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蹙眉,并不赞同:“生老病死, 时至即行, 是自然规律人生常态,强求无益。”
卿白看着他, 即便是说这种带着说教意味的话九年也依然温和雅正……卿白几乎有些恨他的温和。
直到此刻,卿白才终于愿意承认他们如今的关系师出无名不正不顺,不像严师,更谈不上益友,上不上,下不下,进不得,退……也不愿意退。
卿白自觉已经很克制,眼睛不再看着九年,尾音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带着颤:“若偏要强求呢?”
九年没有立刻开口回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无欲无求的卿白会在这时突然说出如此偏执的话。
虽然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他下意识觉得这短短一问背后藏着许多深沉的秘密,让他无法轻易表态否定。
可很多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
然而很神奇,卿白原本酸胀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眼神能继续直视九年,声音也不颤了,他甚至还有闲心关注旁边不知为什么紧张到有些僵硬的戚小胖。
卿白笑了一下,不过因为脸上有毛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笑了一下:“你放心,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强求也无用。
明明是语气很轻松的一句话,而且听话中深意他该放心了才是,九年却心口一紧,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自己都呆滞住了,想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于是他看向卿白的眼睛,期望对方能为他解惑。
可惜这罅隙并不是什么好谈话的清净所在,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天竟隐隐有些黑了,虽然不是真的眨眼就天黑,但天上的太阳也确实以不合理的速度往西移了一大截,于是原本遮着寺庙大殿的巨大槐树树影这会儿就变成笼罩房舍。
昏暗的光影里,一个头顶带着青茬的年轻和尚快步进院,虽然行为举止间已经很努力掩饰,但后领处夹带的树叶、衣摆上带着的青草汁液的划痕,与芒鞋边沾着的泥土,无一不在说他是刚从山中树林来。
年轻和尚有点紧张的向屋内老和尚行了一个礼,也不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唐先生反应极大,撑着桌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虽然站了起来却站不太住,只立了几秒又倒了回去,他瞪着老和尚:“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静静端坐在黑暗里,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若哀蝉打坐念经的时候是木雕,这老和尚便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纠葛难分的老树根,即便用水冲洗得再干净,也透着腐朽的气息。
老和尚一个眼神年轻和尚便快步离开,直到背影彻底出了院子,他才开口道:“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不是一朝一夕能得手的,唐先生请稍安勿躁。”
唐先生恶狠狠地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也想稍安勿躁,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大概也知道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唐先生用力喘了两口气后,突然撸起袖子,露出布料下几乎只剩一张皮看起来比枯枝还要脆弱三分的手臂:“托法师的福,以血肉续命,可我身上已经没有几两肉了!如今我就是……我就是个披着层皮的骷髅!”
难怪,难怪他身上的中山装虽然看起来长度大小都没问题却总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原来是只有骨架少了血肉的支撑。
卿白仔细打量着唐老头,一副试图看穿他衣下骨骼分布的模样。
戚小胖往哀蝉那边挪了两步,轻声问:“他们抓猴子做什么呀?”
哀蝉转头,就见戚小胖偏了偏脑袋,很好奇的模样:“你知道吗?”
不等哀蝉回答老和尚先出了声,虽然他已经老得没有人样,但双手合十做出承诺的时候还是十分像模像样,那慢吞吞的语气,甚至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唐先生不必担忧,即便你血肉耗尽,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只要身体还在,和尚我就一定能让你重新睁开眼睛。”
唐先生放下袖子,不知是强调还是威胁:“我自然是信法师的……如今年月不好,寺中想必也艰难,只盼咱们之间的合作能长长久久才好……毕竟您那小徒弟细皮嫩肉如此可爱,若吃了生活的苦头变得憔悴瘦弱,那多可惜。”
老和尚不动如山:“出家人吃苦是应当的。”
“法师这话就说差了。”唐先生苦口婆心地道:“虽然佛说众生皆苦,可后面不是还有句唯有自渡?要是能让自己、让身边的人、让喜爱的小辈生活得好一些,少吃一些苦头,又何乐而不为呢?咱们吃苦受累一辈子不就是为这?”
卿白有点惊奇,对哀蝉说:“他这是在试图利用你来说服这老和尚?”
哀蝉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和尚,神色晦涩不明,十分复杂。
老和尚还是寂然不动。
唐先生叹了口气,再度慢悠悠开口:“咱们认识好几十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法师,碍于礼数情面一直没能问出口,如今生死当头前途不明,我便不忍了……敢问法师今年贵庚?”
老和尚抬起薄薄的眼皮盯着唐先生,混沌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着冰冷的微光。
唐先生就好像没看到老和尚的眼神似的,继续道:“几十年前我正值壮年时与法师相识,那时法师便是一副耄耋老人的面貌,几十年后我已垂垂老矣,法师还是如当年一般。”
他语气感叹:“如今想来,一直这样老下去即便面目全非鸠形鹄面,只要不死,那不就是长生?”
