繁花的枝叶下,若非夜风吹拂,是断然不会被发现的。
明黄色灵力的痕迹,好熟悉……墙子蹲下身子,脑中刹那间闪过在御花园的水底之时,杨絮递给水鬼的那枚“神器”。它在吸收了水鬼的术法后爆炸,迸发出的灵力与这里的痕迹相同!
当时,杨絮说,那枚“神器”是一片龙鳞。墙子还纳闷过,杨絮是如何得来的龙鳞。可杨絮却转开了话题,避重就轻。
杨絮,又是杨絮。
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太多巧合碰到一起。这柳树精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墙子敢断定。
墙子翻转手腕,调动周身灵力,尝试着触碰枝叶上的灵力痕迹,感知留下它的妖鬼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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