“只是我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法师您也会变……”唐先生缓缓探出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和尚老树皮一样的脸,然后缓缓下移,看着那双已经快看不出指节的手,“您已经有五年没下山了吧?自从把门外那小孩儿领上山后就再也没下过山,法师知道山下那些人怎么说的么?他们都说樗山上面的老和尚已经老死啦……刚开始可把我吓坏了,心想法师怎么可能会死呢?”
“法师神通广大,法师无所不能。”
说完那句像什么不正规邪.教口号一样的话后唐老头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蜡黄的老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可等我再见到您时却发现,他们居然说得不错,你确实要老死啦。”
“你比从前更矮,背更驼,脸更皱,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和山下那些含饴弄孙混吃等死的老头没有一点区别。”
卿白听了半天,突然有些不懂这人到底想表达什么了。
是激将法?还是单纯临死前嘴炮一顿?
唐先生接下来的话证明,两个都不是,人家从一而终初心不改。
“是因为那孩子吧?”唐先生冲门外抬了抬下巴,脖子上软塌塌的皮肤像擦过嘴又在裤兜里揣了半个月卫生纸一样抻开又挤拢,“朱古,藏音译,世人也称……‘活佛’。”
老和尚终于不再沉默,他说:“你想要什么。”
唐先生身体坐直,沉声道:“我不想死,我要长生。”
“你不要的,我要。”
老和尚摇头:“这世上没有什么长生,只要是生命便有消亡的那一天,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那我宁愿晚死。就算会一直老下去,会身体萎缩,会变得不人不鬼,我也选择晚死。”唐先生话说得分外斩钉截铁,也分外不客气。
听他这样说,老和尚叹了口气,点头应了:“如你所愿。”
得到承诺唐先生终于不急了:“法师放心,若我得偿所愿,日后必会照拂寺庙……”
停了一下,他接着说:“照拂朱古。”
听完这段信息量爆炸的话,戚小胖突然后知后觉的来了一句:“朱古……活佛……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深奥,卿白想了想,决定按官方的说法来解释:“佛说要有活佛,于是经党委组织实地调研,广泛听取当地人民群众意见后,召开会议深入研究探讨,最后予以批准,在满足《活佛转世管理办法》规定的条件并履行申报批准手续后,经有关部门提出意见并上报批准,同意活佛转世。”
戚小胖:“???”
戚小胖满脸问号。
朱古本人一脸认真地说:“只有经过正规程序寻访认定的才能称作‘活佛’,我不是。”
感情这玩意儿还有野生的。
第72章 活佛
樗山本地野生活佛哀蝉看起来并不太喜欢这个在他们教内地位崇高的称号, 但为了避免误会,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朱古的原意是‘化身’,在藏传佛教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修行人都可以称作朱古, 并不专门指代活佛。”
“而‘活佛’一词的汉语字面意思是‘活着的佛’, 其实这并不符合佛教教意,只是因为翻译问题流传较广,被大部分不了解佛教的人接受, 逐渐就变成了约定俗成。”
戚小胖‘哦’了一声, 也不知听没听懂, 低着脑袋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 再抬起头来时看哀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卿白从前和各路‘神仙’打交道那阵儿, 为了不被骗得团团转给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自学了不少宗教民俗知识, 先前老和尚那句‘朱古’一出口,他便知道哀蝉的身份不简单了,至少在这座寺庙内十分崇高。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 ‘朱古’或者说‘活佛’是藏传佛教的概念, 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虽然都是‘佛教’, 内容教义甚至供奉的佛与菩萨都大为不同, 光是国内的便可粗略分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而樗山离藏地十万八千里, 十里八乡全是土生土长的汉人,这样并不算偏远的地方、这样既不人迹罕至也不深山老林的山上,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既有‘活佛’, 建筑语言服饰却又都是汉地风格的寺庙?
思来想去,不论是玉雪可爱的小哀蝉还是平平无奇的大哀蝉都是纯正汉人长相, 那问题只能是出在老和尚身上,然而他已经老得连人样都没有了,想从外貌看出所属民族基本属于妄想。
卿白正遗憾,经过唐先生刚才单方面‘友好协商’,最终达成共识的两个老头一起起身出门,老和尚看着蹲在院墙边小沙弥小小一团的身影,老得已经没有了形状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卿白猜测他在这一刻或许有些不忍心。
但也只是这一刻。
“朱古,”老和尚对着身子没动,只脑袋转了180度的小沙弥说,“过来,来我这里。”
那小沙弥定定看了柔声细语的老和尚一会儿后突然把目光投向一边的哀蝉,虽然一句话没说,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却将想说的话都摆得明明白白——说好了会帮我赶跑讨厌客人自己不骗自己呢?
哀蝉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认真参禅悟道的模样。
这种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打破沉默,毕竟老人家还等着呢,于是卿白用没有一点儿波澜起伏的嗓音给哀蝉的人品盖棺定论:“连自己都骗,垃圾成年人。”
哀蝉:“……”
大概是看出长大后的自己靠不住了,小沙弥收回目光,垂着眼帘站起身,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慢吞吞往老和尚面前挪——老和尚出来得突然,玩得正起劲儿的知了来不及塞袖筒里,只能这样欲盖弥彰地藏在背后。
在旁观的人看来更是天真可爱,若是在山下,大概没有人舍得为难这样大的可爱小孩儿,但在讲究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寺庙,就很难说了。
不知是人太老连带着眼神也不好了,老和尚好像并没有发现小沙弥的心虚扭捏,他颇为艰难地弯下腰,枯槁的大手放在小沙弥单薄稚嫩的肩膀上,轻声说:“现在天还没有黑,朱古想去山后树林里玩吗?”
卿白注意到,老和尚这句话问出口后,哀蝉垂在两侧的手悄悄收紧……
小沙弥乖巧地摇摇头,把之前老和尚提醒他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不可以去山后树林,那里很危险。”
老和尚也摇摇头,语气似哄骗又似安慰:“今天不一样,今天师傅会跟在朱古后面,一直保护朱古,所以朱古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不用怕、不用怕危险……”
小沙弥高兴得垫了垫脚尖,又很快收敛,但还是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真的吗?可以痛痛快快地玩?”
“是,真的。”老和尚枯瘦的手掌缓缓上移,轻柔地摸了摸小沙弥的后脑勺,在小沙弥惊喜期待的眼神里慢慢重复了一遍,“师傅会跟着朱古,保护朱古,所以朱古不要怕,痛痛快快的去玩耍。”
站在老和尚背后的唐先生看着他们,蜡黄无神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有些僵硬扭曲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宛若什么恐怖片的开场。
忽略不做人的唐老头,眼前画面称得上‘师慈徒孝’,卿白看在眼里心中却泛起了不太妙的预感……他们仿佛在旁观一场悲剧的开场。
小沙弥就像那些网游里的剧情触发npc,蹦蹦跳跳地往外跑,身后跟了一串等着转场走剧情的‘游戏玩家’。
樗山虽然名字叫樗山,山上山下也的确到处都是臭椿树,但山中并非只有椿树,至少寺庙后面的树林子里植物的种类就很丰富,每走一步路过的树种都不重复,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走的步子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类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不可能如他们这会儿一般一步一景,几步便从寺庙到了树林,中间不知道省去了多少弯弯绕绕,简直像道家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之术。
本着对佛道两家最基本的尊重,卿白没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宣之于口,他只是在进林子后问了哀蝉一句:“咱们接下来是去找猴?”
哀蝉拨开一根挡路的树枝,眼皮都不抬,一副只顾埋头走路的苦行僧模样。
后头的戚小胖倒是很有说话的欲望,树枝反弹啪啪打脸上也一点不在意,伸长了脖子问:“为什么要找猴?”
卿白转头看了一圈,一进树林子老和尚和唐老头便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真如老和尚所说远远坠在后面保护朱古,还是躲在哪棵树的阴影里暗戳戳盯梢……虽然这二者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区别。
至于为什么要找猴……之前那位浑身上下布满了进山痕迹的年轻和尚摇头后,那老和尚不是说过‘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不好得手让唐先生稍安勿躁的话,看唐老头那急得差点当场入土的反应,不出意外那灵猴就是他续命的关键。
只是不明白年轻力壮的青年和尚都找不到,让身高刚突破一米大关,过高门槛都需要上手扶一把的小沙弥进山有什么用。
人肉诱饵?还是另有安排?
总不能真是因为这樗山灵猴有智能辨善恶,而小孩儿心思纯净在找猴这方面能有奇效吧?那也没见峨眉山的猴对小朋友爪下留情。
卿白心里想了挺多,张嘴却只说了一句:“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戚小胖像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敷衍得一点儿都不加修饰的回答,发出一声满是疑问的气声:“哈?”
“哈什么哈。”卿白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四周,他们虽然已经离了寺庙,却像是还没走出那棵遮天蔽日大槐树的阴影,目之所及处总是灰蒙蒙的,“虽然不知道樗山这地界的猴子是什么品种,但想来一个二级保护动物是跑不了的。”
“哦。”戚小胖不说话了。
他一停嘴树林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这里又没有蝉鸣,只能听见树枝划过衣服布料的摩擦声,细微轻柔。
环境自然又安静,空气清新又凉爽,还不用自己走路,忽略某些潜藏在暗处的动静,还真挺有爬山散心的感觉。
不用自己走路就容易对距离没有准确概念,走了不知多久,九年突然说:“他在绕圈。”
卿白看了一眼前方在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格外辛苦的小沙弥:“他也不是故意的。”
“嗯。”九年停下脚步,“但是再耽误下去,天黑以后下山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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